作者:越十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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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珧不知道自己看到活着的姬恕时是什么心情,就像自己重生回来的那晚,她躺在床上,控制不住地发出颤抖的笑声,那种失而复得的惊喜充斥在她脑海里,心底不停念着那三个字。
幸好啊!
幸好啊!
到了安全之处,姬珧一把抱住姬恕,紧紧扣着他后背,恨不得将他揉进骨血里,她终于发现他有多重要,姬恕与她相依为命,她为了他做了那么多事也甘之如饴,那姬恕的命无疑就是跟她的命同等重要的存在。
她发现他已经快比她还高了,她抱着他时,竟然要费劲地把下巴搭在他肩膀上,姬恕似乎没预料到她的举动,有些猝不及防,双手在两侧张着,不知道该往哪放。
但他心中欢喜,欢喜得快要疯了。
如果可以,他不想打扰她,也不想打破当前的氛围,他享受这个拥抱,享受阿姐给他的爱,享受阿姐一个骄矜自持的人,向他露出人性最脆弱的一面,喜欢看她克制冷静中唯一的一次放纵。
他闭着眼,不敢听也不敢想,就是轻轻环住她,没将手放在她背上。
“阿姐,我没死。”
他安抚着她,耳边的话化为呓语,抚平姬珧心中所有震动。
她放开他,仔细地看着他的脸,在一点点确保他安然无恙,在两人分离的那一刻,姬恕下意识手指一蜷,偷偷地抓了一把,却什么都没抓到,他脸上仍是那副神情,安抚她的浅笑。
姬恕告诉她他们是如何逃脱的,因为前面是悬崖,害怕他们不知道,才强制让他们下马。
暂时躲避了追杀,可危险仍未解除,几人相护下山,天空中突降大雨。
他们在山下发现一座破庙,在山窝里,像是个与世隔绝的孤岛,四处都是绝路,大雨中无法在山路上行走,几人只好进了破庙躲雨。
火折子都被雨打湿了,况且逃亡中也不能生火,只能将就着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寒气包裹全身。
姬珧知道姬恕身体弱,担心他染上风寒,总是伸手去探他额头,结果怕什么来什么,快到午夜时分,姬恕发热了。
十八找来破庙中干松的草席,让姬恕躺在上面,寺庙不知荒废了多少年,剩下一堆破烂,他好不容易搜罗点衣物,都被灰尘糊得不见原本的颜色,几个人在庙堂里不停摔打灰尘,弄得那都是尘土。
姬珧握着姬恕的手,问他:“难受吗?”
姬恕嗓子微哑,摇了摇头,嘴上却说:“难受。”
姬珧一听,忍不住轻笑:“到底难受不难受?”
“如果阿姐陪着我,救不难受了……”
姬珧一怔,随后温柔地替他把头发顺了顺:“怎么都这么大了,还是喜欢撒娇?”
姬恕抿了抿唇,良久之后张开嘴,唤了她一声“阿姐”。
“嗯?”
“若是……我们能活着回去,将来有一天,我要做一件特别任性的事情,你会不会怪我。”
“那要看是什么任性的事了。”
姬恕不语,姬珧拍了拍他前胸,像哄孩子,轻声说:“我也许会怪你,但也没什么,或许过几天就忘了,你是皇帝,自己做什么,都要心里有数,只要不危害江山社稷,我都支持你。”
“皇姐要说话算话。”
“好。”
暴雨肆虐,纷乱的雨滴像是落在心上,每个人都提心吊胆,大雨不停,无处可去,他们要面临随时会来的追兵。
贺朝守在姬恕另一边;十八坐在大佛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小七则坐在铺垫上拭剑;容玥闭眼休息恢复体力;哑奴……
哑奴在暗处看着姬珧,一动也没动。
那是一副非常和谐的画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地。
随着一声闷雷滚滚而来,十八忽然从大佛头顶上站起,脸色慢慢变得苍白:“来了。”
他只有两个字,众人便知道发生了什么,姬恕艰难地从草席上坐起,自嘲地笑笑:“结果我还是连累阿姐了。”
若不是他任性出宫找她,救不会发生后面这许多事,也不会落入这样的险境。
姬珧拉着他的手,看了看后殿,雨还没停,前路被堵,他们只有这一条出路,在她盯着后殿的大门时,哑奴忽然从黑暗中走出来,过去一把牵住姬珧的手,带着她向后殿走。
“你干什么?”姬珧惊怒,想要甩开他,可哑奴手劲很大,她怎么也挣脱不开,姬珧另一只手还拉着姬恕,姬恕却并没有说话。
容玥贺朝几人赶紧跟上,到了后殿门前,他忽然将姬珧甩出去,然后推着后面赶到的几人,一个一个将他们推出去。
十八却灵活地躲过了,他跳到一旁,面色坦然地说道:“我留下。”
留下做什么,不言而喻。
容玥震惊闪过,她过去拽十八的胳膊:“你逞什么能?有我在,什么时候轮的上你?”
贺朝缺道:“那我才是最应该留下的那个。”
小七终于不擦他那把剑了,都被雨水冲干净了,擦无可擦。
“我。”他就一个字。
姬珧见他们一个个在抢着送死,眉头一纵,喝道:“在这拖延时间找死?你们都留下,谁来保护我们?”
那边人声越来越近了,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发现他们的存在,只要留下一个人,争取一点时间将他们拦在此处,或许就会有转机,但显然,如果再僵持不动,浪费的时间跟争取的时间抵消,最后也不过是做无用功罢了!
然而就在这时,哑奴忽然后退一步,走到门里,将门重重关上,“哐”地一声,毫不犹豫。
姬珧不知为何,那一瞬间,她觉得风声雨声都慢了下来,她好像看到了门被关上之前,哑奴的眼睛。
那是一双,特别温柔的眼睛。
她心中揪了一下,却很快反应过来,她拽着姬恕的手转身就跑,在雨夜里不停地狂奔。
金宁卫几乎不需要做选择,哑奴留下了,公主和陛下都在前面,他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保护二人的安危,不论是留下还是走。
而现在,他们选择走。
这也是哑奴给他们的选择。
哑奴背靠着门,听到越来越远的脚步声,无声地笑起来,想过很多次分别的场景,只有像今天这样,才是他最能接受,最甘之如饴的。
她离开了,与他背道而驰,但活着,只要活着就够了。
虞弄舟拿着一把剑,堂而皇之地站在门前,等到江蓁带着人和狼群赶至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身青衫、戴着铁头面的男人,像屹立不倒的佛像一样伫立在那儿,一动不动。
江蓁眉眼一立,问道:“他们人呢?”
但留给他的,只能是无边地沉默,江蓁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他不能说话,以为他是故意捉弄她,心头火起,命令所有人一起上。
虞弄舟很快陷入混战,他尽量不让自己被狼咬到,他知道一旦被这些畜牲咬上一口,会死无葬身之地,而他要为离去的人争取更多的时间,他不能死。
无休止地缠斗中,江蓁发觉那个人的身形、功法、招式都越来越熟悉,可是她又觉得不可能,她记得,虞弄舟已经死了,死在姬珧手里。
一想到这,她对姬珧的仇恨更加浓烈,再也等不了想要看到姬珧的尸体了,她吹响哨音,恶狼们像疯了一般扑上来。
其中一只,正好咬到了他的手,虞弄舟狠狠将恶狼踹开,一剑砍死,忽然感觉四肢一僵,他踉跄一步,就是这短暂的一瞬间,好几个人将手中的刀送到他身前。
“噗嗤!”
冷铁没入肉、体的声音。
虞弄舟觉得耳边静了一静,冥冥中像是有人在唤他的名字,那声音时而轻柔,时而冷漠,时而欢喜,时而愤恨,最后就如一潭死水。
那是他永远也无法跨越的噩梦,亦是他的罪。
他还活着,就是为了赎罪的,听不到她一声原谅,永远也不会磨灭罪恶。
虞弄舟想到这,像是又找回了些理智,有些黑衣人已经绕到他身后将门打来,他却拼尽全力挥动手中长剑。
他感觉自己的皮肤在一点点皲裂,血水染红了衣衫,又被大雨冲刷,他不退让,一步也不退让,他不让任何人越过他身前,除非是他的尸体。
背后的人是他唯一的执念,那执念让他连身体里的五脏六腑全化成血水也不知疼痛。
江蓁没看到过这样的疯子,没有任何人能抵住毒兽身上的毒,而他却一直在坚持。
直到他连握剑的手也没有了,就那样一点点跪下,向前扑,然后倒在地上,铁头罩发出“锵”地一声,他看到那些人踩着雨水走远。
他们去追她了。
他这时才感觉难过。
她不知道呢,到最后也不知道他是谁。
其实那个铁头罩可以拿下来,是他没有勇气重新站在她面前,他怕他连赎罪的机会也没有。
眼前好像出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人的幻影,是一副柔柔弱弱的背影,在跟他背道而驰,越走越远。
他张开嘴“啊啊”地喊了两声,仍旧叫不停她,关上门的那一刻他多坚决啊,但是此时他竟然生出万般浓烈的不舍。
他在雨夜里无声地哭,他想说,你回头看一看我……求求你……回头看一看我……
可另一个声音又再说,不要看了……活着吧……这辈子在没有我的世界里好好活着……把我忘了吧……
上辈子因为太想要了所以将她锁在身边,最后连衣袂都拽不住,这辈子他什么都不要了,只要她平安顺遂地活着。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他爱她,尽管那种爱是肮脏污泥中绽放的充满血腥黑暗偏执无情的爱,尽管那爱见不得光,他依然爱她。
他曾以为占有就是全部,忘了一个人,一个人本该有尊严地、体面地活着。
身体在消失,在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他还在庆幸,这种死法也好,万物归尘,而血会被大雨冲刷,他什么都不剩下,而她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个将她所有尊严都踩碎,让她恨入骨髓的人,会在这个雨夜,悄无声息地离开,并且不留一丝痕迹……
这样,也好。
夜雨中狂奔的姬珧忽然觉得胸口一疼,她踉跄一下,伸手抚着前胸,骤然回头。
茫茫雨幕,与黑暗的世界融成一色,她什么都没看见,却分明觉得有人在喊她的名字,他说,你看一看我……
“阿姐?”姬恕哑着嗓子唤了一声。
姬珧猝然回神。
有些事是早已注定的,时间重回过去,而他们始终向前。
眼前寒光一闪,姬珧回身,下意识压住姬珧后背,可飞驰而来的短箭却一下没入她肩膀中,姬珧被箭身的力量冲地向前一扑,发出一声闷哼,姬恕的脸瞬间就变了,他瞪大了眼睛:“阿姐!”
姬珧没想到追兵这么快就追上来了,江蓁为了要她的命,还真是拼命。
贺朝等人一看姬珧受伤,无一不露出怒色,既是愤怒敌人狡诈,也是愤怒自己无能,既然已经到了这样的生活绝境,他们再也没有选择的机会,纷纷挡在二人面前,准备迎接所有明刀暗箭。
忽然,山坡上传来一声马儿嘶鸣,紧接着,那马便坠落在他们面前,踩着马背轻功飞落的人,从他们头顶越过,姬珧抚着肩膀去看,正好看到那个日思夜想的人、挺括坚毅的背影。
她从没想过会在这里看到他。
但是,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