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十方
颍川多山路,背靠南北纵横的乾岭,林不语背山扎营,后面的是险峰,极难翻越,便可以不必担心敌军从后方偷袭。
想不到繁州战事结束没两年,姬珧又在大禹的南边跟林不语夫妇再次同驻营地,刚到颍川军营,林不语就风风火火地过来,说是通报当前战况。
姬珧也像在繁州一样,脱下红装,换上了刀枪不入的铁甲,听说林不语在帐外,忙让人吩咐他进来,帐帘一掀,林不语大跨步往里走,单膝跪地,抱拳给姬珧行礼。
姬珧过去托住他胳膊,忍不住笑:“将军何必行此大礼,你以前可没这般矫情。”
听闻闻人瑛在去年给他诞下一女,原本闻人瑛战场杀伐多年又有身体旧疾,极难有孕,却没想到还是生下来了,偶尔闻人瑛会给姬珧去信,说自打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老林变得眼窝子浅,动不动就掉眼泪。
今日姬珧总是见识了。
林不语被姬珧托着站起身,偷偷擦了擦眼眶:“两年前北境告急,殿下不远万里奔赴前线,如今淮南王造反烈火罗趁虚而入,殿下又不顾安危到营前坐镇,卑职真是……真是……”
姬珧怕他说着说着又伤情,赶紧道:“沅州最新制造出一批火器和大炮,只是大部分让裴冽带走了,我只带来了小部分,你之前在军报上说,姬邺军中不知为何出现了大规模烈火罗国的武器,精良强悍,我军不敌只能死守,可有此事?”
林不语收起苦瓜脸,正色道:“殿下带来的武器的确是雪中送炭,不瞒殿下说,淮南王这狗贼……这逆贼,手中的东西还真他娘的够劲儿,那些玩意比弓、弩的杀伤力还要大,有的甚至能击穿铁甲,正面战场我军拿着长、枪长刀很难跟他们抵抗。”
“他们那边还有五座罗门炮,直接对着咱们营地轰的话咱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好在射程距离不够,有淮江拦着,不然咱们的胜算还真的很难说。”
姬珧转过身,笑着看他:“罗门炮,咱们也有,不过比他们的威力更强,我还给它新取了个名字,叫潜龙炮。”
林不语大喜过望,左右看了看:“在哪呢?让卑职也看看。”
“还没做出来。”
林不语僵住,感觉公主在拿他开涮,可是又苦无证据,且不敢大不敬,只好撇了撇嘴笑笑:“那真是遗憾啊……”
姬珧拍了拍他肩膀:“量产也是需要时间的,前不久才刚做出一件成品,都紧着洛州那边的战场了,不过你也不要着急,马上就能让颍川也配备这样的大炮。”
林不语哭丧着脸:“不是我着急,是局势等不了,淮南王那边只要稍稍度过淮江,咱们的结局就很难说。”
他刚说完,宣承弈走了进来,他穿着红衣铁甲,额头上都是汗,刚在北边营地练完兵回来,身上还有些脏兮兮的,他走到面盆旁盥洗一把脸,擦完脸后看到两人都齐齐看过来,浑不在意道:“你们接着说。”
他跟姬珧的关系自然是亲密到这种地步了,林不语却说不准,他闭着嘴去看姬珧,后者对他点点头:“说吧说吧。”
语气还有点无奈。
林不语见状,只得继续道:“那淮江水势湍急,一般的水性不好过河,罗门炮又太显眼,只要敌军一推着罗门炮到江边,我们就用我们的虎蹲炮去轰,虽威力不及罗门炮,但阻止他们过江还是轻而易举。”
说到这林不语有点不好意思:“所以我们两军就这样僵持着,谁也不曾近一步。”
姬珧回身坐到桌案旁,手指轻轻敲击着案面,忽然想到了什么,看向宣承弈,后者却直接出声道:“淮江炮过不去,但人能过去对吗?”
林不语点点头:“对。”
“那就跟洛州一样,专派出一队精锐,将队伍打散,滋扰敌方,且战且退,目的不是一招制敌,而是慢慢消耗敌军,同时还可以扰乱军心,等到潜龙炮一到,咱们再大肆进攻。”
“妙啊,”林不语听罢,觉得可行,让他速战速决可能做不到,可搞破坏大家都喜欢啊,只是有个问题没解决,“那谁去啊?”
宣承弈看了看姬珧:“我去。”
姬珧一拍桌子站起身,快步饶到宣承弈跟前,可看了他半晌都没出声,最后皱了皱眉头:“你会水吗?”
越过淮江需要极好的水性,而且火器带在身上,过完江就进水了,会变成哑炮,通过别的手段运送又赶不上,只带寻常的武器,这个提议还是很危险的。
没想到宣承弈很坚决地点了点头:“以前不会,后来学会了,这在暗厂试炼里是必备技能。而且鹫翎已经带着毒兽到了淮江对面,这是最好的时机。”
姬珧将信将疑,半晌后,退回到案前,沉思片刻,对他道:“可以去试一试,但前提是保证安全,如果不行就退回来,我们再找别的方法就是。”
“臣遵旨。”宣承弈弯身行礼,林不语忽然凑上来,搂着宣承弈脖子,小声道:“我听说你现在是月柔国师,对我们殿下称臣似乎有点于理不合吧。”
宣承弈是个爱干净的人,即便自己身上都是灰尘,也不想林不语挨他那么近,就伸手将他推开,淡淡道:“不是大禹的‘臣’,只是她一个人的‘臣’。”
林不语如遭雷击,他还记得当初那个跟在公主身后满脸不情愿的倒霉蛋,如今竟然成这样了,他连道“失敬失敬”,最后瞠目结舌地转身:“我还是去找阿瑛吧。”
林不语找了一个蹩脚的理由出了营帐,给出两人完整的空间。
宣承弈没说话,旁若无人地将铁甲脱下来,放到旁边的置衣架上,看到身上的红袍也脏了,便一齐都脱下。
姬珧“唉”了一声没叫住他,又催道:“你上里面脱去!”
万一进来什么人了成何体统?
宣承弈动作一顿,扭过头蹙眉看她,那表情像是说什么时候你也这么注重颜面了,姬珧背过身不理他,他无奈笑笑,绕到床屏后开始宽衣解带。
营地条件比较差,连姬珧的主帐也是一样,休息的地方不过一架屏风挡住。
他刚进去,外面便有人要见姬珧,却是许久不见的闻人瑛。
姬珧狐疑,林不语不是去找媳妇去了吗,这媳妇找到哪去了?
夫妻两个走了一个来了一个,姬珧心头失笑,宣闻人瑛进来,帐帘撩开,一道英姿飒爽的身影出现在帐内,她还是那副尊容,看着却比分别时精神抖擞。
毕竟姬珧那年离开繁州时,闻人瑛刚受伤不久,又是从黄泉路上爬回来的,自然看着羸弱。
姬珧面带笑意:“我还以为你会抱着孩子来给本宫看看。”
闻人瑛一顿,面色有些不自然,像是害羞:“行军打仗,哪会带着那个拖油瓶啊,已经寄放到别处养着了。”
姬珧倒是不知,她还以为孩子会在营地里,虽然不合规矩,但是像林不语夫妇这般,两人都在军中有职务的,许久都不会出一对,有了孩子不搁在身边似乎也没处放。更让她惊奇的是,闻人瑛有了子嗣之后,林不语没有让她在家中相夫教子,而是还认命她做副将,这已经非常难得了。
闻人瑛看出公主的疑惑,解释道:“是我不懂带孩子,军中事务又多,实在顾不上她,只好让别人代劳,等到这边战事了结,我们再去弥补她。”
她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
姬珧看她脸上有亏欠,应当是心里真的不舍,再雷厉风行的性格,也许有了孩子就会不一样,总归是多了一份牵挂,姬珧就道:“不短她吃喝就好,非常时期当非常对待,等她长大些会理解你的。”
闻人瑛“嗯”了一声:“这倒是,毕竟也是为她。”
姬珧一顿,一时间没弄明白她的意思,良久之后才反应过来,也跟着点头:“的确,就是为了他们啊。”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外面斜阳残照,里面已经要点灯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床屏那边终于有人忍无可忍,出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有什么话,这么久都说不完?”
闻人瑛哪里晓得帐中还有第三个人,被吓得缩了缩身子,随即看到床屏之后有一道浅浅的影子,像是坐在床边的模样,她脑中灵光一闪,麻溜地起身:“我想起有点事得去找老林说。”
姬珧当然不会强留她:“去吧,他也找你呢,到现在都没找到应该是着急了。”
闻人瑛先是不解地挑了挑眉,然后二话不说,躬身告退,姬珧看人走了,行到出口前,对外面值守的十八卫道:“就说本宫休息了,谁来都不见。”
“是。”小七应下。
“属下遵命。”小十八连回答都比小七多几个字。
姬珧这才回身,走到里面,越过床屏,看到宣承弈坐在床沿看书,他只穿了一件单衣,衣带也松着,手上的书卷持得倒很是正经,姬珧看他泰然自若的模样,笑着说:“你干嘛?”
宣承弈放下手头的书,抬眼看过来,一本正经道:“什么干嘛?”
姬珧失笑:“入我营帐,坐我床,看我书,赶我客人,还脱衣服。”
宣承弈抿唇,回头又不说话了,姬珧倚着床屏,抱着臂看他,越端详越顺眼,越端详越想逗引他,她走到床前,伸手捧起她的脸,拇指抚了抚他的泪痣,又忍不住,低下头亲了亲。
“十九,怎么看都不腻。”
宣承弈张口:“你这样看着有点不正常。”
姬珧惊疑:“怎么不正常了。”
“好像是害怕我会出事,所以想尽力给我点甜头。”
姬珧眉眼一厉,推了他肩膀:“说什么呢!”
宣承弈拉她到怀里,轻声安抚:“没事。”
“但我的确想要点甜头。”
姬珧全身冷梆梆的,碍手碍脚的铠甲又紧又硬,硌着人肉疼,她本来面带薄怒,又一点点消解了,姬珧抬头,在他下巴上亲了一下,觉得不够,又在他侧脸上吻了吻。
宣承弈把她推到床里,青帐放下。
第二天姬珧醒来时宣承弈已经不在了,他行事速度非常快,趁姬珧睡着时已经清点好擅长水性脚力也好的士兵随他渡河,天亮之前就完成了潜入。
据说在接下来的十几天中,姬邺的营地遭到了惨无人道的摧残,不仅粮草差点失火,夜里值守的将士总会莫名奇妙消失,第二天就会发现帐中有不明血迹,如此诡异的事引起了士兵们的恐慌,很快他们就发现了毒兽的存在。
后来主帅让全营点起篝火,毒兽害怕火光未能再像之前一样勇猛,但这火光点起,营地在黑夜中便无所遁形,即便在淮江对面也看得清清楚楚。
姬珧站在淮江边上,看着对面星火点点,面带微笑,那笑容在阴风阵阵的秋夜里总觉得有些诡秘,林不语拍了拍旁边的庞然大物,手指敲在上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啧啧叹道:“这东西看着就威猛无比。”
他扭过头,望向姬珧:“想当年,火器本是咱们先发明出来的,当时孝帝却觉得有伤天和,限制火器的生产和制造,想不到百年后反而被外人争先,拿着我朝的发明杀我朝的百姓,这口气也是堵在我心头好久了。”
姬珧不置可否,静默半晌,才道:“有了这次教训,大禹必当不会再重蹈覆辙。”
“那……”林不语跃跃欲试。
“宣承弈他们都安全了?”
“安全了。”
“放吧。”
姬珧话音一落,林不语脸上就绽开笑意,大手在空中一挥,淮江边上排列整齐的五门潜龙炮后面,士兵们整齐地装填弹药,只听“轰轰”地几声巨响,相隔片刻,对面的营地里已经燃起火光。
阵线的崩溃比想象中快,姬珧听着震耳欲聋的炮火声,号角迭起,战鼓也阵阵敲响,背后的战士们蓄势待发,待一轮轰炸过后,她提声高呼:“全军渡河!”
姬邺没想到姬珧手中会有这么厉害的重器,发现军营被炮火袭击的时候他还在美梦之中,出了军帐,他看到狼烟四起的阵地,终于反应过来前几日的骚扰都是为了逼得他们引火驱兽,自己暴露自己所在。
亲兵拉着姬邺,想要护送他离开:“王爷,先走吧!”
姬邺有些不甘心,低声咒骂一句,下令撤军,连夜奔逃。
淮南王大军溃散的消息很快到达洛州城外,烈火罗与大禹几次交火之后各有胜负,历经四城之后,再未拿下大禹一池半地,主帅秋澜看着姬邺传递的密信,气得将手中的东西重重摔出去,旁边一个年轻将士长得是大禹人的模样,他上前一步,问道:“王爷那边怎么说?”
秋澜是烈火罗国此次负责东侵大禹的主帅,也是穆荻俟的哥哥,他脸上震怒,用生硬的大禹话对那人道:“你们大禹人真是废物!一个小小的公主都对抗不了,现在还要我分出兵力去支援他,洛州迟迟拿不下,我哪有闲心管他!”
霍圻眼中一寒,他本不愿屈居人下,只是如今烈火罗跟王爷拴在一根绳上,况且王爷还等着烈火罗去搭救,他不低人一头说尽好话,对方也不会这么痛快就同意分兵支援。
他道:“沅州是战略要地,咱们如今攻打的线是最艰难的,王爷那边只要打通了颍川,反而是最接近沅州和金宁的,千万不可放弃。”
秋澜面色不善,这句话却没反驳,坐在角落里的白衣公子忽然道:“霍将军说得有道理,若让永昭公主顺着淮江一路把淮南王赶到这里,跟裴冽汇合,到时候话语权就掌握在她的手里了。”
秋澜似乎被说动,他看着角落里清冷出尘的男子,试探着问道:“那要派谁去呢?”
“霍将军救主心切,不如就让霍将军前去支援吧。”薛辞年道。
霍圻心中一紧,连声道:“不可!万万不可!”
秋澜眼中锐光一闪,看向他:“为何不可?”
霍圻发觉自己反应有些失态,收起神色,认真道:“大帅有所不知,我与现在的洛州营主将曾有过一次交手,只是那次马失前蹄败在他手上,心中一直不服,想着有一日能再跟他打一场,血洗我心中耻辱,还请大帅成全!”
秋澜看他坦荡承认自己的私心,遂放下心来,又扫了一眼薛辞年,最后指派了烈火罗国的一员猛将带兵前去增援。
战火持续蔓延,转眼已到年末,姬珧顺着乾岭追击淮南王,不料在柳县被拦下,柳县距离洛州只有一山之隔,眼看就要能与裴冽汇合,中途却出来一只拦路虎。
除夕之夜,乾岭下了一场雪,因为吃过繁州的苦,大禹军中从未少过冬衣,这一场严寒来得虽然突兀,可好在他们准备充分。
只是谁都没料到,乾岭这场雪迟迟不退,久而成灾,烈火罗所处之地连年曝晒,没经历过这样的严寒,自己退守三百里停战修整。
按理来说,裴冽此时追击最好,但军中可抵风雪,百姓却不能,烈火罗可以不管大禹人死活,他们却不能置之不理,裴冽一个军报呈递上去,请求就地赈灾,朝廷中连忙派下赈灾物资和官员前去安抚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