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休屠城
甜酿微微蹙眉,点了点头,目不斜视从她身边掠过。
风带起的甜香,是施少连里衣的气味,衣上沾粘的长发和胭脂,都出于这个人。
的确是嫉妒啊,两人自小亲厚和睦,一朝转变身份,如胶似漆的甜蜜,哪里容得下她这个贴身侍女。
杜若近来寻了施少连三四回,她一个妇人,不好总在外头抛头露面,再者施家和赵家又有了龃龉,不好明目张胆往施家来,只得去生药铺里问,好容易趁着施少连在药铺的时候见了一面。
施少连见她,剑眉一挑:“还是为那事来?”
杜若点头:“都要走了,你就让他见见,死了这份心吧,不然心里总有个挂念,放不下。”
张圆不愿在江都家中再呆,打算往金陵去游学,张夫人拗不过他,又看着他一日日萎靡不振,终是松口,替他打点行囊,寻了在金陵的好友照料张圆一二。
走之前张圆一直想见甜酿一面,只是张夫人不点头,张圆只得求杜若帮忙。
前几次杜若寻到施少连,他自然不肯让张圆见甜酿:“自然已经一刀两断,又何必藕断丝连。”她已经尽力,但回家一看到张圆那颓废模样,还是忍不住心疼他,这年头要寻个有情有义的男子实属不易。
这次施少连略想了想,终于点头:“见一面也好,还是要有个交代。”
杜若没料想他这样轻易开口,喜不胜喜:“感激不尽。”
这好消息到了张圆耳中,杜若见他直挺挺从床上起来问:“真的?”
她又是好笑又是酸涩,点头:“自然是真的,几日后,约在广善寺里。”
又是广善寺,他心中突然有股悲凉感:“缘起于此,又要终于此么?”
施少连又从药铺往家去,正见方玉拎着个小包袱从门内出来,两人在门首打了个照面,施少连笑道:“方先生又回家去了?”
虽然施家准备了方玉的宿所,但方玉家里还有病母幼妹,一般若是晴好天,方玉都往家去,便于照料家中一二。
方玉不慌不忙地揖手:“家里母亲眼神不好,妹妹又幼小,我怕夜里家中有事,没人照顾倒有些麻烦。”
施少连点头:“先生有心,我家尚余有几间空房舍,先生若不嫌弃,可带着母亲幼妹来住,省去些麻烦。”
方玉摇摇头:“多谢好意,我在府上当教书先生,已是大大得了利,不敢再贪好,再者那住所家中已住了四五年,四邻又熟,让家母搬出来,怕、她老人家定然不愿意,这样住着也甚好。”
施少连微微一笑:“也罢。”又邀着方玉改日一道随着去广善寺烧香。
六月十九日,正是庙里烧香的日子,施老夫人病着不好走动,桂姨娘也一向不爱出门,故而田氏带着家中的几个女儿,往广善寺去烧香,施少连和方玉、喜哥儿和小果儿也一道前往,替施老夫人捐些香油钱。
庙里甚是热闹,杜若陪着张圆守在树下,见施家数人相继下了马车,往寺内行去,张圆死死的盯着其中一道倩影,杜若拦着他,见张圆眼眶发红,双手握拳,怕他心潮难平:“等回去的时候,让你两个在路边说说话。”
又扯扯他的袖子:“嫂嫂去替你求个平安符,保佑你一路平安,明年高中。”
叔嫂两人一道进了山门,远远随着施家人往前走,杜若冷不丁见眼前一张熟面孔,突然一怔。
原来是况夫人带着况苑夫妇来庙里进香,一是恭谢菩萨况家终得有后,二是也替薛雪珠求菩萨送子。
况苑饶有趣味看着杜若拉着心不在焉的张圆,趁着母亲和妻子烧香之际,转到杜若身边来,将她的袖轻轻一牵,牵到一株松柏后。
“你这嫂嫂,当的倒是热心肠,连小叔子的事都包揽了。”
杜若还紧张着张圆,见他失魂落魄的盯着前方,完全未曾在意自己不在身旁,抽回自己的袖子:“这种人多的时候,你还来招惹我做什么?”
又道:“你知道我在做什么?”
况苑和施少连时不时还见上一面,喝杯闲茶,此刻抱肩闲散道:“就算不知道,也猜得出来——我见施家的马车停在山门下,八成又是帮着圆哥儿做闲事。”
杜若半讥半笑瞥他一眼:“我做的是闲事,你做的又是什么正经事,来求子么?”
况苑施施然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魅惑之意:“倒被你说中了。”
杜若冷笑:“阴鸷积儿孙,怕是菩萨看不上你家。”
况苑毫不在意她的损话,笑道:“是家母着急,我陪着只是做做表面功夫罢了。”
杜若在况苑身上扫过,目光顿了顿,哂笑:“是哪儿不行?成亲这些还没个消息?”
“行不行你还不知道么?”他抱肩懒散道,“你和张家二哥,如何不养一个。”
杜若蹙眉,脸色转变:“倒不如我先死了干净。”
她见着张圆寻她,急急拂开况苑的手,听见他在身后压低声音道:“杜若,不若我们两人去菩萨面前烧柱香。”
杜若顿住脚步,回头讥笑,香唇一张一合,口型恰是这句话:“你疯了么?”
况苑见她走开,摇了摇头,从树后转出去,去寻自己的母亲和妻子。
烧香回去的路上,甜酿上了马车,喜哥儿却跟小果儿一道在田氏的车上玩耍,宝月陪着她在车内坐着,马车嘚嘚往前走,却在半途又停了下来。
宝月见是施少连,自己出去跟驾车车夫作伴,只留两人在车内。
这几日两人见得少,他淡声道:“妹妹许久未出门,今天是第一次出来。”
甜酿点点头:“多出来走动走动,比在榴园有趣些。”
他握住她的手,浅笑道:“往后我陪你。”
马车复又停下来,车厢外响起年轻男子的颤音:“甜妹妹。”
她呆呆地望着施少连。
施少连将目光投在车壁上,声音极轻:“你们说说话。”
“甜妹妹,是你吗?我是张圆。”
甜酿伸手,撩开一点车帘,见他立在车旁,仰头望着她,形销骨立,丝毫没有昔日的风采。
两人再见面,都禁不住有些热泪盈眶,甜酿身子颤了颤,身后有一只手,轻轻握住她垂在身侧的手。
“许久未见甜妹妹……我来只是跟甜妹妹说一句……我过几日就要去金陵游学,准备明年秋闱,怕是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着妹妹的面。”
“我自己也说不清什么原因,眼睁睁和妹妹失之交臂,也不知怨谁怪谁,最后只有怨我自己,没有早一些将妹妹娶回家。”
罪魁祸首坐在暗处,把玩着她的手,捏捏指尖,揉揉指腹,懒洋洋又随心所欲。
“走之前,一心只想着再见妹妹一面,却没想是在这里,一路我都想着当年初遇的情景,栩栩如生犹如眼前,后来接二连三的重逢,都是冥冥中天注定……我倾慕妹妹,这份心意一直到现在,还会延续到以后,除了甜妹妹,再没人能占据我心里头的位置……”
“圆哥哥……”
身旁的人捏捏她的指尖,微微痛感让她蹙眉,甜酿改口:”张圆,张圆……你听我说……“
她不忍见他那双湿润红烫的眼,将帘子落下,只露一丝光进来,对着帘外道:“我不是你心中的那个甜妹妹……一切都是故意的……广善寺不是偶遇,我在进山门前,就偷听到你和旁的学子说话辩论,觉得你有趣,所以才故意在那里等你进来……后来的接二连三也不是缘分,都是有意为之,我……我觉得你家世不错,为人又纯良,恰好那时家里在议论我的婚事,冰人挑选的人我都不甚中意……所以才将主意打在你身上……”
“很多时候,都是故意演给你看……没有什么知书达理,没有什么不谙世事,也没有什么懵懂羞涩,你所看见的,都是你想看到的……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我。我也并没有那般喜欢你,只是因为你喜欢我,所以我才愿意多花一点心思在你身上。”她咬住唇,清泪滚滚而下,“连着约同你去金陵,我想的也只是我,而并非你……”
“所以,不要再难过,不要痴情,不要说傻话,婚退了就退了,没什么好寻死要活的,再挑一个就是了,赵窈儿或者其他人,我都毫不在意,我讨厌过哭啼悲戚的日子,无论怎样也要让自己心满意足,我早就忘掉你了啊,从船上回来我就忘记了,求你也快些忘记我吧,别念念不忘,别一往情深……”
她待要再说,修长的指轻掐着她的下颌,将她面庞转向他,她见一双深邃温柔的眼,轻吻游离在唇边,吻去她的泪珠。
车外没有动静,马车又嘚嘚的往前行,冰凉的泪和炙热的吻纠缠在一起,她突然欺身扑上去,将他扑倒在车内,压在身下,恶从胆边生,狠狠的掐住他的脖子。
“你这个王八蛋。”
两掌环住,施力恰好,男子脖颈并不硬,甚至还有些柔软,喉结在她手心划动,带起微痒:“坏丫头。”
她咬牙又蹙眉,见他一双温柔的眼,颓然收回自己的手掌:“我才不坏。”
他揽住她腰,把她按在自己胸膛上,脸庞埋入她颈间,摩挲着她的肌肤,深嗅她的气味:“不坏,坏的人是我。”
汹涌的泪濡湿了他肩头的衣料,能听见她细细的呜咽:“我是真的喜欢他……”
施少连抚摸她的黑发:“只是喜欢而已……小酒喜欢的东西很多,换一个喜欢也是一样的……”
她的脑袋拱在他胸膛上,尖尖的贝齿透过单薄衣料,陷入肌肤内,她用尽全力,要他感受和她一样的痛。
腥甜的血从齿下肌肤慢慢渗出,沾染在已湿的衣上,也沾在她唇舌间,他伸手轻轻捏着她的耳珠:“一切都过去了。”
天青色的衣,被泪和血染成暗褐,干涸之后硬邦邦的,他伸手入衣内摸摸自己的伤口,摸到一排牙印,深入肌理,轻嘶了一声:“好狠的心。”
甜酿已经止住泪,面无表情的坐在车内,施少连把肩头伤口露给她看,血糊糊的一片:“小没良心的,也不知帮我包扎一下,若是血洇在衣上太招摇,如何跟他们解释。”
她抽出自己的帕子递给他,帕子绕在肩头,堪堪打了个结,他捉住她留在肩头的手:“消消气吧。”
第47章
张圆静静地望着马车远去,心头空荡,神色木然。
杜若下车去唤他:“圆哥儿,天色不早,我们也该回去。”看着他眺望的眼神,又道,“事已至此,就在此别过,各奔前程吧。”
“二嫂……我好似做了一场梦一样,她说的是什么话……她说她没那般喜欢我……骗了我……”他轻轻道。
杜若想了想,劝慰他:“无论是真是假,那都是过去,她也有自己路要走。”她扶着张圆上车,“好男儿不该拘泥于这些小情小爱,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张圆缓缓闭上眼。
杜若撩帘望着外头,况苑驾着马车,带着家人扬鞭而去。
叔嫂两人都在车内默然不语,张圆良久睁眼,轻声道:“谢谢二嫂。”
“应该的。”
“二嫂待我很好。”张圆涩涩道,“家里成日吵吵闹闹,大家都不得安宁,二嫂也觉得在家呆着痛苦的话,不如和二哥合离吧……我能看出来,二哥二嫂已没了情分,在一起只是折磨。”
杜若还望着帘外的景色,淡然道:“即便合离,也是要再嫁的……若是下一个更不堪,那又有什么意思……”
还不如守在张家,混沌度日。
施家众人归了府,方玉牵着喜哥儿和小果儿下车,见云绮和芳儿也携手从车上下来,朝着两人点头。
云绮自从听了上次施少连想把她许给方玉那番话后,对方玉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芳儿笑着回了个礼,见喜哥儿和小果儿绕着方玉,在他袖间摸路上买的果子,摸出了个小木梳掉在地上。
“先生给谁买的梳子?”
方玉脸上微有涩意,将梳子拾起笼在袖间,朝云绮两人拜了拜:“某母亲发梳坏了,老人家又事佛,恰好看见庙里有小沙弥卖梳,买一个给母亲用。”
“先生真的好孝心。”芳儿笑道,“不愧是为人师表,君子典范。”
方玉回了个礼:“小姐谬赞。”
施少连和甜酿也从旁侧过来,云绮拖着芳儿要走,甜酿朝方玉行了个礼,也带着喜哥儿往内院去。
只剩施少连和方玉站在一处,施少连朝他笑:“我回去换身衣裳,待会和先生一起喝杯茶?”
方玉目光不着痕迹在他肩头扫过:“也好。”
施少连换身衣裳回来,方玉恰好沏好茶水,两人言语淡淡,聊的是施家和方玉之事。
方玉自知施老夫人或许稍有那么点结亲之意,否则也不会聘自己入府,专给喜哥儿做西席,只是家中拮据,他区区一个秀才,要养家糊口的银子,母亲买药看病的花销,还要攒一笔明年去金陵赶考的盘缠,车马费用,衣食住宿,人情来往花费不少,故而施家来请,他亦不推却,收了酬金,在施家安心待下,教书之余,还卖字撰文攒些银钱,至于施家人如何看待他,却未曾多放在心上。
施少连有心想结交,先问他近来打算,又问明年秋闱:“三年一期,方兄明年定然要往金陵去,我瞧着方兄胸中有乾坤,也非久居人下之人,必有高腾之意,敝府也跟着沾光。”
又道:“届时临行,若有余事能替方兄打点周旋,亦是弟之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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