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十方
第43章 十八卫为什么从来没凑齐过……
容玥是个面相十分寡淡的人, 她不笑的时候五官就像从木头上雕刻出来的一样僵硬, 因此明明是正常地复述这段话,看起来却异常嘲讽。
把姬珧嘲讽地面色一僵, 手边的茶水就这样飞了出去。
自然不是砸向容玥的, 姬珧就是被秦徵涣这人给气坏了, 想起昨夜三郎这只小刺猬好不容易跟她露出小肚皮, 如无意外,被她吃干抹净不是问题, 结果就因为几个小毛贼, 害她嘴边煮熟的鸭子都飞走了!
竟然还想让她把人送回去?
姬珧扔了茶杯之后愣了半晌, 旋即一笑, 笑容越发扩大,她撑着桌子盖住表情, 笑得肩膀一颤一颤的,派人来扰她清净, 不为别的, 就因为想要报复回去, 还特意让人传这种不着四六的话, 不知是该说他狂妄还是蠢笨。
容玥和宣承弈看到她生完气又开始笑, 都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姬珧靠在椅背上, 素手轻抬, 冲容玥挥了挥:“算了, 放回去吧。”
“就这么放回去?”容玥还有些迟疑, 觉得公主不是吃这种哑巴亏的人,以为她还有后手。
姬珧点头:“对, 就这么放回去。”
容玥还有不解, 她笑了笑,从椅子上站起来,边走过来边道:“昨夜里搞这么一出,他就是想告诉本宫,他知道本宫来了,也知道本宫派人探他虚实,现在涉江王府‘群英荟萃’,谁都惦记着他这块香饽饽,他派人传话来的言外之意,就是告诉本宫,本宫已经到江东这件事他不会声张。”
“看来他还没答应那两个人啊。”姬珧淡笑一声,模样变得十分有趣,秦徵涣一看就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人,这种人,金钱权势诱惑之,他或许看都不会看一眼,还需要反其道而行。
给予姬珧方便,就是给她机会。
姬珧笑意更深了,她坐到桌边,眸光幽幽,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青楼花魁要开.苞,恩客各显神通,就看谁能独得青睐,赢他惊鸿一瞥,这么一看,江东之行还挺有趣的,是不是?”
说到最后,她冷不丁地朝宣承弈这边看过来,问题是抛给他的,宣承弈脸色难看,这个比喻在各种角度解读都让他很不舒服,所以他装作没听到,直直地看着前面,没有回话。
姬珧看了他半晌,忽然道:“把宣蘅带过来。”
宣承弈豁然扭头看她。
容玥领命出去,把门关上,姬珧手托香腮,目光在他脸上流连:“日后你跟宣蘅兄妹两个都是我的人,但我不准你在意她比在意我多,我是你的主子,你凡事要把我放在第一位,要是让我看出你有任何怠慢的地方,倒霉的不是你,是宣蘅,知道了吗?”
宣承弈皱了皱眉:“她是我妹妹。”
“我知道啊。”
姬珧一脸纯良无辜,宣承弈胸口堵了一口气,他不知道她是真的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还是故意这样,正当他要开口时,姬珧忽然压下笑意,眸光清冷又略带威胁地睇着他。
“她是你妹妹,我是你的命。”
“谁更重要,还用我说吗?”
她口气不容置疑,替他做了决断,宣承弈却在听到那句“我是你的命”时,寒气从脚底蹿升到头顶,冻得他全身僵硬,偏偏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敲碎他心底的防线,让他不知所措的同时,还有雀跃和欣喜在悄然滋生。
门忽然从外面打开,一道淡青色的身影走了进来。
二人移开目光,纷纷向门口看去,一个模样十五六的女子低垂着头,脚步有些迟疑地停在半路上,紧紧绞在一起的手指显出她现在紧张和恐惧的内心,来人正是宣蘅。
她全身素整干净,脸色白中透着粉嫩,甚至比之前还要丰润不少,不见半分伤痕,只是举止变得战战兢兢唯唯诺诺的,像是受了惊吓的兔子。
宣承弈忍不住踏前一步,刚要张口,忽然察觉到飞来的眼刀,他咽了口口水,担忧的话都浓缩成了两个字。
“蘅儿?”
宣蘅听见声音才抬头,她先是看了看宣承弈,眼圈立刻就红了,不等她说话,就听到茶杯底座落在桌子上的响声,她骤然回神,看到姬珧擦拭唇角,条件反射一般突然跪下,对姬珧嗑了个头。
“奴婢宣蘅,叩见公主殿下,殿下万安!”
宣承弈眉锋一皱。
从前的宣蘅从来不会这么卑微,更不会轻易对人自称奴婢,她从小被娇惯着长大,宣府谁人都让着她,便养成了为所欲为不顾后果的性子,眼下她忽然这么乖巧听话,他第一时间不是欣慰,也不是松一口气,而是忍不住担忧。
容玥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把她变成这样?
姬珧已经抬手:“平身吧,过来,让本宫看看你。”
宣蘅从地上站起来,不敢抬头,迈着小步子走到姬珧跟前,仍旧是低垂着脑袋,双手不知该怎么放好。
“抬头,看着本宫。”
姬珧的声音比之平常要温和不少,但宣蘅总是像惊弓之鸟似的,被吓得抖动身子,她慢慢抬起头,看到姬珧那双古井不波的眼眸后下意识要躲,可恐惧又让她不敢转身逃开。
“你怕什么,本宫又不会杀了你。”
宣蘅摇头,似拨浪鼓一般。
姬珧问她:“今后就留在本宫身边,你可愿意?”
宣蘅又变成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姬珧笑意不变,伸手拉住她手臂:“今后不会想着再逃了吧?”
宣蘅又不停摇头,眼泪簌簌掉下来,是怕极了的模样,宣承弈面色微变,更加确信容玥一定是用了什么手段才让她变成这样。
宣蘅整个人精神都不对了,对姬珧只有由衷的畏惧,而这种畏惧迫使她对公主百依百顺。
“殿下——”
他刚张口,姬珧便伸手替宣蘅擦去眼泪,旁若无人一般,将他的话打断。
“哭什么,本宫不会吃了你,”姬珧起身,抬脚往里间走,“换身衣裳,一会儿本宫要带你出去。”
二人去了里面,把宣承弈一人留在这,原本以他的身份,可以跟在公主身边寸步不离,可是公主刚才说要宣蘅换衣裳,他再跟进去就有些不好。
索性姬珧没让他等太久,一刻钟过后,两个人双双从里面出来,宣蘅已经不哭了,她换了身青碧绣竹缎裙,是高门大户人家的丫鬟常穿的制式。
姬珧也换了她雍容奢贵的锦绣华服,着了身水红色的织锦散花裙,身上披了一件月白绣花小披风,从头到脚都比平时低调不少。
宣承弈目露疑惑,姬珧已经推开门走了出去,宣蘅在后面跟着,临走时看了他一眼。
宣承弈皱了皱眉,也抬脚跟上。
出了客栈便是人声鼎沸的喧闹街道,行人来来往往,叫卖吆喝声络绎不绝,江东民风淳朴,百姓富足,泊州更是富庶殷实,纸醉金迷醉生梦死的金宁也不过如此,只不过金宁人享乐像是在粉饰太平,而泊州人享乐却是合该如此。
姬珧戴着帷帽走在街市上,并没有什么目的性地闲逛,遇到胭脂水粉的铺子便进去看看,金银首饰的店面也都临幸一遍,短短半个时辰就买了许多东西,宣承弈跟十八两个人都要拿不过来了。
好不容易在一个露天说书摊子上停下,姬珧跟宣蘅坐在空位上,宣承弈跟十八则坐到不远处的角落里,两个人才得喘息的空隙。
十八把堆成山高的礼盒放到桌子上,仰头看了看,啧啧称奇:“没想到泊州的东西卖得这么贵,明明都是一样的物件,金宁要一两银子,泊州要二两!我不应该做金宁卫,我应该把金宁的东西拿到泊州来卖,赚得满钵金,然后全孝敬殿下。”
宣承弈无视十八的胡言乱语。
十八一路上都是这么被无视过来的,虽然早已习惯,但是无聊的时候他还是希望宣承弈能搭他两句话。
宣承弈不理他,他就会不停得没话找话。
“昨天二哥去殿下那里请罪,发生什么了?为什么二哥脸色那么红出来,把我们吓一跳!”
宣承弈蹙起眉头,脑中晃过昨夜的画面,放在膝头上的手抓紧了衣服,扭头看向十八,神色如常:“为什么管容副统领叫‘二哥’?”
说完一顿,下意识接了自己的话:“因为她在金宁卫之中、功夫最好吗?”
十八看傻子一样看他:“那怎么可能?功夫最好也是女人啊,我们怎么可能因为这个就叫她‘哥’。”
宣承弈被他看傻子一样的神情伤害了,脸色骤然沉下来,十八没留意,兀自说道:“因为习惯了,我们喊了好多年二哥,突然变成女人了,也改不了口。”
宣承弈眉头皱得更紧,每个字都听清楚了,却没法理解这段话的意思。
十八知道他的疑惑,笑着拍拍他肩膀:“你别误会,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们副统领妥妥的女人,不会有假。”
“只不过之前坐副统领这个位子的不是她,另有其人。”
宣承弈听懂了,随口一问:“那原来的副统领呢?”
十八抬眼,嘴角渐渐抻平,笑意淡淡的,半晌之后才道:“死了。”
宣承弈一震,十八补充一句:“为了救殿下,死了。”
宣承弈毫不掩饰眼底的惊诧,听到这句话就好像听说公主从良了一样,都让人不敢置信,十八看出他心中所想,呵得一笑,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不会真以为十八卫是无敌的吧?”
金宁卫也是人,有血有肉只有一条命,受伤了也会死。
直到十八问出这句话,他才猛然间发觉这么显而易见的事。
十八搓着手里的花生皮:“副统领的位子比较重要,有人死了自然要马上有人顶上,别的位子就不一定……你是不是一直好奇十八卫为什么从来没有凑齐过?”
宣承弈没有接话,但眼神是询问的,十八垂了眼,把桌上的花生米幼稚地放到茶杯里,闷闷地说道:“因为你没见过的,都死了。”
第44章 (修) 这世上只有一个永昭……
十八将混着花生米的茶水一股脑喝下去, 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着,若有所思道:“我从有记忆开始就在暗厂,五年前才到殿下身边, 那时候十八卫就已经凑不齐了吧……早些年, 先皇没有自己的血脉,宗室之人便一直对那个位子虎视眈眈, 先皇疼爱殿下,也因此没少受到那些明枪暗箭的侵扰, 后来把他们赶到自己的封地之后才好点。”
宣承弈迟疑片刻, 张口问他:“暗厂是什么?”
十八摸了摸下巴, 扭头看了看公主那边, 似乎是在考虑这件事能不能告诉他。
宣承弈留意他的视线,沉声道:“如果不方便说就不用说了。”
十八轻轻皱了下眉头, 深思熟虑之后摇了摇头:“总之就是一个培养死士的地方,金宁卫都是从里面千挑万选的人,只有最顶尖最厉害的人才会提拔为十八卫。许多国家都会有这种组织, 不过最早是谁创建的已经不可考了,我只知道北胤也有。再具体的, 就属于机密了, 你去问殿下, 殿下或许会亲口告诉你, 我就不敢过多透露了。”
“死士?”宣承弈皱紧眉头, 重复一遍这两个字, 偏头看向十八, “原来你们都是死士,所以……才对公主这么忠心耿耿吗?”
一些拥有自己势力的皇族贵胄会暗中豢养只忠于自己的死士,这并不罕见。
谁知十八却摇摇头:“老实说, 我们都是孤儿,从小就没有亲人,不懂父母亲情为何物,我十岁就在殿下身边,因为保护需要,明里跟从是寸步不离,暗中也要时刻关注着殿下的一举一动,渐渐就变成了习惯……”
他眼球向上转,掐着下巴细细想了想,道:“也不能说是忠心吧,感觉这就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如果没有先皇和殿下,或许我们早就渴死饿死了,跟破庙里衣不蔽体抱着草垛冻死的乞丐没什么两样。”
宣承弈没有说话,只觉得胸口闷闷的,他从前不知道金宁卫都是孤儿,尽管他见到的都是一些性情迥异的怪人,但起码像小十八这样开朗健谈的,他以为他会有一个很完整美满的家。
现在想想,他跟了公主时间也不久了,的确从未听说金宁卫的人有什么家人,这次出京,也没有一个人提出过要安顿好双亲再离开。
原来都是孑然一身,孤苦伶仃的可怜人。
“你倒是也不必露出这种表情吧。”小十八忽然拍了一下他肩膀。
宣承弈抬头,就看到小十八冲他露出干净的笑脸,皓齿莹白,双眼反射着耀眼金芒,整个人犹如沐浴在阳光下,不见一点阴霾。
“对我们来说,殿下就是我们的亲人,还有金宁卫别的哥哥们,”他摸了摸腰间佩刀,挺直了脊背,“如果我有一天为了保护殿下牺牲了,那也是我心甘情愿的!”
小十八说完这句话,宣承弈瞳孔微颤,他有些愣怔地看着他,眼中的诧色溢于言表,可不久之后便淡了下去,他垂下头吹了吹冒着热气的茶水,看着水面倒映的自己,哑然失笑。
他发觉是他有些先入为主了,在那之前,他总是下意识把公主身边的人想成自己,而他之所以留在这里,都是被逼无奈之下所做的选择,对公主的忠心、为公主拼命、把公主放在第一位……这些全都是那人强加到他身上的。
他在这之中看不到任何一点属于自己的意志。
而他们不一样,薛辞年是因为公主救他出泥潭的恩情,金宁卫是因为这么多年朝日相处的陪伴,他们都各有各的理由,而他呢,从遇上她那天起,得到的就只有无休止的逼迫和折磨。
要是问他“心甘情愿”这四个字,宣承弈心中顶着一口气,恐怕不能轻而易举地说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