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十方
第122章 覆巢之下。……
曦光残照, 草木葳蕤,叮咚的流水沿山路婉转蔓延,山间青翠点缀着落日斜晖, 美不胜收, 像一副画卷一样。
黑夜要来了,虫鸣四起, 吱吱的叫声把趴在凤鸣涧石滩上睡觉的人从梦中搅醒,姬珧觉得眼睫痒痒的, 有人挡住了夕阳, 一层暗影落在她脸上。
她睁开眼, 看到一截干净的衣角, 上面绣着竹纹,百节不折, 虚怀若谷,她沿着衣服向上看,只看到一张遮挡了斜阳的脸, 因为背光,看不太清楚。
她挤了挤眼睛, 像是还没睡醒:“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他似乎笑了笑, 温润的嗓音能抚平一切躁动, 让山间的虫鸣都没那么讨嫌了, 他说:“山长叫你回去, 你父皇病重, 大抵是要你归京了。”
姬珧听说父皇“病重”两个字, 立刻惊醒,忙从巨石旁站起,扫了扫裙裾, 脸色却白了。
那人又说:“你别担心,京中来信说,陛下现在已经无碍。”
姬珧到底不能完全放心,她转身就要走,走出几步又停下,回头看着那人晕在绚烂晚霞中的轮廓,说:“你也得跟我回去,我还要让父皇下旨,召你做驸马呢。”
她似是说得有些急,声音不自觉地哽了一下,从心底里泛起阵阵酸涩,她多怕那个结局,多怕父皇会撇下她离去,可不论再怎么不舍,她知道她留不住父皇了,就像留不住母后一样。
姬恕还小,她要一个人孤零零地撑到什么时候?
她不想一个人。
“继续留在这里是埋没你的聪明才智,你跟我走,哪怕你出身微寒,背后无人扶持,我保你前途无忧,但你要陪我。”
她叙叙说着,声音发起了抖,冷风中被冻失了色的唇开开合合,又像是命令,又像是渴求。
那影子听了半晌,忽然打断她:“不用了。”
姬珧一怔,抬眸去看他。
虚虚实实的影子,模模糊糊的脸,她看不太清他的神情,只是觉得那双眼睛有些悲伤。
“会有人陪你的,陪你结束这乱世,陪你安享太平,陪你白头到老,你放心回去吧。”
姬珧问:“那你呢?”
那人像是僵了一下,张口欲说什么,又被他咽了回去,良久之后,他轻声道:“我就在这里,等你回去时,自然就把我忘了。”
“那要忘不掉呢?”姬珧不肯罢休。
“忘得掉的,”他却很固执,笃定地道,“总会忘得掉的。”
又伸手赶她:“走吧!”
姬珧想说带他走,可又没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带他离开,山下还有父皇等着她,还有恕儿等着她,还有这锦绣江山等着她,她被这些琐碎缠绕着,注定不会在这里停留。
像是被什么东西拉扯着,姬珧没办法向他那边走,只好说:“那我走了。”
她提着裙子,冲他喊了一声。
那人只是挥手。
“你保重。”
姬珧说着,拼命想要看一看他的样子,可是日光太耀眼,只剩下金色的剪影,描摹的轮廓一如记忆中一样,那一刻,她忽然觉得,看透了,好像也没那么好,不如就这样吧。
她放弃了,终于转身离开。
有什么声音顺着风吹来,似轻柔呓语。
“保重……”他说。
姬珧像是没听见,径直往山下走,忽然踩了一空,身子也向下坠,她猛然睁开眼,山间青翠蓁莽全都碎裂了,她一口一口喘着气,却看到了熟悉的陈设,这是她的栖云苑。
一双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之中,看到她醒来,那人立刻弹起,从脚踏上坐到床边,伸手去抚她的脸,感受到热度,他似乎轻轻出了一口气,然后收起不安担忧的神情,问她:“渴不渴?”
姬珧顿时觉得嗓子干涩疼痛,说不出话来,她点了点头,看着那人松开她的手,转身去桌子旁倒了一杯水,然后在脸庞上探了探温度,觉得可以了,才走回来,将她从床上扶起,把水杯递到她嘴边。
姬珧渴极了,把着杯沿把一整杯水都喝下去了,因为喝的太快,水顺着嘴角流下,挂在下巴上,那人很熟练地用手腕一蹭,又问她:“还喝吗?”
姬珧摇了摇头,抬头看着宣承弈,他眼下发青,嘴边还有一圈青色的胡茬,姬珧从未看过他这般不修边幅的样子,难免想多看几眼。
宣承弈被她赤、裸裸目光看得有些无所适从,表面镇定道:“怎么了?”
姬珧不答反问:“我睡了多久?”
宣承弈揽着她的腰,不禁加大了力道,嘴上回道:“三天三夜。”
姬珧收回目光,那日宣承弈赶到之后发生的事她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肩膀上中了一箭,现在还泛着疼,可要只是中箭,她不会昏睡这么久。
“箭上有毒吗?”她忽然问。
宣承弈“嗯”了一声,伸手抚了抚她脑后的长发,安抚着说:“你放心,毒都已经清了,只要休息几日就好。”
明明是安抚,却控制不住发抖的手,箭上的毒的确凶险,就看这三日她能不能醒来,好在她醒了,宣承弈在心中不停安慰自己,抱着她的手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力道,侧脸贴着她前额,轻轻蹭了蹭。
姬珧没说话,安静地窝在他怀里,睡意又阵阵袭来,某一刻,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突然惊醒,她离开宣承弈的胸膛,瞪着他道:“恕儿呢?贺朝他们呢?”
宣承弈看她着急的眼神,回答:“都没事,陛下要上朝,每日下朝都会来看你,十八卫也没人受伤。”
姬珧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缓缓放下,随即眉头一紧,声音冷了下去,问他:“江蓁呢?”
宣承弈说了两个字:“死了。”
他说得轻飘飘的,好像那人无关紧要一般,冷淡漠然。
见姬珧脸上有疑问,他脸上冷漠的神情隐去,语气也恢复如常:“上原兵败后,淮南王救了她,然后把她当成一枚棋子放到珉州刺史府,淮南王手下这样的棋子不少,各州府都或多或少有他的眼线。”
他摩挲着手指,继续道:“不过,珉州刺史并没有背叛朝廷,或者说,江蓁还没有得逞,她带的人都是淮南王给她差遣的人手,毒兽也是玉镜公主留下来的,与珉州刺史毫无关系。”
姬珧听他说完,才想起自己原本要回沅州的,这一耽搁,也不知道玉家那边怎么样了,宣承弈像是看透她心中所想,解答她的疑惑:“因为淮南王出尔反尔,玉家人现在都知道了他的狼子野心,再不会相信他了,玉琅风那日被炸伤了两条腿,这辈子都站不起来,玉家三房对淮南王恨之入骨。”
“佟沅是从珉州直接回沅州了,现在,他手中的那批图纸都可以投入生产了。”
姬珧昏迷了三日,堆积的事务实在是多,宣承弈面面俱到,娓娓道来,等他说完,姬珧意识到不对劲了,眨了眨眼警惕看着他问:“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宣承弈瞥了她一眼,不回话。
姬珧立刻露出凶恶的表情:“知道太多的人都活不久。”
结果面部表情太狰狞,太用力,扯到她肩膀上的伤口了,姬珧闭上眼咬住唇呻、吟一声,宣承弈赶紧扶着她手臂,手忙脚乱:“怎么样?有没有事?”
姬珧虚虚地叹一口气,心想她这是做什么呢?怎么活了二十多年,反倒变得越来越幼稚了,她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看着宣承弈,一字一句道:“我现在很信任你,愿意什么事都让你知道,在外面,你代表的就是我,永昭长公主,这是我对你的偏爱。”
“但你也需时时刻刻记得,你的命还在我手上,我可以随时让你死,所以不要做对不起我的事,这是我对你的警告。”
她在那推心置腹面容严肃,宣承弈却一脸镇定地解她的衣服,姬珧就穿了一层里衣,他很快就剥开她的衣襟,姬珧觉得肩膀一凉,厉声喝止他:“你干什么!”
“伤口有些裂开了,我重新给你上药。”说罢,他去床边的龙头橱上拿了药箱,走回来,认真地看着她的伤口,拨动玉瓶洒下药粉。
疼痛钻心,姬珧只顾的忍疼了,咬着牙骂他:“轻一点!”
宣承弈却道:“就算你算计我利用我威胁我,也不用担心我会背叛你,我不是因为你的威胁才选择留在你身边的,我留下只是因为你是你。”
姬珧没想到他会忽然说这一番话,抬眸怔怔地看着他,过不久,宣承弈起身,将她的衣服拢上:“包扎好了,这样是不是就不疼了?”
姬珧:???
合着只是为了分散她注意力?
宣承弈让她躺下,并告诉她这几日都需要卧床,姬珧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件事,可又想不起来。
宣承弈坐在床边,忽然问她:“你刚醒来时是不是做了什么梦?像是被吓醒的。”
姬珧脑中一团迷雾,她闭着眼想了想,却什么都想不到,睁开眼,她道:“忘了。”
随后又叹了一声:“也许是个无关紧要的梦吧。”
良久地沉默过后,宣承弈像是才想起什么,说道:“哑奴死了。”
姬珧没说话,半晌之后才点点头:“我知道,他留下来替我们挡住江蓁他们,九死一生,怎么说他在我身边也侍奉两年了,他的后事,你办了吗?”
姬珧说话时,看不出一丝异常,宣承弈始终凝视着她脸色,直到对方因没听到回应而转移目光看向他。
宣承弈道:“我把他葬了。”
“那就好。”姬珧转过身面向里面,声音有些微弱,“我还是有些累,等恕儿来,再叫我吧。”
“好。”
离开的脚步声越来越小,直到门被关上,姬珧才猝然睁开眼。
那双眼琉璃易碎,包裹着世间最复杂的温情。
有些话她永远不会问,也不会去求证,往事终会随风逝,每个人都会挑中那条对所有人都最好的路,继续往下走。
这一觉睡过去,没想到再醒来时已经是傍晚十分,姬珧睡得昏沉,睁开眼时脑袋都是嗡嗡的,想要扶一扶额头,没想到手被人抓着。
“皇姐,你醒了!”
姬珧听到恕儿的声音,睁开眼瞧了瞧,再去看外面的天色,颇有些无奈:“我又睡了这么久……”
姬恕的目光始终粘在她身上,一眼都舍不得挪开,见皇姐面色尚好,没有憔悴病态,心里紧绷的那根弦总算是松开了。
姬恕望着她的脸,眼中情绪翻涌,到最后只剩下低声低语的请求:“皇姐,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你不要挡在我身前了。”
姬珧受不了他那个眼神:“还想有下次?绝不可能,我绝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栽倒第二次。”
姬恕还要说话,姬珧摆了摆手:“我饿了,好饿。”
宣承弈正好推门进来,手中提着食盒,一共有三层,姬珧眼睛亮了亮,赶紧命侍女服侍她洗漱,结果回来之后看到桌子上的清茶淡饭,她又蔫了:“本宫怎能吃这种东西。”
宣承弈道:“你在病中,不能吃荤腥,忌生冷辛辣。”
姬恕也道:“等皇姐病好了,朕命御膳房做皇宴给皇姐吃。”
两个人态度都很强硬,姬珧也实在是太饿了,便认命地吃光了所有食物。
在两人的严格看管下,姬珧很快就痊愈了。五月中,京中收到密报,说淮南王在封地集结兵马,有起兵之兆,果不其然,没出五月底,淮南王就举旗造反了。
同时响应的有六个州县,都在淮州附近,好在大禹早有防范,林不语就一直在宁州等着,淮南王起兵后,大禹调动三万兵马前去增援,林不语为主帅,将敌军挡在千峪关。
虽然暂时牵制住了姬邺,情况却不容乐观,淮南王手上的军械精良先进,比如今大禹士兵们每人配备的弓、弩还要厉害,若不是林不语占据高地势,只怕也不会把淮南王挡在千峪关外。
东南战场处于谁都奈何不了谁的境地中,急需要一个突破,要么大禹有了更好的军械,要么淮南王想出办法攻克崎岖险峻的山路。
而让姬珧一直担心的西南却一直没有动静,上次月柔传信说烈火罗暗中调兵,大禹派了许多细作调查,到如今也不知那些军队到底去了何处。
姬珧总是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烈火罗就要打来了,七月,她马不停蹄地赶到沅州,大有在此长住的意思,她想将沅州作为大军后方根据地,将内政全权交给了姬恕处理,兵马的指挥调动大权则在她手上。
这一行为引发了群臣严重不满,姬恕的处置方法也很简单,谁不服,谁就去前线打仗,只要能把淮南王收拾了,三军指挥大权就交给那个人。
朝中那些言官,握着笔杆子口诛笔伐可以,真要让他拿刀上战场,他连蚂蚁都不敢砍。
在姬恕的威逼之下,不满意的朝臣也只好先妥协,他们在私下里死死盯着姬珧的动作,就等着她自己出现问题露出把柄,结果每天看着下面递上来的各种公主的边角小料看得不亦乐乎。
然而就在京中一片其乐融融欢声笑语的时候,谁也不会想到,大禹最南部的沿海小城突然遭到了袭击,死伤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