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十方
从进门开始,他明明知道她进来了,却一句话都没说,姬珧放了一子,不等抬眼瞭他,他又跟着她放下一子。
他什么都看不见,却像猜到了她会下哪一样,每一步都走得刚刚好。
姬珧走了几步棋,便僵手搁在一旁,不再继续下了。
虞弄舟这时才开口说话。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见我了。”
他像是许久没说话了,嗓音有些嘶哑,听着沉闷,了无生机。
姬珧挑了挑眉:“你怎知是我?”
虞弄舟半阖着眼,目光似乎落在那个棋盘上,唇角微微勾起,若有似无地笑了笑。
“脚步声不会错的。”
当是把一个人印刻在骨髓里,才会连她的脚步声都那么熟悉。
姬珧以为自己听到了什么笑话,实际上她也真的笑出了声。
那一声笑在僻静的暗室中显得尤为清晰,就如狠狠甩在脸上的耳光一样,嘲讽得人无地自容。
虞弄舟的手指攥紧了,问她:“为什么不杀我?”
姬珧敛了笑意,没回答,反问他:“为什么出卖江蓁,这世上只有她,全心全意地护你,甚至为了你,连自己的父亲都可以不救。”
那是姬珧确实想不明白的,就算不要帮助江蓁,她觉得虞弄舟也必不会帮她,繁州城内一箭穿心就是最好的答案了,他应该清楚地知道,自己就是想要他死。
为什么还甘愿送上自己的头颅呢?
虞弄舟沉默半晌,就在姬珧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忽然提起一口气,疾速地说了一句:“我从来没想过要立江蓁为后。”
……
他抬起眼,眼眸泛红,没有空洞无神,确确实实落在她脸上。
那一刻,姬珧以为自己幻听了。
耳边犹如炸开一道响雷,将原本的话音覆盖,可即便她什么都没听清,还是从他唇瓣的动作中读出了那句话。
他说他从来没想过要立江蓁为后。
立江蓁为后,只能是那个已经登上皇位的虞弄舟。
她眼眸颤了颤,慢慢找到自己的声音。
“你想起来了?”
“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虞弄舟盈满双眸的遗憾和悔恨几乎快要漫出来,见了她,又欢喜,又心疼,又绝望。
他的眼睛也好了。
能看见她了。
“手脚筋被挑断那晚,我快要死了,以为能一了百了,谁知却做了一个梦……”虞弄舟满是希冀地看着她,却忽然闭了闭眼,哽咽一下,道,“珧珧,所以你才会恨我,对吗?”
姬珧想过无数次,如果虞弄舟真有能回忆清楚前世的那天,他会怎么办。
想过无数次的念头,姬珧独独不想看到他的悔恨。
“虞弄舟,你应该知道。”
姬珧一脸平静地看着他,心中翻涌了再多情绪,眼底还是没有波澜,她一遍遍告诉自己,那辈子已经过去了,屈辱、不堪、肮脏绝望的那辈子已经过去了,她如今还是长公主,大禹依然在她手上,姬恕还活着,而伤害她的人,都死了,或者快要死了,总归不会有好下场。
“一个‘恨’字远不能代表我对你的情意。”
她极尽淡漠地说出这句话,却将对面的人再次摁进了永无天日的尘埃中。
虞弄舟的脸色很难看,蚀骨焚心的痛苦充斥在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无所遁形,他张了张嘴,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我没想过,要将你逼死。”
“我不告诉你姬恕的死讯,我把你关在望玉台,我让影卫监视你,只是为了让你活着。”
姬珧慢慢有了些动容,却不是愤怒。
她甚至看着虞弄舟笑了出来,只是问他:“被挑断了手脚筋的滋味好受吗?被江蓁当成畜牲一样圈养起来,你高兴吗?”
虞弄舟忽然哽了一下,喉咙里像是塞着金陀子似的,要人命。
姬珧收起笑意,眼中无情,声音无波:“倘若我们之间真的有血海深仇,你步步为营处处算计,杀了我杀了恕儿,血染公主府和金宁城,我都可以全不怪你,因立场不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是我们从小耳濡目染的铁训。可你做的是什么呢?”
虞弄舟的心像是被砧板碾压过一样,连呼吸都停滞了,他听懂了姬珧的问话,如若只是恨,便还简单了,复仇就是,可如若在恨上纠缠了爱,那便是十足十的恶心,借由隐忍爱护的名义实则加诸伤害,还美其名曰只是希望她活着。
没有一个人该以这种方式活着。
他连作为一个人最起码的尊严都不留给她。
虞弄舟红着眼,痛苦地望着她,什么后悔的话都不会说了,只剩下卑微的渴求:“直到我看到你跃下高台的那一刻,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皇权,高位,复仇,我统统都不想要了,我只想要你活着!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可是这一世,一切都还未发生,姬珧,我知道自己的要求很无耻,可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机会?”
姬珧向前倾着身子,下巴抵在手背上,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你觉得,破碎成两片的镜子有可能重圆吗?”
她笑得眉梢肆意,眼尾的红妖冶如花,虞弄舟的呼吸有一瞬的停滞,他张了张口想要回答,却被姬珧抢先答了。
“是有可能的。”她说。
虞弄舟一怔。
那是虞弄舟期待的答案,也是他想要说却不敢说的话,但他没想到会在她口中听到“可能”二字。
那像是对他命运的宣判,将扼住他命门的手拿开,给了他重获新生的希望。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双眸中有光彩掠过。
但姬珧却忽然不笑了。
她冷下脸来,艳烈双靥只剩下断人生死的冷漠无情。
那声音轻飘飘的。
落到他耳畔:“只是我们不可能了。”
虞弄舟的笑意僵在脸上。
破镜有可能重圆,只是我们不可能了。
那是比任何拒绝都更让人绝望的一句话。
纵有再多美梦佳话浪子回头,纵有再多百转千回蓦然回首,那不是他们,她也不会效仿借鉴,她不可能容忍淡忘了那些伤害。
“虞弄舟,我是一个公主。”
“大禹存亡于我一身,你在选择了张家的那一刻起,就该知道你已经放弃我了。”
“若你三年前金宁城破的时候将我与恕儿一起杀死,我对你的恨意也许不会这样浓烈。”
“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冠冕堂皇地说希望我活着,却一边折断我的羽翼一边降我于泥尘,你把我摁在地上予取予夺,把一个人最基本的尊严体面甩在脚底上脚踏,最后管这叫爱?”
虞弄舟脸上的表情在逐渐瓦解,犹如被捧到云端再被狠狠摔下一样,刀刃没过十分,还没有感觉,人头已落地。
他的心针扎一样疼。
即使他很早就知道了,那个宁愿自戕也不愿矮下半分头颅的公主,又怎会因为他廉价的回心转意就低头呢?
她至死高傲,而他从来卑微。
他才是那个自始至终丑陋到无所遁形的蛆虫,只配在沟渠里仰望,他不敢称“爱”也不敢称“恨”,一辈子活在自己狭窄的臭沟暗道里,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以为是的光亮,却永远不懂尊严的可贵。
最后她告诉他。
他连后悔都不配。
这世间一定会有破镜重圆的故事。
只是一定不是他。
第106章 她是你的天。
昏暗静室, 紫烟散尽, 人走灯熄。
浅淡月华漫透轩窗,像碎玉迸溅, 定格在一副颓唐消瘦的背影里。
虞弄舟不知坐了多久, 他就那样静静地跪坐着, 仿若一尊枯槁的雕像。
人走时掠过的风好像带走了他身上所有的热度, 在血液愈渐凉彻的春夜里,周身空无一人, 却叫他一点点溺毙在有她存在的所有回忆中。
虞弄舟突然开始想, 当初挥剑率军入城, 围困公主府的时候, 那时的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张家血仇得报, 腐坏不堪的政权连根拔起,所有属于大禹的痕迹都从源头开始被消灭。
可真到要连根拔起的时候, 他却发现自己舍不得杀了她。
明知道作为一个公主她绝不会卑颜屈膝祈求他, 明知道姬恕是她唯一一个活下去的希望, 他还是将姬恕杀死, 把姬珧囚困在望玉台之上。
他那时最讨厌看到的就是她那副淡漠疏离的眼神, 即便身陷囹圄, 依然不肯矮下半截身子, 这辈子以骄傲为骨、以尊严塑根的人, 早已身处绝境, 没跟他说过一句求饶的话。
虞弄舟何尝不知道啊。
她恨他。
埋在骨髓之中的仇恨, 以血洗涮仍旧不能洗去。
他想,只要她肯服一次软, 就将她从望玉台上放出来, 恢复她公主的封号,给她无上荣宠,哪怕把整个大禹拱手再送予她。
只要她肯求他。
其实他那时就已经知道,他错了,踏出那一步起他就已经在心中做好了选择,他放弃了姬珧,而姬珧不可能再原谅他。
他不肯承认自己后悔了,也明知姬珧与他从此势不两立,只能一厢情愿地将她囚禁在自己身边,不接受任何拒绝,以为这样就会相安无事。
他何尝不知?
自己一生以清正儒雅示人,实则卑劣到骨子里!
当他看到姬珧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时,当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再也留不住拼命想要挽回的人时,当他直面血淋淋的衣袂和冰冷的尸体时,他才终于将深藏的隐秘宣之于口。
而她呢,最恶心听到的就是这个。
黑夜,静谧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