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十方
姬珧捏着手中军报,手指暗暗用力,纸张因指骨摩擦顿时皱在一起,上面的内容几近扭曲,却还是挡不住那几个明晃晃的大字。
“洳州城被攻破,知州徐瑾杰、守将梁破牺牲,百姓困守城中,遭到屠杀,死伤不可估量。”
因为战事打响太迅速,这消息是死里逃生的洳州士兵传出的,如今洳州在敌人手中,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只有敌人知道!
姬珧万万没想到,烈火罗会放弃与大禹接壤的西南沿线,而选择从海上登陆进攻!洳州一带常有海盗,为对抗贼寇,任洳州知府的人都是军中出身,深谙行军打仗调兵遣将之道,却还是被烈火罗一网打尽,可见这次烈火罗来势有多凶猛!
姬珧即刻下旨,命令各州府加强防备,在沅州到洳州之间划分三个防线,每一个防线都要严防死守,同时该要隔开烈火罗与淮南王势力范围,防止他们汇合拧成一股绳对抗大禹。
裴冽接到调令统领云翼军到达沅州已经是一月之后,在此期间烈火罗国连下三城,很快向北推进到第一道防线。
不论是朝堂之上官员还是庙堂之远的百姓,在此之前都没想到大禹会这么不堪一击,当破铜烂铁对上火器大炮,他们连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他们引以为傲的强大不堪一击,他们的大国尊严被狠狠踩碎。
而烈火罗国没有改变他们一贯的风格,仍旧是打到哪里杀到哪里。
这群没有文明沉淀的野蛮人毫无人性残害生灵,更多的人命不是搭在战场上而是惨死在敌人无情的屠刀下。
在这种地狱一般的震慑威胁下,有人拼死抵抗,有人闻风而逃,烈火罗国刚刚占领的锦城便是这样沦陷。锦城太守见烈火罗已经打到城外,连夜拖家带口逃出城去,锦城守将带领百姓顽强抵抗,这场困兽之斗足足维持了十五天。
原本青山秀水繁华热闹的锦城,被烈火罗的罗门炮轰得城墙都不在,整个城变成了断壁残垣,那些人却仍不认输,烈火罗打下的四个州府,主官逃跑的锦城反而打得最持久、最振奋,也最惨烈。
锦州城一破,第一道防线也是自古以来兵家必争之地——洛州,立刻进入备战状态,烈火罗在锦城稍作休整便向着洛州进发。
宣承弈到达洛州的第一天就将洛州知府提到城墙上,让他看着远处层峦叠嶂的山峰,让他看着汩汩滚动的护城河,问他:“你逃吗?”
知府刘潜吓得骨头都酥了,因为宣承弈是真的提着他的衣领,将他挂在墙头上。
他剧烈摇头:“不逃!不逃!大人放过下官吧!下官绝对不逃!”
宣承弈将他拎上来,将肩上的包裹扔到他面前:“打开看看。”
刘潜知道这个上头派下来抵抗烈火罗的人有多冷血无情,不敢忤逆他的意思,忙不迭地打开那个包袱,还没完全拆开,里面的东西已经掉了出来,“咚”地摔在脚边又滚远了。
刘潜看清那东西后,吓得将手中的包袱扔开,大叫一声跌在地上,那是一个人头,血淋淋的,甚至还带着热度,人头大睁着双眼,好像死不瞑目。
宣承弈垂着眼睇着他:“怕?”
刘潜指着那人头结结巴巴道:“这这这……是……”
“是锦城太守的人头。”
刘潜一下子明白,眼前的人是想用这个人头警示他,如果他也跟锦城太守一样逃走了,他也会把他的头割下来,让他尸首分离。
宣承弈却蹲了下来,右手把着他右肩,问他:“你以为我是想告诉你锦城太守的死法?”
“难道……不是吗?”
宣承弈指尖用力,抓着他肩膀,眸中骤然闪过一抹凶狠:“你知道洳州、幸州、庆阳、锦城,那些百姓是怎么死的吗?”
“他们有的,被砍断手脚,有的,被施以极刑,有的,被扔到巨坑里活活闷死,女人被抓走蹂、躏,孩子被关起来赏玩,一天之内就能把全城的人都杀光,而身首异处,对他们来说是最痛快的死法。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刘潜脸色惨白。
宣承弈道:“这意味着,你的父亲母亲,你的妻子儿女,甚至你自己,都有可能成为那样的冤魂,你逃,要逃到哪去呢?”
刘潜只是顺着他的话去想,只要一想到那个可能,他就控制不住得愤怒,当生死远在天边时,他没有那么容易共情,可一旦攸关自己的至亲之人,他恨不得现在就拎着刀上去干。
人就是这么自私又无私。
他撩起眼眸,眼中涌动着火苗,无比坚定地对宣承弈说:“大人,我们得守住这里。”
“无论如何,守住这里。”
“谆哥儿还得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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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罗之所以势如破竹,主要原因还在他们的军械装备上,姬珧在沅州的日子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督促火器生产了。
之前玉无阶收缴的大炮也是烈火罗的产物,佟沅研究了七天,终于制作出图纸,失败了十几次,成品在昨日出炉,虽然跟原本的大炮火力差了一些,但对大禹来说仍是雪中送炭。
大禹的问题在于“没有”而非“不够精良”。
只要能造出来一批能跟敌人正面相抗的武器,对前线战场无疑是救命的稻草,哪怕着武器哪哪都不如敌人也没关系。
裴冽在沅州停留半月之久,一直没上前线,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在等云翼军配齐装备,自从姬珧给他画了大饼之后,裴冽几乎天天上门叨扰,催问何时能出兵,每次得到的回复都是“快了”。
然而今日裴冽上门,姬珧却一改敷衍的语气,认真地看着他:“明日就可以启程了。”
浓云叆叇,露水沉重,八月秋风萧瑟,当空皓月投落在水中,池中点点萤火蹁跹,卷着天上地下一副美景,而美景中,美人立在亭中,对他浅笑嫣然。
裴冽垂眸看了一眼亭中的美酒佳肴,啧一声,抬眸道:“饯行酒?”
第123章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秋水泱泱, 红罗幽浮,凉风涌起,从后面一推, 裴冽一只脚已跨进亭中。看清那人时, 他脚步顿了顿,漆黑锐眸在她脸上稍顿, 毫不避讳地扫了一扫,而后跨进另一只脚, 已变回了那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姬珧摆动长袖坐到案边, 轻点下巴, 垂着眼道:“喏, 是积室山的不知愁,今日我不跟你抢, 坐过来吧。”
裴冽随意在长案上瞭了几眼,喃喃道:“还真是饯行酒啊……”
他坐下,单腿一屈, 斜斜地半侧着身子看向姬珧,眼中多了几分化不开的温情, 却企图用散漫的态度掩饰。
“突然这么用心, 容易让人多想……你莫不是有什么事要求我?”
姬珧正给他添完筷子, 拿着酒杯的手刚放到他面前, 听他这么说, 立刻把手收回来:“不愿意喝就算了。”
“唉?都放到这儿了哪有收回去的道理!”裴冽赶紧抓住她的手, 连杯子一起扣在桌案上, 仓惶下力道没控制好,姬珧被他拽得向前一扑,另一只手急忙扶在案边, 这才稳住了身形。
姬珧抬头瞪了他一眼。
裴冽与之对视片刻,突然将手拿开,对着她举起来,示意自己不再碰她了,嘴硬道:“这可不是我的错。”
姬珧白他一眼,低头去拿酒壶,要将酒给他满上,一边撩着袖口一边道:“你就当也是为我践行的,等你带兵上前线之后,我也要去颍川打淮南王,咱们两个一个东一个南,看是谁先平定乱象。”
说罢,她抬头看他,眼波流转:“咱们要不要打个赌?我已经很久没跟你打赌了,就当这是最后一次。”
这话听着真耳熟,裴冽好像一下就回到了当年的积室山。那时,他跟姬珧天天打赌较劲,虽然各有输赢,奈何公主财力雄厚,最后差点输得他倾家荡产,要不是他家底还算殷实,他连回云城的盘缠都得跟人借。
想得有些远了,他把思绪拽回来。
“别‘最后一个’赌,寓意不好,”他跟姬珧碰了一盅,仰头一饮,甘冽的不知愁入口,醇香侵入心肺,他咽下去,又抬起头,“你怎么也要去前线?守在沅州多好,这里安全。”
姬珧自己倒了一杯,眼皮一掀,似是对他这句话有些不满:“哪有什么安全的地方,再这样僵持下去,大禹都要被三王叔拖垮了。”
裴冽打了下响指:“对,我猜他就是这个意思,先用淮州牵动咱们一部分兵力,给烈火罗国机会,拖得越久,对他们越好,咱们就越危险。”
说到这又停下,低着眉夹菜,漫不经心道:“换个人去不行吗。”
他这句话声音很轻,轻到姬珧没听太清楚,以为自己是幻听,疑惑的眼神睇过来,她反问一句:“难道不是你那边最危险?”
裴冽不置可否,给自己倒满一杯酒,连着她的也给倒上,却是半杯,用寻常的语气说道:“战场无情,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姬珧打断他的话,笃定道:“这次不一样。”
挺括背影一怔,无边寂静,裴冽这次端正了神色看她,点漆黑眸中蕴藏深邃,像是要把人看透。
姬珧却抬手抚了抚眉心,脸上闪过一抹烦躁,就好似从一开始就隐藏好的情绪逐渐开始奔溃,那种无所遁形的烦躁感萦绕全身。
裴冽手一顿,又把酒给她满上了,半开玩笑地说:“怎么了,生气了?我让你喝还不行,都给你。”
姬珧把着杯壁,指尖微微泛青,她吞下一口气,将心底烧着的郁火平复,眼底却感慨万千:“我知道,站在公主的位置上,你非去不可,但我又常常想着,或许我们之间不只该是这样的相处方式,起码不要每次送别你,都是出征。”
她以前从不这样,哪怕真的担忧害怕,也不会表露出分毫,如果真逼得她都卸下伪装了,说明此去的确凶险。
裴冽脸色微微触动,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他低声笑了笑:“以前嘛,或许没什么胜算,但现在云翼军全都配备了火器,实力也比原来强劲不少。你为了让我能有条件跟烈火罗硬碰硬,几日都没合眼,我若还不让他们吃吃败仗,怎么好意思回来面见殿下?”
姬珧平日里都爱跟他拌嘴,今天却兴致全无,她叹了一声,摇了摇头:“怎么不好意思,上阵拼杀的是你,是每一个把脑袋别在裤腰上的将士。我就算去了颍川,也不过是坐在后方大军里等着胜利的消息,但你们不同,只要你们活着,大禹就有机会。”
“你的作用是稳定军心,跟我们可不一样。”裴冽夹了块肉放嘴里,啧啧称赞,多年战场杀伐,让他多了几分军人血性,大快朵颐是常事,只是因为姬珧在这,他才端着世家贵子的架子。
“而且,不是只要我们活着,大禹就有机会,而是只要大禹还有人活着,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姬珧深深地品了品他这句话,半晌后点了点头,裴冽放下竹筷,岔开话题:“还赌吗?”
姬珧收起神思,重新挂上张扬的笑:“赌,怎么不赌。”
裴冽看她眼底晕光,水色潋滟,身体某处像是被攫了一下似的,思绪忽地顿住,但他很快就扬起笑脸,大大方方地点着下巴:“赌什么?”
姬珧跟他碰杯,将这杯满满当当的酒又干了,她喝完之后擦了擦嘴角,脸上却露出纠结的神色:“可我还没想好赌注是什么。”
“你什么都敢赌上?”裴冽嘴边挂着玩味的笑意,眼中还有试探,姬珧听出他在挑衅,扬了扬眉:“什么都敢。”
裴冽转着酒杯,灿若星辰的眼眸紧紧盯着杯沿,他不知在想着什么,但很快就抬起头看着对方:“若我能把烈火罗族人都赶出大禹,血洗前耻,你需得答应我一件事。”
姬珧脱口而出:“什么事?”
裴冽张口欲说,姬珧屏气凝神,将耳朵微微偏过去,身子也前移,结果等了半晌,裴冽展颜一笑,对她道:
“先保密”。
气得姬珧想把桌子掀了。
裴冽心情大好,一边看着姬珧无能狂怒的样子一边放声大笑,姬珧独自喝闷酒,没看到那人在笑声停止的时候眼中一闪而逝的落寞。
两人月下对饮,都没节制,酒坛子一个接一个空了,骨碌碌滚得满地都是,亭中的风渐渐凉了,裴冽将自己的衣服披在她身上,支着脸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他还是那个姿势,只不过换了挑腿屈着,手肘搭在膝头上,脸上已有醉意,眼底的红将他冷毅锋利的五官染上一层淡淡的柔色。姬珧趴在桌子上,露出一张魅而不狷的脸,媚眼如丝,她看着裴冽,声音像是没有着落,絮絮说着
“裴冽,你当年,为什么突然就要回云城?我记得,你曾跟我抱怨说裴家人不识英雄,都是睁着眼的瞎子,你说你不想回去。我让你去京城,做我的大将军……”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酒杯,手却在空处抓了抓,什么都没拿到。
裴冽的眼忽然柔和了,他把杯子放到她胡乱抓空气的手上,无奈道:“我去京城,京城那种地方,如何做你的大将军?”
大将军平定四方,注定要死守在战场上。
被困在京城中,不是大将军,就是一介武夫罢了。
姬珧忽然直起身子,手重重一拍,伸手指着裴冽:“你——”
裴冽等着她说,她“你”了三四声,“唉”了一下摸摸脑袋:“我要说什么来着……”
“你是不是喝醉了?”裴冽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姬珧眉头一皱,嫌他的手招人烦,抬手要挥开,摆弄两下却是徒劳。
裴冽笑了笑,忽然来了兴致,向前一探身子,伸手一把掐住她的脸蛋:“你怎么这么多年了喝醉酒还这样?”
他轻轻掐着她肉肉摇了摇,姬珧猛然睁大了眼睛,像是遭受了什么奇耻大辱一般,激动地呵斥他:“无耻之徒!放开本宫!”
“无耻之徒!”
“放开!”
“本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