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十方
他停下之后又继续向前走。
姬珧半支起身子,正好见到宣承弈也掀起眼帘,他眸中有几分冰冷,看了她一眼,随后视线后移,似乎在示意她会怎么办。
“谁在里面,还能有谁在里面?”姬珧不疾不徐地拉上衣襟,脸不红心不跳地瞪着宣承弈,“刚才磕到脚了,疼得叫了一声。”
虞弄舟的手已经碰到了竹帘,闻言一顿,而后将竹帘一撩:“磕得疼吗?”
语气中有几分急切,似乎要急于验证什么,半个身子已经探进来,“我看看。”
姬珧道:“行了,你眼睛都看不见,看什么。”
虞弄舟脚步一滞,不动了,姬珧若无其事地回到方才的话题上:“我知道你双目失明上战场,极为凶险,但是我的确只有你一个人可以用,可你若不想去,我也不会逼迫你,一切单看你的意思。”
虞弄舟没有说话,整间屋子里只有竹帘发出轻响声。
姬珧等待他的答复,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他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轻飘飘的两个字入了她的耳。
“我去。”
姬珧是在等他的答案,颇有几分漫不经心的,可他真将这两个字说出来的时候,她竟然觉得心中一冷,像是从头上浇下一盆冰凉的水,浇熄了她准备好的嘲讽和怒火。
她是有几分玩弄在里面的,可到头来,预想中的丑陋没有见到,反而让她听到了自己最为恶心的答复。
姬珧忽然想笑,笑他的善变,也笑自己多此一举。
没意思。
“既然决定了要去,就别后悔,明日,率军出城,”姬珧推开宣承弈的手,向后靠了靠,双眼一阖,两耳不闻窗外事,“没什么事了,你先下去吧。”
虞弄舟还想再多待一会儿,但他显然已经没有了任何理由继续留在这。
频频发出的声音让他颇为在意,可是他看不见,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中有隐隐约约的猜测,他却不想往那处想。
最终,虞弄舟还是退了出去。
像是妥协,也像是躲避。
等到门关上,姬珧才睁开眼,抬手甩了宣承弈一巴掌。
宣承弈早有预料般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冷眼看着她,在她开口斥责之前,抢了先机:“为何要利用他?如果你想要迷惑江则燮,不知道该派谁去,派我也可以。”
姬珧注视着他,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足一寸,近到她足矣深陷在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可她语气却一如往常:“你带过兵吗?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任何细小的差距都会造成不同的损失,论用兵和计谋,你还真不如他。”
宣承弈忽而沉默。
“所以,你是真的需要他代你出战?”半晌后,他问,“毫无私心在内,只因这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姬珧毫不闪躲地端详着他,掷地有声道:“是。”
“那你动摇什么?”宣承弈突然提高了声音,不容置疑的语气中夹杂着挑衅的质问声。
姬珧眸光一跳,飘忽不定的烛光落在两人脸庞之上,她气势忽然就弱了,由内而外生出一股难言的疲倦之感,让人无力应付,只想敷衍以对。
就在她犹豫时,宣承弈忽然沉下身子,红唇压在她鲜艳欲滴的唇瓣上,轻柔的吻像是羽毛落下,由慢转疾,引导她迎合他的步调。
恍惚中,她好像听到他说:“别动摇……他不值得……”
那声音,混杂着乞求,好像还有几分可怜。
姬珧抱着他后背,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第二日,虞弄舟果真带兵出了城。
众将领都心急火燎地等着城外的消息,只有林不语还一直守在闻人瑛的床前,这几日,他几乎滴水未进,一个人高马大的壮汉,瞬间消瘦下去,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外人都看得出来,他真将闻人瑛当眼珠子一样疼,她要死了,他也活不下去。
严冬酷寒,阴霾覆于穹顶几日不去,人不醒,城也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黄昏之前,虞弄舟回了城内,结果如预料的那般,大败而归,每个人都清楚这个结果,每个人都清楚这个处境,可是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城中的百姓心中绷着的那根弦到底是断了,就像断掉了最后一丝希望。
救命的军资仍不见踪影,温度却在一点一点降下去。
城外驻扎的江则燮看着巍峨的城门,露出一丝势在必得的微笑,他手里攥着什么东西,黝黑的眼眸在深夜里反射着清冷的月光,有几分诡异莫测。
“繁州马上就是我的了,”他笑了笑,“留他们逍遥一日,明天一早,攻城!”
第90章 跟她父皇一样。
攻城。
守城。
两军对垒, 不论双方有多用兵如神,最后无非都会变成这样简单且无情的拼杀,哪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装点。
江则燮离开上原数月, 一场冬雪改变了两军的处境, 好像连老天爷也站在他这边一样。接连几场大雪压垮了繁州骁勇善战的将士,凛冬冻结了繁州昂扬向上的士气, 江则燮仍不选择一鼓作气,而是迂回作战, 就是想要慢慢磨垮繁州守将的意志。
终于等到现在, 繁州已是穷途末路。
江则燮骑在马上, 在晨曦越过重峦叠嶂的山峰时, 号动三军,全力攻城。
几日的试探早已让他们摸清了繁州的城防, 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手中拿的那张城防图不会有假。
厮杀声起,鲜血横流, 战争面前,人命如蝼蚁, 所有人不过是上位者博弈的棋子。
待到黄昏时分, 晚霞流光四溢, 覆于皑皑白雪之上的金光与殷红交相映辉, 世界又归于一派祥和。
上原军在城西破开了城门, 战车停在城门前, 墙头上倒挂着尸体,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铁腥味。剩余的人正在清扫战场,冲锋时,江则燮一直都在大军的最后面, 即便决心出战,他也不敢太过张扬,率军走在最前头,那是万万不敢的。等到战局已定,繁州大败,城门除了死尸再无其他生人,周辅声和孙志仁才驭马走到大军最后面,向被层层侍卫保护的江则燮禀报:“城门已开,国公爷是否现在就入城?”
那两人都是江则燮的旧部,在汝阴军中任职,一个掌管铁骑,一个掌管兵械,上原举旗,一呼百应,孙志仁和周辅声都是在那之后赶来投奔他的心腹。
江则燮对孙志仁有救命之恩,对周辅声,多是提拔的恩情。
繁州攻城一战,他们二人功劳最重,如今终于城破,二人都迫不及待想要入城,却不敢在江则燮之前进去,只好迂回到大军最后来问话。
江则燮看了看城门,此时大军分列两头,严阵以待,地上浮尸无数,到处是断壁残垣,还活着的敌军都已经被俘虏了,不听话的便就地斩杀。
他们对阵数月,流血牺牲烦不胜数,到如今已经麻木,即便看到人死在自己面前,都不会扯开嗓子哭嚎,更多的是沉默。
江则燮沉默一阵儿,忽然轻声笑了笑,他一笑,孙周二人一惊,便见他那笑声渐渐扩大,没有要停的架势,俨然如同一个疯子,惹得旁人频频侧目。
他笑够了,忽然转头问旁边穿着盔甲的男子:“这会儿,我们的长公主殿下怕是躲在太守府里不敢出来吧。”
徐正谊低垂着头,向前走了一步,应声道:“国公爷还是守好各个出口吧,防止她逃了。”
坚持那么久就为了今日,江则燮甚至有种自己已经攻进金宁的错觉。
他眯了眯眼睛看着城墙,从来不将话说满的人,此时竟然坚定地摇了摇头。
“她不会逃。”
江则燮笃定着道。
徐正谊愣了下,抬头看了看他:“国公爷何出此言?”
江则燮扬起嘴角笑了笑:“我深知她的脾性,为保大禹,亲上前线,身为马前卒,抛生掷死不在话下,真到了兵败那天,她是肯定不会抛下全城的百姓自己逃走的,说她是清高也好,说是自负也罢,每个人看重的东西都不一样,她的骄傲就是不能失败,失败了,也要用最漂亮的方式去死。”
“要是连死都死得很狼狈,那对她来说绝对是莫大的耻辱。”
徐正谊面露狐疑,虽未直言不解,心中却在思量,江则燮常年驻守上原,与永昭公主相见时日不多,怎会在言语之间对她如此了解。
疑惑的时候,江则燮又是一声轻笑,他摇了摇头,摸了摸身前白马的毛发:“就跟她父皇一样,是个死都不肯认输的人,是个冷血无情到对自己都能狠心的人,不管是别人的命还是自己的命,在他们眼里,都没有脸上那张皮重要。”
徐正谊微怔:“先皇?”
江则燮指着城门,转头看他:“你知道当年,我与先皇在汝阴守城,面对北胤皇家精锐,在断粮的情况下,苦守多久才等来援军吗?”
见江则燮突然说起往事,徐正谊皱了皱眉,记忆中好像听过那场战役,当时北胤南扩,吞并了东楚政权,正是军力强盛的时候,汝阴作为古往今来兵家必争之地,几乎是没有悬念地陷入战火。
当时先皇还是皇子,江则燮还只是一个跟在落魄皇子身后不被世家看好的透明人。
那一战打响了二人的名号,也是那一战,让江则燮在家族中提升地位,成为上原百姓心中永不磨灭的神明。
或因立场因信仰不同而彼此敌视,但像徐正谊这般久经沙场的,没人不敬佩带来那样不易胜利的两个人。
徐正谊收回思绪,点了点头,轻道:“三个月。”
“对,”江则燮很快接了他那句,重复了一遍,“三个月。”
他叹了一声,道:“对我来说,三个月……就像三十年那么长,难熬到想死,绝望得发疯。”
“汝阴是北境第一道屏障,是大禹的门户,也是整个国家最重要的防线,却并非是决定生死攸关存亡的军事重镇,当时,朝中之人都忙着夺权,不受宠的皇子被派到战场前线,京城上位者早就做好了壮士扼腕的决策,却又把皇子当做最后的遮羞布。我们那时,没有粮草,没有兵械,那年,也下了一样的大雪,军中没有冬衣,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只能挨饿受冻……”
江则燮说到这,转头看向徐正谊,脸上却是一副陷在往事之中的神情:“我跟他说,咱们逃吧,逃到上原逃到江东去,只要能留得青山在,总有一天能卷土重来。”
徐正谊张了张嘴:“可是——”
“对,可是他没逃。”
江则燮打断他的话,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他不逃,所有人都得跟他一起坚持,对他来说,一场战事的败北是压得他永远不能翻身的污点,可别人因此丢掉的是命。”
“国公爷,”徐正谊停顿一下,“在那场战事中,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人吗?”
江则燮忽然沉默,耳边刮过一阵寒风,吹得隆隆作响,遮挡了一切声音,视线也被阻挡,徐正谊用手臂挡了一下,待风过后,再看江则燮,他已经驭马向前。
斜晖映照下,银色的铠甲反射着金光,大军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入了城。
江则燮在战前焦急浮躁,反到了此时,脸色十分平静,他攥着缰绳,故意放慢了速度,对徐正谊道:“这次多亏了你的城防图,不然攻打繁州也不会这么顺利,等到汾阳那边传来消息,我就提拔你做将军,率领上原铁骑继续南下,怎么样,做得到吗?”
徐正谊还想着刚才那件事,闻言干笑一声:“我只是送了张图而已,什么力都没出,如果不是孙将军派人阻挡玉家派送过来的那批辎重粮草,这张城防图也没那么大作用,国公爷这么抬举我,倒是让我有些抬不起头来。”
江则燮伸手拍了拍他肩膀:“你有你的功劳,他有他的功劳,论功行赏罢了,你心虚什么?”
徐正谊不说话了,江则燮睨着他,幽深的目光里闪动着几许探寻,少顷,他转头看着前面,慢悠悠道:“是不是觉得脸上不光彩?”
徐正谊抬头,嘴角扯了扯,哭丧着脸道:“国公爷,我来投奔您,只是因为我对长公主积怨太深,可我并不想背叛王爷……我打算此事一了,就脱下这身铠甲,谁胜谁负,谁坐上高位,我都不打算理会了。”
繁州临江而置,时有怪风,因此建筑都建得高大,街道纵横,贯穿东南西北,江则燮由城西而入,一眼便能望到东城门,巍峨高大的楼台鳞次栉比,遮天蔽日,黑压压的大军入城,只有铁骑撼地的声音,幽荡的回声激越高亢。
江则燮觉得心里有点空悠悠的,像是没有着落,阴凉的风吹着地上滚动的白幡,房门口放置的竹筐也被吹到路中间,每门每户的房门都紧紧关闭着,偶尔能从半透明的纸窗看到里面战栗发抖的身影。
他动了动唇,继续道:“姬珧是姬砚的亲生女儿,脾气秉性都随他,就连为达目的草菅人命的无情也一样随他,江东那件事,你恨她是情有可原,不过涉江王嘛,也是被逼无奈,如果他愿意助我一臂之力,我不会动他,这么说,你放心了吗?”
徐正谊急道:“国公爷说的是真的?”
“刚攻下繁州,大军肯定是要稍作休整的,趁着此时,正好可以跟江东那边多交涉交涉。”
徐正谊转了转眼珠,道:“国公爷的意思,是让我去?”
江则燮没看他,端详着四周,眉头渐渐皱紧,一边看一边道:“你是秦徵涣身边的人,应该最懂他的心思,如果能多一个朋友少一个敌人,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徐正谊刚要说话,江则燮突然抬起手来,大军立刻停下。
因为狭长的街道,上原的数万大军被拖成了一条长长的队伍,绵延到城门之外,还没有全部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