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十方
姬珧勾了下他鼻子:“那为何耷拉着脸?”
“我只是气不过,皇姐送我的东西,白白被毁了,用她十条命换都不为过!”
“人命,在你眼里就是这么轻贱的东西?”姬珧直起身,冷冷地看着他。
姬恕一僵,面色有些犹疑,他抿了抿嘴,低头小声道:“不是……皇姐,我错了,你别生恕儿的气,是恕儿不好……”
姬珧正了脸色:“姬恕,你是皇帝,是大禹天子,凡事不能只凭自己喜恶冲动行事,要三思而后行,残暴只是一种手段,目的是为达到自己心中想见的结果,若只是发泄怒火不顾处境和时局,那就是一种愚蠢和无能,懂了吗?”
姬恕被她说得面色发白,到底是孩子,被说了几句就要掉眼泪,但他还是弯了弯身:“恕儿谨遵皇姐教诲。”
魏长骆处理好外面的事正走进来,见到陛下被训得哭鼻子就要避开,谁知姬珧却叫住了他。
“恕儿,你先去内殿看看书,皇姐有事要问一问魏总管。”
姬恕本不想离开,但他刚刚犯了错,还被皇姐抓了个正着,此时也没脸忤逆她,点点头就迈着步子去了里面。
姬珧秉退下人,只留了魏长骆一人。
“父皇刚刚登基时魏总管就跟在他身边了,对吧?”
“殿下说得没错。”魏长骆佝偻着身子,老态龙钟。
姬珧摸了摸袖子上的绣纹,眼神莫测:“不知当年的奉诚伯谋逆案,魏总管知道多少。”
魏长骆身子微微一震,片刻过后,他颤巍巍道:“大理寺和刑部应该都有留底的卷宗,殿下调出来看一看就知道了。”
“本宫问的,自然是那些卷宗上写不到的,”她放下袖子,目光直视魏长骆,“当年汝阴王穆氏背叛大禹投靠北胤,还在他的妻族奉诚伯府搜到了他们通敌的信件,奉诚伯府张家全族被诛,此案在当时轰动一时。本宫现在想问的是,通敌的罪名,是父皇想安到张家头上的,还是确有其事。”
魏长骆老眼昏花,耳朵也不好使,现在倒是都灵了,他扑通一声跪下:“张家已经满门抄斩,那案子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殿下何必还要过问呢?”
姬珧眉头一皱:“你这么说,就说明还有隐情了?”
她看着魏长骆,目光咄咄逼人,心头想的却是前世虞弄舟对她说过的话。
“朕本叫张舟,是奉诚伯嫡子,张家一百二十四口人,因谋逆通敌罪全族问斩,活的只有我一个……而这一百二十三条人命,全都是被你父皇冤死的,父亲根本没有通敌!你说,朕该不该恨你?”
第8章 “你好像很喜欢猜本宫的心思?……
姬珧印象中的母后总是病怏怏地躺在床上, 她偶尔会对她笑, 但更多时候只是双眼空洞地望着窗外,眼中寂灭无光,了无生气的样子。
她也很少理会父皇。
不管父皇跟她说多少话,为她做多少事, 她都只是随声附和, 有时候甚至不会回应。
那已经不只是敷衍的问题,更像是漠然置之。
姬珧生在皇家, 知道皇族里权利争端纠缠不清,腌臜事从来不少, 但他父皇所在的后宫是鲜有的非常干净的地方……也不能算干净, 而是在她父皇的统治下,从来没什么人敢对后宫置喙,哪怕只是背后嚼舌头根都可能会随时丢掉性命。
姬恕随意打杀宫人那也只能算孩子乱发脾气。
她父皇才是真正的暴君。
在这种情形下,她一直以为自己父皇和母后只是貌合神离, 日久生厌,皇家会出现这样的怨侣再正常不过, 姬珧也从不过问。
母后去得早,姬珧记忆中, 不管是私下里还是朝堂上, 父皇就再也没有提过母后一个字, 能做到这种地步的, 大抵也就只有相看两厌的仇敌才能走到这种境地。
但在魏总管那里, 姬珧却听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故事。
昭烈帝姬砚后宫里没名没分的美人无数,可自始至终,皇后只有一人, 对于这位皇后, 史书中记载甚少,姬砚也很少让她出席非常重要的场合,世人都知道昭烈帝有一个很敬重的皇后,却鲜少有人见过皇后的样貌。
只因这个皇后,是昭烈帝从臣子手中夺过来的。
“陛下娶了臣妻,毕竟不光彩,只能给娘娘另外伪造一个身份,奉诚伯府则对外宣称死了当家主母,这一遮掩,是张家妥协的结果,只是苦了娘娘……过了一年,奉诚伯又娶了新人,是豫国公府的嫡女,身份更加尊贵。”
“五年之后,娘娘也终于为陛下诞下了一个公主,也就是殿下您……老奴那时以为,娘娘肯生下公主便是解开了心结接受了陛下,可谁知,娘娘终究还是忘不了奉诚伯,加之,自打娘娘产子之后就缠绵病榻,身体每况愈下,看了多少太医都只有摇头,那时候,娘娘就只有一个心愿,就是想在临死前见一见奉诚伯。”
“眼见着娘娘就要油尽灯枯,陛下终于还是没抵过娘娘的苦苦哀求,让奉诚伯来见她一面,却不想那一面彻底葬送了娘娘的性命,老奴至今也不知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娘娘入殓之后不久,陛下就下旨封了奉诚伯府,抓了张家所有人入狱,后来的谋逆通敌之罪,想必殿下想必也知道了……”
寂静中,有人轻声发问:“张家人,都死光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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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的日光热烈耀眼,姬珧从宫里出来之后直接回了公主府。遣退下人,她想要在床榻上小憩一会儿,轻纱帷帐挡住了光,四处一片昏暗,她却怎么也安不下心来。
魏长骆的话还响在耳畔。
他是跟在先皇身边最久,资历最老,知道得也最多的人。
姬珧不问,他原本是想带着这些秘密进棺材里的,因为对于姬氏皇族来说,这也着实不算一件太过光彩的事。
“奉诚伯和江氏有孩子吗?”
“殿下为何这么问?”
“你只说有,或没有。”
“没有,奉诚伯和江氏曾育有一子,后来早夭了,江氏因此伤了身子,无法再怀孩子。”
魏长骆说得那么斩钉截铁,姬珧差点就信了,可她知道张家有个孩子没有死于那场祸乱,不仅没死,他还隐姓埋名,蛰伏在暗,潜藏在她身边蓄势待发,等到合适的时机一举将她毁灭。
张舟,虞弄舟,阿舟……
原来是真的有深仇大恨啊!
这样也很好。
床榻上的姬珧忽地睁开眼睛,外面的天色没见一丝阴沉,距离她躺下应该没有过去多久,可她却莫名觉得自己过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推开门,姬珧搭着披帛走了出去,薛辞年正站在门外,见到她出来,先是一怔,而后弯身行礼。
姬珧“嗯”了一声,神色淡淡的,好像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薛辞年瞥了他一眼,忽然侧开身子,恭敬地伸出手:“殿下随属下来。”
午后阳光惹眼,姬珧站在檐下,有些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她搭上他的手,难得露出几分惊讶:“本宫刚刚说话了?”
薛辞年理所当然道:“殿下不是想去看看宣三郎吗。”
虽然是问句结尾,语气却十分笃定,姬珧刚迈出的步子就这么一顿,她偏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反驳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淡漠的两个字:“带路。”
薛辞年笑笑,没有说话,扶着姬珧向前走着。
他身形高挑,要微微弯下腰身才能扶住姬珧的手,可他非但没有半分谄媚,反而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风清月朗的干净皎洁之感。
姬珧忍不住多打量他几眼,那双纤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抚琴作画时最是养目,平日里伺候人也总让人挑不出错处,给人多是一种谦卑的感觉,今日仔细审视过后,姬珧忽然悟了一件事。
他原来也不是供人赏玩的奴隶来着,他曾是名士之后。
与生俱来的清雅风度自然也非那么容易就摒弃,家室造就的根骨亦如此。
这世上许多人的想法和情绪都不会写在脸上,就像虞弄舟,姬珧发觉自己大抵最难应付的是这样干净纯粹之人,藏于表面之下属于人最本真的欲望,他们从不曾表露。
虞弄舟就是想要复仇,那薛辞年呢,仅仅只是报恩吗?
转眼就到了关押宣承弈的地方,姬珧收起思绪。
门是半掩着的,里面有争吵和什么碎裂的声音,姬珧停了一瞬,快步走过去,刚到门口,就听到一声低吼。
“滚!拿走!”
姬珧的身影挡在门前,将身后的大片光亮遮挡,意识到有人出现,宣承弈的声音一顿,他扭过头来,神情有些呆滞,长时间滴水未进,唇色发白,面色也几近病态的苍白,看来更有一种惹人怜惜的凄美。
只是一双赤目的愤恨丝毫没有消减。
见到来人,他愣了很久才回过神来,半怒不怒地冷哼一声,他轻哂道:“殿下不必如此好心,既然要关住我,何必叫人送来美酒佳肴,幽禁就是幽禁,恕我不会领情!”
那模样,好像吃一口公主府的东西会让他身上掉一层皮似的。
她在地上翻倒的饭食和碎瓷片上瞭了一眼,还有一个盛酒的玉瓶,她眼帘一掀,语气有几分随意:“你也知道本宫是想囚禁你了,消磨摧残你的意志还不够,还会给你送饭?”
眸光一变,她声色俱厉道:“谁送的饭!”
宣承弈刚刚还十分硬气,听见姬珧一声诘问,脊背忽地僵住。旁边的侍女急忙跪地,抖抖索索地连话都说不利索:“殿下息怒!是、是薛公子吩咐的……他说殿下不让亏待宣公子!”
姬珧瞟了薛辞年一眼,后者也不见慌乱,只是淡定地跪地请罪,不反驳,也不求情:“是属下僭越了,甘愿受罚。”
自从姬珧不让他自称“奴”之后,他就本本分分地称自己为“属下”,没有一丝要讨好的心。
说不想亏待宣三郎是她的意思?
姬珧不知为何,心里有几分不快,她却没发落薛辞年,而是转头看向宣承弈:“把你关在这,就是要让你老实,不想吃就不吃,本宫倒是要看看你能挨到几时。”
说完,姬珧转身便走,薛辞年敛着衣摆站起身,看了看宣承弈错愕的目光,无奈地摇了摇头,吩咐侍女将残羹冷炙收拾好,也转身跟了上去。
侍女收拾好也走了。
徒留下面色灰败,神情愕然的宣家三公子,微微有些不知所措。
回到栖云苑,薛辞年在门外止住脚步,姬珧的声音却传到他耳朵里。
“进来。”
薛辞年脚步一顿,但还是顺从地跟着公主走了进去,窗前的帷帘都没有拉开,里面昏暗无光,只有背影清晰可见,姬珧一摆长袍坐在软塌上,眉眼含笑地看着他。
“你好像很喜欢揣度本宫的心思?”
薛辞年一惊,骤然跪地。
第9章 姬珧看到他喉结滚了一下。……
姬珧有些头疼, 从宫里出来之后就一直心神不宁。
去看了一趟宣承弈, 回来之后气儿更不顺了。
薛辞年这一跪,倒是让她骤然从烦乱的心绪中拔.出来,意识到自己方才语气似是有些重了,她沉沉叹了口气, 冲他随意摆了摆手。
不耐道:“你起来, 别动不动就给本宫下跪。”
她不太喜欢看他这样。
“是。”
垂着头的薛辞年唇角一弯,而后抬起膝头, 缓缓站直了身子,再看向她时神色无常, 还是一副恭顺温良的模样。
姬珧起身往里走, 饶过沉香桌案和一道织锦绣团花金凤的屏风,随意坐在床边上。薛辞年本是一路跟着她,到了屏风那处就顿住脚步,不再继续向前, 室内光影婆娑,却还是能看到他映在屏风上的清雅身影。
破有种遗世独立仙姿绰约的飘渺之意。
姬珧抬眸一看, 见人没跟过来,神情略一怔忪, 随即哑然失笑。
虽说薛辞年是出自那等混乱肮脏的地方, 但不得不说, 他是她见过的男子里最懂分寸的人, 不会太过殷勤以至于让人厌烦, 也不会太过疏离以至于让人觉得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