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十方
这样的人,前世却一直被她关在清林苑里,简直是珠玉蒙尘、暴殄天物。
思及此, 姬珧不免有些遗憾。
“你过来。”
姬珧冲那影子唤了一声, 慵懒的嗓音里带了一丝妩媚,勾得人心头微颤。
从来都是公主有问必答的薛辞年今次却在那儿足足愣了半刻,才后知后觉地饶过屏风走进去。
姬珧正半卧在床上,手肘支着新送过来的玉枕,玲珑身段隐在松松垮垮的襦裙下,她光着脚,白玉瓷釉一般的脚踝上系了一双红绳,瞧着有几分俏皮。
这动作叫旁人做出来显得不庄重,她却依然有股浑然天成的骄矜贵气。
薛辞年面色如常走进来,目光触及那双白莹玉足,又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去。
姬珧手指抚了抚小腿,声音还是那样淡淡的。
“走了许多路,脚有些疼。”她看着他,轻声说道。
薛辞年低首行过来,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挨着床边坐下,然后撩起长袖挽到小臂上方,伸手覆住她脚踝,轻轻按揉起来。
冰凉之间一碰上肌肤,姬珧的脚下意识一缩,但幅度太小,微不可见,他的手轻柔有力,揉捏按压之间轻松地扫去她肌骨酸疼的疲惫。
姬珧是很舒服的,她身边不缺一些侍女服侍,但自从有了薛辞年后,她就觉得还是薛辞年最好。
她半坐起身,将小腿伸直,平放在他双膝上。
“你这些,都是从哪学来的?”姬珧冷不丁一问,低浅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盈盈笑意。
只是不知那笑意里是欢喜更多还是揶揄更多。
薛辞年手上微顿,而后又恢复动作,他头也不抬,低眉看着自己的双手,声音轻柔道:“在教坊里学的,只要是伺候人的,都要学。”
“虎落平阳,什么事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姬珧不知是在说谁,低声感慨一句,又继续问他:“没入贱籍之前,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薛辞年神色不变,声音却比之前低沉不少:“都是前尘旧梦,早已忘了,记得也不过是徒增烦恼,何必庸人自扰呢。”
语气里不无消极的态度。
姬珧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却不肯就这么轻易放过他:“若本宫说今后可以护着你,你想的,本宫都能替你实现,这样,你还是没什么想跟本宫要的吗?”
薛辞年没有停顿,只是将指尖从脚踝上稍稍向上移了移,指腹在她小腿肚上轻轻按揉着,惹得姬珧绷紧了身体,正要张口时,他忽然反问她:“殿下为何总是问我想要什么?”
姬珧一怔。
他从来都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今天却有种反客为主的意思。
为什么总是问,因为她真的很好奇。
即便知道前世薛辞年为她而死,不可能有任何不忠不臣之心,她也还是忍不住想问,都说无欲则刚,可人却是最原始的动物,内心深处或许跟野兽没什么分别,皮囊不过是压制欲望的障眼法罢了。
一个人活着,怎么会没有想得到的东西呢?
姬珧垂下眼,抚摸着长袖边缘上的云纹:“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也没有真正无欲无求的人。能从彼此身上互相得到彼此想要的东西,那是一种最安全的相处方式,本宫只是觉得这样能更安心一些。”
毕竟,从前就是有一个人,他不问缘由地对她好,可结果呢,只是为了在她身上谋求更大的利益,等到有一天踩到她头上耀武扬威而已。
要说冷静,姬珧还是冷静的,要说不怨,那是假话。
即便知道了姬氏于张家有不可磨灭的血海深仇,姬珧心中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听完魏长骆的话之后这口气就一直这么顶着,她装作镇定自若,其实不过是好面子罢了。
腿上的手忽然停下了,姬珧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薛辞年不知何时挨着她近了许多,好像还说了一句什么话,她没听清。
“你说什么?”姬珧追问。
薛辞年双眼直视她,像是要看到他内心的最深处,那双幽幽的双目让人原形毕露,他又重复了一遍:“殿下是怕了吗?”
怕了吗?怕什么?
姬珧恍惚片刻,才知道他是在问什么。
怕别人不求回报付出的好,也怕自己廉价的相信会再次让自己坠入地狱。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说得就是她这般了。
姬珧呼吸有些发紧,薛辞年不是那么咄咄逼人的人,但是她发觉他好像总是能让自己觉得难堪。尽管那种杯弓蛇影的谨慎恶心得让人发笑,姬珧也不得不承认,她非常害怕行差踏错任何一步,这种害怕已经到了几近病态的程度,会影响她的为人处世。
尽管她掩饰得很好,却还是一眼就被他看透。
就是这种被他看透的懦弱胆小,会让她觉得有些难堪。
薛辞年却忽然打断她的思绪,垂眸道:“殿下说得对,没有人会真的无欲无求,我也不过是在假装罢了。”
他一边说着,手掌一边顺着衣料向下,握住她的小腿,隔着轻纱拂过肌肤,有种磨砂的粗粝之感,温热的指腹带走一阵阵热流。
姬珧直直地看着他,蓦地收回双脚。
他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心,再抬眸时,四目相对。
“我也不是……什么都不想要,”点漆的黑眸有些迷蒙,升高的温度让脸色也渐渐染上醉意,姬珧看到他喉结滚了一下,但之后就是自嘲的微哂,“只是不敢想罢了。”
他费尽勇气终于到她身前,却说了一句这么卑微的话,他到最后都很克制,没让她看出任何多余的深情。
绝非不想,而是不敢罢了。
因何不敢,因为早已注定的出身吗?
姬珧有些生气,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推过去,他肩背抵在床榻上,乱踢的脚踹翻了旁边的花架,锦瓶乍然摔碎,清脆的响声却没有唤醒游走在沉迷边缘的理智,反而让他的眼眸更加黯沉。
这下是真的近在咫尺了。
“本宫看你未必是不敢想……”姬珧眉目冰冷,双掌交叠抵在他胸口上,床头的熏香铜球里冒出袅袅紫烟,满室馨香。
她微抬着下巴,每说出一个字都充满诱惑,一点一点撞击着他的神经,身侧紧抓着衣料的手冒着根根青筋。
她矮下身子,趴在他耳边用气音说着:“你只是不敢做罢了。”
话音未落,忽觉眼前天旋地转。
帐中身影变幻,一声惊呼散在隐忍克制的呼吸中,薛辞年抱着她翻了个身,伏在她身上,鼻息相抵,双唇在触碰的边缘,将碰未碰,就这样过了良久,他都只是看着她,再没有更近一步。
姬珧从未看过那样纯的一双眼,明明有无尽的欲妄勾兑,却让人生不出半分龌龊的心思。
她只是觉得胸口发闷,那不过是在扒人伤口罢了。
然后她看到薛辞年苍白着脸低下头,如梦中惊醒般退到床边,极为谦卑地弯了下身,“殿下……恕罪,是奴……不配得到殿下的宠幸。”
他说完便转身匆匆离开,从始至终都不敢抬头看她一眼,离去的脚步有些踉跄,背影也十分狼狈。
姬珧没有叫住他,只是定定看着团花金凤的屏风,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脖子边上,有股湿湿凉凉的水意。
像是眼泪?
不知沉默了多久,她才哑着嗓音唤了一句:“十二。”
窗壁处传来三声敲击。
姬珧敛着眉,藏在暗影中的眸色变幻莫测,寂静过后,她道:“去查,薛辞年在笙箫馆的过往,事无巨细。”
……
“是!”
第10章 “你早晚得求着我宠幸你。”……
薛辞年从公主寝居冲出来, 跌跌撞撞地跑到墙角的玉兰树下, 一手扶着树干,控制不住地弓着身干呕。
他背着身站了良久,直到那股翻腾的恶心渐渐压下,手指扣着翻新的树皮, 指甲都要嵌在里面, 他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泛白的指尖不住颤抖, 还冒出了血珠,但他浑然不知, 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 恨不得整个人溺在尘埃里。
厌弃自己,嫌恶自己。
他大概想把自己埋在土中,永远都不要接近明亮璀璨的日光。
薛辞年蹭了下嘴角,转身靠在树上, 仰着头看天,天上有白云朵朵, 苍蓝色的穹空干净澄明,只有他避在树影下、阴暗处, 光亮不及的地方。
闭上眼, 眼前就会闪过那些不愿回想的画面, 是他一辈子也抹除不去的屈辱烙印……
片刻过后, 薛辞年从树荫下走出来, 神色已恢复平常,他配不上公主殿下,这是他从跌进深渊的那一刻就已经心知肚明的事, 他从不敢奢望更多。
殿下值得更好的。
哪怕没有, 也一定不是他。
他抖了抖袖子,转身去了别院。
关押宣三郎的地方已经房门紧闭,除了看守的人站在门外,四处一片寂静。
他走过去,没人拦他,薛辞年推开房门走进去,屋子里没有窗户,唯一的光源便是他背后。
一束光落到挨着草垛那人的脸上,他静静眨了眨眼睛,抬头去看来人。
薛辞年立在他身前,声音还是一贯的温和:“为什么不吃饭?”
宣承弈本以为是那人去而复返,发觉来的人更高大,声音也是男人的,顿时就垂下头去,爱搭不理地冷哼一声,闭着眼不说话。
薛辞年能从那一声轻哼里听出他对他的嘲讽和蔑视。
但他不在乎。
若是这样的小事也要搁在心上,那人活着也太累了。
薛辞年笑了笑:“你全族性命都在殿下手中,就算用绝食的方式抵抗,也没人会在意你疼了饿了还是死了,虽然你看起来不是头脑灵活的人,但你不会真的是个傻子吧?”
他说话温声细语的,却十分不留情面。
宣承弈眉头一皱,抬头看他:“跟你有什么关系?”
薛辞年不紧不慢,却又认真严肃地说道:“你不听话,殿下就不高兴,殿下不高兴,我也不开心。”
他说得十足郑重,“殿下”二字被他念在口中,有种虔诚的味道,敬重与爱意都毫不掩饰。
宣承弈听到他的话后神情明显顿了一瞬,几乎是同一时间,他心头忽然升起一股难言的厌恶之感,声音也跟着冷了下去,他嗤笑一声:“这就是她养的狗吗?你虽委身于人,好歹也曾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如今这般跪舔卑微的模样,你父亲泉下有知,怕是会脸上蒙羞。”
薛辞年忽然蹲下,他平视着他,眼里没有一丝波澜。
宣承弈骂得那么难听,他也没有丝毫怒意。
“宣三郎,只想要为一人好,值得你这样冷嘲热讽吗?”薛辞年双目直视他,眸光将他逼仄到角落,无所遁形。
宣承弈张了张口,竟然有些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