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十方
姬珧从小杌子上起身,回头去看宣蘅:“你去照看你哥哥吧,这两日都别让他下地。”
宣蘅愣神的时候,姬珧已经转身走了出去。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宣蘅没有在公主脸上看到半分欣喜的神情。
出了营帐,迎面一阵秋风扫面,姬珧感到砭骨的凉意,刚抬头去看林外冒着黑烟的北城,肩头上忽然落下暖意。
回头一看,是薛辞年。
薛辞年将厚实的大氅披到她肩上,然后走到她身前,为她系紧了脖上的带子,姬珧没有出声,静静地看着他,直到他直起身。
她攥住大氅的边缘,微微仰起头,薛辞年轻道:“用火煨过了,还暖和吗?”
暖和,暖到心坎上。
姬珧点点头,眼睛瞥向身后,问那个刚才传话的将士。
“这两日攻城,死伤如何?”
泊州刚降,双方还未清理战场,详细的伤亡人数还没有统计出来,那将士知道她问的只是个大概,躬身应道:“粗略估计,大概有六百多人。”
六百多人战死,就应该有更多的伤员。
对五万大军来说,六百人只是个小数目。涉江王降了,这一仗并没有打得很难看。
姬珧没说话,让金宁卫去套马,不久之后,十八拽着一匹棕毛骏马过来,姬珧翻身而上,火红大氅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坐稳之后她狠狠抽了马屁股,扬长而去。
十八赶紧跟上。
飞尘满天,两个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视野中,那将士摸了摸头,轻声嘀咕一句:“总觉得殿下不太开心。”
薛辞年看着前方,目光幽幽,良久之后,才喟叹一声。
“大概她觉得,这一口气争得代价有点大吧……”
薛辞年转过身,去了旁边的营帐,放下帘子后,他从袖口里拿出一张纸条,在掌心中反复看了几遍,眉头渐渐皱起。
“她在涉江王府。”
姬珧驭马行出山林,斜晖映目,她伸手去挡,遮着双眸,一眼看到护城河旁,一人一马立在斜阳之下,影子被拉得很长。
马儿悠闲吃草,马背上搭着红袍,远处硝烟弥漫,战士们有条不紊地情理战场,血腥味混杂着烟火烧焦的糊味,在鼻尖缭绕不去,周遭寂静无声,隐约还能听到那人沿河打水漂的声音。
姬珧扽了扽缰绳,马蹄慢慢倒腾着上前,连带着马上的身影也一晃一晃,渐渐走得近了,那人似有所觉,身子没动,只是扭过头来,将口中的杂草吐掉,背着光好好端详着她,映着落日斜晖下的脸庞,干净透彻,比远方的红日耀目。
姬珧很久没见他了,眼神还有些陌生,将眼前的云城少帅跟积室山上老是跟她作对的混世魔王重叠在一起,也颇费了些力气。
裴冽倒是一点儿也没忘记她。
他走上前,仰头看她,虽是仰望的姿态,却没有丝毫屈居人下的自觉。
姬珧挑了挑眉:“怎么?去边关五年,记不得见着本宫要行礼了?”
第62章 上来就是一拳头。……
云翼军是从西边渡江, 绕道天裂谷到达泊州北城,跟姬珧的人马并未交接过,所以城门前狼烟肆虐的这两天, 二人都还未相见。
裴冽在北城门叫阵攻城, 两日没有合眼,涉江王投了降旗, 他让部下清扫战场,本该趁休战的时间短暂休息一下, 但他却回绝了手下的好意。
裴冽精神抖擞, 站在护城河边, 捡着脚下的石头打水漂。甩手一抛, 石子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翻滚跳跃,能一直弹到对面的岸上。
光影变幻, 时光如昨,眼前画面跳转,他发现有些事情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改变, 耳边偶尔还会回响起她的声音。
一如在凤尾涧的清溪旁一样。
裴冽初初到积室山上时只有十四岁,他刚来时总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沉默寡言, 脸上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大字, 谁都知道他不好招惹。
山中学子传言他在族学中犯了事, 因为打死人而被家族送到积室山上, 名为进学, 实际上是一种放逐。
裴家世代戍守边疆, 裴氏儿郎十岁上战场拼杀,没有一个人是靠坐在学堂里读书把军功挣下来的。那时,裴冽心中顶着一股气, 看谁都像欠他八百两银子,从来没有好脸色,自然也没有人敢来接近他。
他最悠闲的时光便是站在后山的凤尾涧旁,从日出站到日落,耍最横的酷,旷一整日的课,那对他来说,就是对家族降罚的一种最有力的反击。
直到有个趾高气昂的小姑娘拆穿了他孤芳自赏的傲气。
“你不去听学,就是为了在这里练习打水漂?十天了,我一次都没见你打成功过。”
那声音冷不丁从某处传过来,将寂静氛围打破。
裴冽听闻突如其来的说话声,身子一顿,环顾四周,最后在一块巨石后面发现一截衣角。
衣裳是浅淡的鹅黄色,似秋意浓时的金桔带着香浓蜜意。可那人的声音却全无温婉女子的恭顺温柔,好像与生俱来就浑身长着倒刺,他实在无法想象,藏在巨石之后的人到底长了一张什么样的脸。
“你是谁?”裴冽皱着眉,对着那处问了一句。
潺潺水声灵动悦耳,却不见那人回话。
他等了片刻,忽然将手中的石子扔掉,脚尖一点,一跃而起,身形眨眼间便落在那块巨石之上。
他刚蹲下身子,沿着石壁偷看的人也正仰起头看,忽见头顶落下一道人影,吓得惊呼一声,脚底打滑,惊得向后摔去。裴冽下意识伸手拽她,谁知刚抓住她的胳膊,就被她借力向下一拉,她扶着石壁站稳了,裴冽的后背却结结实实撞到了石墩上。
裴冽被摔得七荤八素,连思绪都有一瞬间停滞不前,然后他就看到石影下的人笑得灿烂,脸上满是让人讨厌的倨傲:“都说裴氏子弟的看家本领‘练花枪’下盘功夫了得,今日一看,也不过如此。”
那是裴冽与姬珧的初见,他闯入她的领地,在她眼皮底下出了糗,从此以后二人就结下了梁子,三天两头胡闹,将积室山上惹得鸡犬不宁。
夕阳残照,水面碎金耀眼,裴冽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失手,石子脱手而出,只在水中砸出一朵水花。
忽闻身后有哒哒的马蹄声。
他豁然回头,瞥见火红大氅在烈烈风中轻摆,眼皮微敛,只觉得这世间最好的丹青手都描摹不出她的颜色。他像是很多年前一样,心中某一处被狠狠剜了一下,脑中霎时被她的所有一切填满。
他那时的反应是跃下巨石,被她拙劣的恶作剧作弄地摔到冰冷的石床上,疼得一清醒,才回过神来。
而现在,他早已不会像从前那般莽撞了。
裴冽走到马前停下,姬珧正收着缰绳,良久的沉默过后,他看她挑了挑细眉,一如初见时那样目中无人,言语中故作轻佻:“怎么?去边关五年,记不得见着本宫要行礼了?”
裴冽身披黑甲,眸光却干净透亮,他敛起一身的杀伐之气,将心头的悸动压下,不答反问:“殿下忘了?你曾跟我打赌打输了,准我今后在私下的场合里都不用行礼。”
姬珧一怔,还真没想起这回事,经他一提醒,才想起来确实有那么一次。她与他打赌,看谁能惹得山长生气就算谁赢,输了的人需要答应赢了的人一件事。
姬珧把山长最喜欢的那本古籍藏了起来,山长没有生气,反而将那本古籍赠送给了她,但裴冽却很豁出去,他趁山长睡觉时将他蓄了很久的胡须给剪了,气得山长让他扫了一个月的学堂。
积室山上的人谁都知道山长有多宝贝自己的胡子,偏就裴冽敢做到这么绝,连姬珧都觉得没必要,实在是没必要。
结果裴冽做到那个地步,就只是不想给她行礼。
姬珧想到那时候山长吹胡子瞪眼却吹不到胡子的模样,没忍住低头轻笑一声,这一笑好像化解了心头的阴霾,让她多少放松下来。
“这次从云城过来,你没顺道去看一看山长他老人家吗?”姬珧笑问。
裴冽摇了摇头:“我猜他老人家大抵是不想见我。”
姬珧作势要下马,裴冽抬起手虚扶一下,还没等碰到她的手臂,她便已落地,裴冽又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姬珧将手里的缰绳递给十八,紧了紧肩上的大氅,向前走去。裴冽将手指放在口中一吹,河边吃草的小白马跑了过来,脖子上的铃铛发出悦耳的响声,姬珧看了一眼,又将目光移到裴冽脸上:“这铃铛你还留着呢?”
裴冽摸了摸马头,闻声一顿,将马背上的红袍拿下来抱在手臂上,伸手拨了拨小白马脖子上的铃铛,并不看她,说道:“声音挺好听的,就一直挂在它脖子上,这么多年战场厮杀,都完好无损的保存下来,都快要成我的护身符了。”
姬珧看他宝贝的样子,忍不住嘀咕一声:“当初你很嫌弃它来着。”
裴冽抬头:“有吗?”
又笑了笑:“我哪敢,毕竟是殿下的临别赠礼,金贵着呢。”
姬珧与他相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许久不见的熟稔,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就像河水一样滚滚流逝,有些东西变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二人沉默过后,都开心地笑了出来。
行过栈桥,二人并肩而立,夕阳落下,夜幕降临,北城门下的战场几乎已经清扫完毕,有人来回禀,统计伤亡人数,最后的结果是战亡五百七十六人,伤员四百六十四人。
对方的伤亡人数要更多,只不过这个就不在他们的统计之中。
姬珧望着千疮百孔的城墙,每一处痕迹或许都牵连着一条人命,她遥遥望去,看到被烧毁了半截的旌旗在空中飘扬,好像能预见到今后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腥风血雨。
裴冽偏头看她,然后将视线落到远方的城门上:“这场仗对当前局势来说并非必要,但对收服涉江王那个老狐狸来说却是非打不可的,你不趁此机会将他打服了,他说不定还会左右摇摆。”
“哎呦,”姬珧扭头看他,语气过于夸张,“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原来那个木头梆子,现在竟也会动脑思考了。”
裴冽眼皮一跳,果真没感觉错,这人嘴上功夫还是这么毒。
他就多余说这一嘴。
夜风骤起,晚秋凉彻,两人踩着夜色骑马回了大营之中。明日秦徵涣就会打开城门让大军入城,但这一夜他们还需要在营帐中对付一晚。
裴冽径直跟着姬珧入帐,将肩上红袍解下,看到帐中的下人都被她屏退了,才沉着脸看她,开口道:“许是我在云城待的时间太久了,还真不知你身边有这么多居心叵测之人,江则燮也就算了,他早有反心,这些年来朝中之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心里明镜似的,可虞弄舟是为的什么啊?就凭他一介布衣,也敢肖想那等至尊之位?”
姬珧叫他进来本是有别的话要说,如今刚刚招降秦徵涣,接下来趁着这股劲支援繁州,先把江则燮赶回上原才是重中之重,但裴冽显然有更好奇的事。
姬珧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他坐。
裴冽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满脸都写着“你快说”。
姬珧看他不听到答案誓不罢休的神情,有些拗不动他:“这个地方可不是我的公主府,隔墙有耳你不知道吗?”
“少来,”裴冽挑了挑眉,“金宁卫又不是吃素的,有他们在,你还怕有谁能偷听到我们说话。”
“总有那么一两个人,比之金宁卫也丝毫不逊色,”姬珧编不下去,确实,在那次被长安偷听说话之后,她就下令加紧身边的防备,现在能确保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不是不告诉你,只是此事说来话长。”
裴冽看了她半晌,这才拉开椅子坐了下去。
刚要说话,帐帘被人一掀。
能不通传就靠近姬珧营帐的人屈指可数,都得是姬珧信得过的人,来人便是其中一个,裴冽是背对着门口,听见声音后警觉地回过头,正好跟来人对上视线。
玉无阶一怔,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裴冽。
裴冽跟他的五万大军不是驻扎在此处,他本以为得等到入了泊州城内才会看到他。
裴冽也没想到会在这处碰上玉无阶。
他这一路上都是单独跟姬珧通信,信上也只传达有关繁州和泊州的消息,有关玉无阶的事是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帐中一瞬陷入沉寂之中。
但很快就被人打破。
裴冽微怔过后,忽而起身,他握住椅子把手,椅子腿在地上划出一道痕迹,走到玉无阶身前,他二话不说,直接薅着椅子往玉无阶身上砸去。变故来得太突然,连姬珧都没有反应过来,她下意识喊了出来:“裴冽!”
裴冽置若罔闻,动作干净利落,丝毫没有手下留情。
玉无阶虽然慢了一步,却还是堪堪躲了过去,没想到他刚错开身子,不等抬起头来,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他被打得向右一歪,嘴里马上就漫出一股腥甜。
裴冽还想再添一拳,姬珧急忙上前攥住他手腕,厉声叱咄他:“你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