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十方
然后闷着头向前走。
玉无阶忽然扯住她袖子,姬珧顿住脚步,回头看他,就见玉无阶嘴角挂着笑意,道:“最近要运到繁州的那批□□和银子,货有些多,我得亲自去看看。”
军帐肃正,军律严明,黑夜中只闻篝火燃着的噼啪声。
姬珧眨了眨眼,回身正对他:“你亲自去?”
玉无阶点了点头,姬珧与他对视一眼,神色了然,她对他摆摆手,转身去了宣承弈的营帐,匆匆留下一句话:“既然这批货很重要,等林不语回来,细细商议。”
第86章 全都给她。
夜沉如渊, 寒风卷雪,一袭烈焰红袍在皑皑白雪上拂过,匆忙的脚步带上了飞溅的雪花。
到了宣承弈帐外, 姬珧未做停留, 一手撩开帐帘,霜风夹杂着干松的寒气一下倒灌进大帐。
她的脚步本来有些急, 厚重的黑靴却在门口陡然停下。
抬眼看到硬邦邦的床上趴着的人,不知为何, 姬珧竟然心生后悔, 恼火自己的心急, 也有种想要转身就走的冲动。
宣承弈正醒着, 一双黑眸灿若星辰,又幽沉如夤夜。
他趴在床榻之上, 手臂交叠,下巴搭在上面,偏着头看过来, 眼底充满意味不明的情绪。
他看着她,不像以往那般藏着欲说还休的情意, 反而平静得过分, 深邃的瞳孔中映着她的影子, 好似沉甸甸地压着许多诘问, 却又此时无声胜有声。
姬珧的心莫名慌了一下, 被那个眼神看得背后生寒。
她来这是有重要的事想要问他, 但姬珧心里清楚, 她其实也想看到他安然无恙地醒来。
宣承弈昏倒前的那一刻应该知道了她是早有准备,或许他现在已经猜到,自己的后背上的伤只不过是她一次冷静又漠然的试探。
结果当然是好的, 宣承弈跟那些月柔族神教的人没有勾结牵连,可也同样证明姬珧的刻意试探甚至是拿他性命做赌的行为是杞人忧天多此一举。
要是那一剑再深些,毒再烈些,他也许就死了。
姬珧会在心底里告诫自己必须冷静地权衡利弊,只是人非草木,她的心更不是石头做的,宣承弈的心坦露得非常清晰明了,他对她的忠诚就如别在脖颈上的刀,稍有不慎就会尸首分离,所以不容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这对她来说是谨慎,对他来说却是苛刻。
然而都已经这样了,她仍觉不够。
连她自己都清楚自己的冷血和多疑。
她不会后悔那时那刻做下的决定,不代表事后她不会感到愧疚和抱歉,只是那些说来无用的情绪不会被她表露出来。
比起让对方接受原谅她这样的铁石心肠,她更想让对方记住她的手腕,认清她的为人,大家干干脆脆利利落落做事,该利用就利用,该割舍就割舍,没有无畏的感情牵绊,这是最好的结果。
毕竟,感情是会坏事的,她早有体会。
姬珧撩帘的姿势僵持片刻,变幻的情绪却很快就归于平静,甚至在这之中,她的脸色一眼能望到底,看不出任何的异常。
跟随的人被她横手挡在外面,姬珧放下帐帘弯身进来。
宣承弈只是短暂地看了她一眼便将视线挪回去,然后直直地看着前面默不作声,从姬珧的角度看,他看起来就像一个生了闷气却敢怒不敢言的委屈受气包。
是个人都是有脾气的,况且是宣承弈那样的人,刚到公主府的时候,他可是宁愿饿死都不吃她的一碗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脾性渐渐被磨平了。人一旦没有了棱角,就会沦为平庸,慢慢就很难被人看到,容易得到的东西都不会被人珍惜,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现在倒是有些从前的影子。
姬珧走过去,在床榻边停下,高束的长发垂在脑后,红披风尾端的雪粒渐渐融化,她一身寒气,很快就被帐内的滚滚热潮搅散。
她在那站了一会儿,床上的人一句话都没说,如果不是进来时看到他往她那里看了一眼,她还以为他不知道她进来。
静谧无声的夜落针可闻,耳边只有阻挡在外的风声和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姬珧居高临下地看了他半晌,见他果真没动静,二话不说,转身便走。
结果刚踏出一步,背后就传来东西碎裂的声音,姬珧回身,就看到宣承弈一手撑在床前,上半身已经起来,露出紧实的胸膛,被子悬在身上要掉不掉,脸上闪过急色,在和她视线相撞时又变成愕然。
他碰翻的是床榻边上放着的药碗,里面的药已经喝了,剩下些残渣。
沉寂片刻,宣承弈忽然开口。
“你不是有事情想问我吗?”
他声音低沉,透着一丝虚弱,也有些急切,最后一个字都变成了气音,嘶哑地从嗓子里挤出来。
姬珧的目光从碎裂的瓷片上移开,慢慢落到他半皱的眉上,唇角微微勾起:“我以为你不会说话了。”
宣承弈的眉头皱得更深,他抬头看着姬珧,又快速地偏过头挪开视线,好像极不情愿面对,但这样的闪躲并没有维持很久,他终究还是重新回过头来,抬眼看着她:“你如果不信我,可以直接取了我的性命。”
他是有些生气的,因此语气稍显强硬,姬珧一听便知他已经知晓了背后那一刀的用意,她笑着转过身,披风裙尾划出一道弧线,没有心虚和愧意,她只是一句话反问回去:“那你想死吗?”
宣承弈未动,指尖在掌心里蹭了蹭。
再开口时心底都是苦笑,他叹一口气,先后靠去,口齿一张一合:“不想。”
“天裂谷追来人,我总要掂量掂量自己身边这些,哪些是可信的,哪些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你不站在我的位子上,不会知道我每天过得有多战战兢兢。”姬珧走过去,眼皮耷拉着,看着说的是示弱的话,神色却一点也没有“战战兢兢”的感觉。她走到床边坐下,压到了被角,宣承弈滑到手臂上的被子彻底掉了下去。
他身上一凉,冷风像是直接钻到了肺里,激起一阵咳嗽。
他扶着胸口吸气,久久都说不出一句话,可她漫不经心的语气却让他往心里去了,摔惨过一次的人,都害怕在同一个地方再次栽倒,她不是不信他,她只是不信任何人,而这种不自知的孤独就像是绕颈的绳索,连他都觉得喘不过气来,更何况她自己呢。
宣承弈觉得这似乎是个死结,要破开这层壁垒简直比登天还难。
在他还没开始气他用自己的性命做赌的时候,他的心就已经先替她疼起来了。
宣承弈手挡着唇,背过身去,似乎是害怕过了病气给她,咳嗽才刚平复下来,后背的伤处忽然覆上一只手,隔着薄薄一层衣物,掌心的温热燎起背后的疼痛,他疼得轻吸一口气,偏过头看她。迎上他的目光,姬珧的动作瞬间轻柔了许多,她看着他,水眸中倒映出他的影子,红唇半启:“还疼吗?”
是关切的语气,温柔到让人头脑发昏,宣承弈刚要说话,她另一只手忽然落到他肩膀上,拽着他的衣领向后扯。神情一动,他急忙伸手握住她的手,两人四目相对。
宣承弈的眼中透露着不解,姬珧眼中却是坦荡:“我看看你的伤。”
军帐中空荡荡的,烛火只将床榻边这几寸的地方照得亮堂,背后都是无尽的黑暗,宣承弈眉心轻蹙,有几分犹豫,姬珧不管他,移开他的手,慢慢撩开他的上衣。
他的肩很宽,蝴蝶骨像张开的羽翼,后背正中的阴影像一道沟壑,白色的绷带紧紧箍着肌肤,殷红的血迹渗透了绷带,是一条长长的刀痕,绷带上下能隐隐约约看到黑色的纹路,像是印刻在铁卷之上的图腾,因为被遮挡得严严实实,看不出到底是什么。
她伸手一触,那人的肌骨猛然一缩,像是全身都绷紧了弦,姬珧没有发觉他的异常,只是滑动指尖,慢慢移到那双凌厉的狼眸上,圆润的指头带着丝丝凉意,临摹的动作像是猫爪子在心头抓挠,宣承弈抓紧了膝头的衣裳,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
姬珧的注意力都在他背后那个半遮半掩的图腾上,轻轻开口道:“你身上的狼纹,是从小就有的吗?”
宣承弈慢慢松开攥紧衣服的手掌,微微偏过头,眼中闪过几分诧异,却是沉声道:“是。”
“没想过自己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诡异的图腾?”她将掌心放上,眼皮半掩,有些迷离地看着那个狰狞凶猛的狼纹。
“没有,”宣承弈答得干脆,好似对自己身上的秘密全无在意,只是因为他看不见背后的姬珧在做什么,覆于他身上那只手的触感才异常清晰,越是不在意,就越是无法忽视,终于有几分忍耐不住了,他轻轻吞了口气,伸手要把衣服穿上,“别看了。”
姬珧扯着他衣襟不让他动作,宣承弈本就有伤在身,动一下都牵着伤口疼,扽了两次没扽上来,他额头上却已经出了好多汗。
姬珧仍旧抬着手在他后背上流连,指尖顺着肩胛骨一路向下,语气却一如往常:“你告诉我务必要让裴冽回漠南,应当是知道过不久后月柔会侵犯我大禹边境……我那时困于深宫高台,对外面的事知之甚少,后来大禹如何,云城如何,都一概不知,你既然知道月柔会攻打南境,也应该知道别的更为重要的事。”
宣承弈呼吸微乱,胸口像点燃了火,脑海中一片混沌。
但心中更为震动的是,姬珧竟然跟他挑明了一切,尽管她之前躲着他,摒弃他,想让他消失在她的世界中,此时却犹如没有隔阂地提到了她不敢触碰的上辈子。
是想通了,还是将伤口埋于更深处?宣承弈没来得及去想,就听到姬珧冰冷的声音。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吧。”她命令道。
宣承弈喉咙滚动,再开口的时候嗓音微微嘶哑,沉厚的声音悦动心弦。
“……虞弄舟坐了皇位,却并没有坐稳,当时大禹内外一片混乱,有很多势力趁机搅混水,他单是要平定内乱就耗费了不少心力。其中最让他头疼的当属‘二王’——淮南王和临滨王,他们手上都有兵马,各自有属地,不像别的草莽势力,能轻易地就被剿灭。”
姬珧靠近些许,忍不住伸手覆上他的伤口,宣承弈身体一颤,倒吸一口凉气,姬珧忽然按住他的肩膀,侧脸贴了上去。
宣承弈彻底僵住。
姬珧把着他的肩背,脸上一阵滚烫,心却是凉的,她缓缓闭上眼,声音轻到只有咫尺相贴的人才能听到。
“然后呢?”她问。
宣承弈好像听出她语气不对,想要转身看看她,她压着他的伤口,钻心的疼痛不停叫嚣,他竟然都有些顾及不到,只想看到她的表情。
姬珧没听到他回答,声音抬高了几分:“然后呢,我死之后,大禹怎么样了?”
宣承弈忽然有些了然,她原是在担心大禹。
“虞弄舟死了,天下还是那个天下,你的两个王叔争抢皇位,整个大禹,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他幽幽说道,声音里似是带了几丝嘲弄,这是认真的回答,深思熟虑过后的答案,根本没有谁胜谁负,永远都只有不停歇的纷争,因为她死了,所以那个世界再没有任何一个人拥有一槌定音的能力。
姬珧的手绕到他身前,在他手心处停住,缓缓握住他的指尖,呵出的气息轻轻散落在背脊上,惑音醉耳:“那你呢?”
宣承弈却不说了。
额头上的汗水无声滑落,他舔了舔干涩的唇,视线慢慢向下移,他看到她的手,也看到了自己的手,光洁的手腕上什么伤痕都没有,却在隐隐作痛,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在流逝,将他的热量全部带走,他痛苦地闭了闭眼。
“我不知道。”他说。
姬珧抬头看了看他后脑。
宣承弈心神不稳,嗓音却逐渐沉淀下来,他盘坐在床榻上,笔挺的背如巍峨的山,阴影里的面容瞧不清晰,却有一股藏于岁月如流之中的沉稳厚重,他闭着眼睛道:“我时常会做一些梦,有关上辈子的……但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所以,在你去之后,我并不是所有事都清楚。”
姬珧贴着他的身躯,声音是从肌骨中传递过来的,带着一丝丝嗡嗡声,他说得那么自然,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她却总觉得他有事没说清楚,好像瞒了她什么。
但姬珧有些累,她的眼皮渐渐沉了。
来了他的营帐,见到他安然无恙,听到了自己想知道的旧事,心中悬着的那颗心好像可以逐渐放下了。
宣承弈感觉到后背上散落着均匀的呼吸,已经有好一会儿都没有声音,他侧着身回头看了一眼她,借着昏黄的光影,看到她簌簌微颤的眼睫,半沉的眼皮下似是藏匿着无尽的不安和忧惧。
她当然也会害怕,只是她从不示于人前,只有在最放松最安全的时刻,才会下意识露出自己最真实的情绪。
她眼盲的三年,他陪她做了三年的哑巴,无声又黑暗的那段时光,是他们彼此相互陪伴相互依赖着度过,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
宣承弈扶着她的肩膀,慢慢将她搂在怀里,她好像被他的动作弄醒了,半梦半醒地抬了抬眼皮,看到他的脸之后,又往他怀里钻了钻。
姬珧穿着铁甲,这样窝着睡并不舒服,可她却不愿动弹,只想静静地靠在他坚实的胸膛里好好睡上一觉。
于是宣承弈便也不动,手掌揽着她的肩,黑甲上的铁片像冰霜一样浸透肌肤,冷寒入骨,他的怀抱却紧了又紧,满心的埋怨都烟消云散了,她明明没说一句抱歉,没流露出一丝愧意,他却甘心认命。
好像,那么不容易用命换来的一生,只要能这样抱着她,感受她的体温,能看到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他就没有遗憾了,再痛苦也能承受。
两人相拥而眠,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清晨。
宣蘅并不知姬珧在帐内,她端着水盆,本来是要让她三哥盥洗,谁知刚一掀帘,就见相拥的两人躺在榻上,她动作一顿,急忙退了出去,手上的水盆里有水迸溅而出,声音将睡梦中的人惊醒。
宣承弈先睁开眼睛,正好先同宣蘅对视上,宣蘅肩上搭着汗巾,脸上一红,急忙转身走了出去,匆匆离开营帐。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远,宣承弈才轻出一口气,想要伸手揉一揉麻痹的肩膀,一动就牵着伤口,背上的疼痛彻底让他清醒过来。
还不等他坐起身,身前蜷成一团的人忽然嘟囔了一句话,宣承弈停了停,低头向下看。
姬珧的左手握成拳头搁在嘴边,红唇微张,宣承弈将整个被子都盖在她身上了,她被焐得有些热,连两颊都是红扑扑的,那一句话说得不太清楚,但能看出她是在做梦,宣承弈眨了下眼,一本正经地矮下身子,将耳朵凑过去。
这样一挨近了,就听到了她的声音。
“太紧了。”她皱着眉嘟囔。
宣承弈眉头一挑,又凑近几分,她的呼吸都喷洒在他耳廓上,好像仍觉不够,他不知她做了什么梦,只想听清楚她到底在说什么,然后便听姬珧接着道:“给我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