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十方
“我看到了云城那边递上来的折子,裴将军本该七月十五回京述职,你让他先不要回京,改道去繁州,”姬恕急着解释,说完之后也不停下,握住姬珧的手晃了晃,“父皇也御驾亲征,我不行吗,我也想跟皇姐一起去。”我不想见不到你。
后面那句话他没说,他知道他说了皇姐会生气。
姬珧反手握住他的小手,在掌心里拍了拍,她看着他的眼睛,是醒来之后第一次这样认真看,偶尔会在梦中见到他被人一剑捅穿的样子,血淋淋的胸口,嘴角流出的鲜血,还有满眼的泪,到处都找不到他的皇姐,她发现自己也有害怕的东西,那害怕倒叫人理解成冷漠。
只有姬恕不会误解她对他的感情,她从小看着他长大,他们是彼此最亲的人,姬珧甚至对两个人每一个相处的画面都记忆犹新。她每每从积室山上回来,回宫看他时,他早早就坐在大殿中等着,就那样直愣愣地等,只要门口一出现她的身影,他就会从高高的软榻上跳下来,一下子扑到她怀里。
父皇对他并不热络,姬珧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至于他的生母,在他出生的那天就被赐死了,至死都无名无份,姬珧姑且当做那是父皇对母后最后的情分,可别说这是皇家,就算是普通的王公贵族,去母留子的手段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同为帝子王孙,姬恕倒是比她还要更可怜些。
但这次姬珧没有再哄他,淡着神色轻道:“你若是能跟父皇一样骁勇善战,有能力帮得到我,我怎么会不带你去,但你现在这样说,只是在给我添麻烦。”
姬恕一听,眼中的光慢慢寂灭下去,他瘪了瘪嘴,在露出失望和不甘的表情之前低垂下头:“我知道了。”
之后姬恕绝口不提这件事,跟姬珧用过午膳之后,姬恕在软塌上睡着了,姬珧看了看始终跟在他身后形影不离的男人,放轻嗓音说道:“本宫离京之前会做好安排,你跟容玥负责陛下的安危,京城里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传信于我,盛佑林暂时可信,但是本宫最信任的还是你们。”
男人颔首领命,躬身之前微不可见地看了一眼她,再抬身时又变作恭敬的样子,姬珧却能看出他有话要说。
“你想说什么?”对于金宁卫,姬珧没有那么多弯弯绕。
贺朝是金宁卫大统领,一身肃杀黑衣,金宁卫那些崽子再怎么无法无天,也都怕他,他只有在公主面前才会收敛起自己的血煞之气,尽量让自己变得更为平和一些。
虽然姬珧并不能看出来有多平和。
“殿下要离京,还是让容玥跟着吧,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姬珧起身往里走,对他勾了下手指,两人避开姬恕之后,姬珧才用正常的语气跟他说话:“陈充替本宫跑了云城,本宫离开之前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回来,你和容玥是金宁卫正副统领,你们都在恕儿身边,本宫才能放心。”
贺朝便道:“属下已经让三弟尽快赶回来了,大概后日能到。”
姬珧瞄了他一眼,半晌之后点点头:“那就让容玥过来吧。”
贺朝见公主松口,难得露出几分笑意,是别人都看不出来的那种。
姬恕醒来之后,姬珧就让贺朝带着他回宫了,前脚刚走,玉无阶后脚就到,说得却是正事。
“我打算回一趟玉家,你千里迢迢亲去魏县请我过来,只我一人怕是当不得这么大阵仗,我既然已经答应你,总要拿出点诚意。”
他说话洒脱,眼中不掺假意,姬珧倒是有些没想到:“你现在回去,玉家人还能听你的吗?”
“自然,”玉无阶不加掩饰,“我只是隐居魏县,并非与世隔绝,跟玉家一直有联系。”
姬珧皱了皱眉,但玉无阶好像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多说,静默片刻,他忽然道:“你知道宣承弈的母亲是什么人吗?”
第33章 “水。”
姬珧眉头一挑, 抬眼睇着他,语气不咸不淡的,却有种因他人误入自己境地而不自觉表现出不悦的野兽本性。
“你问这个做什么?”
玉无阶也没想到姬珧会这么敏感, 眼波荡了一圈, 他放轻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正常。
“昨日我为他号脉, 在他身体里发现了不止一种毒。”
姬珧本是坐在软榻上,闻言眉眼一立, 直接从上面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玉无阶眼见着她为别人勃然变色, 心里想着一向淡然的人竟然也有这么沉不住气的时候, 便觉得心头压着一块巨石, 不上不下,最让人气恼的是, 他也不知自己该站在什么立场上去责怪她。
师叔?那好像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玉无阶的眸光暗淡几分,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道:“是一种隐藏颇深的毒,似乎是从娘胎里带过来的, 因为毒不是直接下到他身上,所以这么多年来都隐而不发, 不过……”
他声音一顿, 抬眼看了看姬珧, 姬珧皱紧眉头:“别卖关子。”
玉无阶不是卖关子, 他只是想知道姬珧对宣承弈在乎到了何种程度, 起码在他眼里, 已经能看出她的心急了, 有的表情骗得了人,有的表情骗不了人,姬珧此时的模样就恰好是后者。
他提了一口气, 脸上多了几分认真,沉声道:“不过他近来受了很多折磨,身心俱疲,正是身体最虚弱的时候,这种情况下,他身体里的毒侵蚀入骨,现在已有隐隐扩散之相。我昨日回去后就翻阅了医书古籍,如果没认错的话,这种毒的名字叫‘月满弓’,跟你给他喂下的‘一生蛊’出自同一个地方,都是来自南疆月柔族,那里盛产这样阴毒的药和蛊。”
姬珧静静听着,眸中隐有思量,沉默过后,她重新移过目光,问他:“为什么要问到他的娘亲?”
玉无阶想了想,先给她解释起这种毒的由来:“月柔族有一个不容质疑不可更改的规定,所有月柔族女子都是月神转世,一生只可嫁给一个男子,以保月神纯洁无瑕。凡是月柔族女子,自出生起便会被喂下‘月满弓’这种药,只有同服了解药的男子欢好,这种毒才会迎刃而解,反之,如果女子在此之前失了清白,‘月满弓’就会一直折磨她到死。”
“原本这种毒是用来惩罚月柔族不贞的女子,同时也防止月柔族女子同外族通婚,后来民间渐渐淡化了这种束缚,唯有月柔皇族还保持着这种规定,一直严格遵守。”
姬珧越听脸色越不好,到最后已是黑沉得厉害:“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却要女人为之守贞,毒怎么不下在他们自己身上?弄一个断子绝孙毒,这世上不就再也没有那么些腌臜事了?一群狗男人拍脑门做的决定,还整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也没听说为了防止外族通婚,月柔族男子就不娶中原人了,倒是把女人当做玩意,只许自己快活。”
姬珧嘴很厉害,她若是不高兴了,能刺儿得人张不开嘴,毒也能把人毒死。
玉无阶忍不住看了看她,半开玩笑地反问一句:“你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姬珧毫不犹豫:“你没快活?”
玉无阶一噎,姬珧又道:“我不让你去睡别人了?”
玉无阶眉头微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姬珧清了清嗓子,轻抬下巴:“对,我不让。”
这世间所有人里,也只有姬珧能把不讲道理演绎得理直气壮,两人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掰扯,姬珧说回他刚才那个问题:“你怀疑宣三郎的娘亲是月柔族人?照你这么说,他或许还是月柔皇族之后了。”
玉无阶摇了摇头:“只有月柔皇族严格执行,不代表他们的子民就不用这种办法检验女子贞洁了,并不能妄下定论。”
姬珧沉默片刻,沉下音说道:“本宫只想知道他到底有没有事。”
“原本这种毒从娘胎上带过来,毒性会损失不少了,但他现在身子太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毒发,到时候除非有解药,不然就算是我也救不了。”玉无阶坦言。
姬珧听了之后眼中马上闪过一抹烦躁的神色,她靠着软垫揉了揉眉心,想问事情怎么会就这么巧,平时宣承弈反抗挖苦她时都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谁知道他身体里还有别的毒,身子骨这么弱……
玉无阶看她忧虑焦躁的模样,急忙改了口:“你放心,既然现在已经知道他中的是什么毒了,我让人跑一趟南疆,一定把解药带回来,只要有解药,就不是问题。”
姬珧眼前闪过宣承弈痛苦地蜷缩在地上,低声呻.吟的样子,如果他好好听话,也不至于沦落到这副田地。
“算了,我让金宁卫去吧。”她兀自说了一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玉无阶的人也许是玉家的势力,姬珧不能完全放心,即便是玉无阶自己,姬珧也有三分戒备,交给金宁卫是她下意识做的决定,玉无阶明显怔了一下,而后他回过神来,浅浅地点了下头:“也好。”
盛佑林下午来了府上,姬珧很早之前就跟他说过要去繁州的事,此去要带兵,京城中可调动的兵力不多,而且大部分精锐也不能全带走,还要保卫京师,不然前脚刚走老窝起火,那她还出去征什么战。
“靳州营的林将军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粮草也已经备齐,林不语是先皇的得力干将,曾经跟先皇一起北越徐川,殿下可以相信他的能力,只不过……”
盛佑林欲言又止,见姬珧望过来,直言道:“如要借兵靳州营,就需要途经涉江,殿下的动向可能会被涉江王发现,他这两年拥兵自重,越发混不吝,在自己属地做个土皇帝,就差没明着举旗造反了。”
姬珧没什么惊讶之色,执着银钩捣了捣香灰:“本宫知道,父皇还在的时候,他每年向朝廷进贡的东西越来越少,这两年更是完全没有动静。涉江富庶,好的时候,国库能有四成都来自涉江,那实在是个好地方。”
盛佑林捻了捻胡子,沉思片刻,忽然抬头:“难道殿下想把他收为己用?”
姬珧放下银钩,闭上眼按了按眼皮,酸涩的感觉缓解不少,她才继续道:“涉江王这个人虽然张狂,但是没什么野心,只想安安心心做个逍遥王,不过时逢乱世,也不是他想安稳就能安稳的……”
顿了顿,姬珧睁开眼:“本宫到时候去会一会他。”
她不知在忧虑什么,有些心不在焉,在凌云轩与盛佑林说了一会儿话就有些精神不济,人走后,她回了栖云苑,在床上拥着被子,觉得身上忽冷忽热,口干舌燥。
迷迷糊糊听到门声轻响,她竖起耳朵听,来人脚步轻盈,刻意放慢的步调,她听出是谁,微微放下心,那人走到床边,刚要将帷帐放下,就看到床上的人偏头往过看了一眼,哑着嗓音轻唤:“辞年,水。”
姬珧没看清人,眼前氤氲着灯光,光影交错,模糊不清,但她看出那人顿了顿,姬珧闭上眼,又听到渐远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那人回来,将她小心翼翼地从床上扶起。
姬珧不想睁开眼睛,感觉到温热的杯沿搁到了嘴边,她张开口喝水,一口一口喝,最后将一杯子温水都喝完了,那人把杯子放到旁边的案几上,发出一声轻响,又伸手探了探她额头。
姬珧握住他手腕,声音如呓语:“已经不烫了。”
那人没说话,姬珧等了一会儿,终于发现出不对劲,她急忙睁开眼,四目相对,眼角一颗泪痣瞬间撞入她眼眸,她发觉看着他的人眼神跟从前有些不同,软了许多,藏着千言万语,他面色也苍白无色,瞧着憔悴,看她似乎是看直了眼,才幽幽问了一句,语气不善:“不是他,殿下失望了?”
姬珧以为自己出现幻觉,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确实是他,没有看错。
她其实分辨不出别人的脚步声,只是薛辞年的脚步从来都比别人轻,动静都比别人小,几乎是刻进骨子里的小心翼翼。
“你怎么过来了,谁放你进来的?”
第34章 “奉命。”
凉夜如水。
宣承弈守在靠门的位置, 旁边站着两个身穿黑衣的男子, 在交头说着什么,不一会儿, 其中一个人走到他身前, 冷着眉抬了一下下巴, 示意他开门。
宣承弈愣了半刻, 在男子皱眉露出不耐神色之前转身将门打开,男子撩开衣摆踏进门槛, 他也跟着走进去, 一入眼便看到万鸟朝凤织锦屏风后有一道随意的身影投在上面。
烛光微弱, 有轻微的落子声。
男子绕过屏风走进去, 上来便是一句轻讽,眼底的不屑毫不掩饰。
“先生还有闲情逸致在这下棋, 这等处变不惊的心态当真是无人能及,在下佩服。”
靠在软塌上的人衣袖轻拂, 坐姿颇有几分随意, 他拿起一枚黑子叩在棋盘的正中央, 黑白子战况焦灼, 他头抬都不抬, 放下后就去抓白子, 声音淡淡的, 全没把来人放在心上。
“你若是来杀我的, 尽管动手, 要是没有别的事, 别挡了我的光,妨碍我下棋。”
男子噎了一口, 脸色由青变白, 看着榻上之人,咬紧牙道:“先生难不成还没有改变想法?你就算不看在陛下的面子上,玉家上上下下那么多口人的性命,可都在你一念之间,这样僵持下去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陛下的耐心也已经被先生消磨干净了。”
玉无阶丝毫没因他的话改变神色,不紧不慢道:“玉家自有玉家的造化,一朝天子一朝臣,张舟若真的想大开杀戒,不给自己博一个好名声,那就尽管去杀,我就是我,不代表玉家人,我不想做的事就是不想做,费再多口舌也没用。”
说着,他将手中的白子放在战况激烈的棋眼上,男子面部颤了一下,已是难以压抑心中怒火,没沉住气,厉声道:“陛下难道逼迫先生做什么人神共愤的事了吗?当初的事情陛下都可以既往不咎,他没怪你害得张家满门抄斩,不仅留先生一命,还允诺许给先生丞相之位,那是何等的尊荣!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玉无阶终于抬头看他,微扬的唇角带了几分戏谑,看着他的眼睛清透澄澈,正倒映出他心急火燎的模样。
“我是对不起他,但他又有什么资格可称做‘陛下’?靠着女人上位,玩弄人心于股掌,是个人都看不起他,让我为这种人俯首称臣,做不到。”
男人气得胸口起伏,目眦欲裂:“这些话你可敢跟陛下当面说?”
玉无阶冷笑一声:“他现在站在这,我也还是这些话。”
男人终于忍无可忍,手已经按在腰间佩剑上,刚要动手,门口突然出现一个人影,低沉的声音犹如从水中淬过的兵刃,让人头皮发麻。
他站在门前,高大挺拔的身影遮住影影绰绰的光,隔着一道屏风,声音传到里面:“你是因为永昭公主才不肯臣服于朕。”
玉无阶根本不用看清来人,也知道他是谁。
男人转身行礼,恭敬弯下身:“陛下。”
宣承弈也随着他转身,低下头时,余光瞥着榻上端坐着的玉无阶,他看到他拂开桌子上的棋子,看到他嘴角的笑意隐去,看到他紧攥的手背上布满青筋,好像在顷刻之间,他所有的云淡风轻,气定神闲都因为门口的人消失不见。
又或者是因为他口中提到的那个名字。
玉无阶根本不用看清来人的样子,就知道他是谁,闻言不禁冷笑出声,手肘倚着棋盘,将上面的战局打乱,眼底寒意森森。
“如今登上帝王之位了,再唤她都变作了‘永昭公主’,”他睇着门口那道身影,轻嗤一声,“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应该把她交给你。”
那人穿着一身锦绣玄服,胸前龙纹威严,他走进去,几步以后就站在玉无阶身前三步远的地方。
“别把自己想得那么举足轻重,她嫁给朕,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不是来耀武扬威的,看着他的眼神就像个死人,玉无阶大抵知道自己死期将近了,并没有觉得害怕,只是觉得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