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赏饭罚饿
第四十章
看她良久不出声, 隋策只当商音是公主脾性又发作了。
毕竟他自己也就睡着不到一个时辰,困得眼皮直打架,没工夫陪她瞎折腾, 遂无精打采地问:“怎么了,是渴了要喝水吗?”
商音坐在那头巴巴儿望着他, 舔了舔唇又不好据实说,只能就坡下驴地含糊道:“呃……嗯, 嗯。”
隋策耷拉眼皮, 困倦地转过去丢下话, “在这儿等着, 我给你倒水。”
她抓着被褥低低“哦”了一声。
幸而每日临睡前婢女都有在桌上留一壶煮好的茶, 他喝了口尚是温的, 于是满上一大杯,给商音端到床边。
“来, 一杯够不够?”
她老老实实地应声说:“够……”
两手松开锦被,将热茶接在指尖, 刚准备送到唇下,窗边乍起的明光骤然照进屋内,商音臂膀剧颤, 茶水顷刻洒出大半。
此时重华公主若有毛,恐怕已经炸成了一团开屏的大刺猬!
隋策实没料到公主殿下四肢不勤成这样,叹着气给她擦面颊和衣襟溅上的水渍。
“唉, 你看看你, 喝个水也能呛着, 究竟是……”
尚说到半截, 他动作却不着痕迹地顿住。
隔着衣袖, 隋策竟察觉出商音的周身在轻轻发抖。
他心下不露声色地一怔, 余光落在背后震天动地的春雷上,这才回想起,当日去往行宫的途中,她似乎也曾流露出对雷电的畏惧。
女孩子胆小怕打雷并非什么稀罕事。
可这是不是……怕得有些过了。
他站在旁边,不言不语地盯着商音把喝完水。
“还要不要?”
后者摇头道了句谢:“不要了。”
趁隋策去放茶杯的空档,她伸长脖颈往门外投去一眼,万般纠结地咬住嘴唇,犹豫着是否要叫今秋进屋。
商音一方面因满天的惊雷魂不附体,一方面又不想在隋某人面前露怯,挣扎数个回合,终于还是咬咬牙躺回去。
公主的脸面大于天,白日里已丢过一回,再丢她就没有了。
不就是电闪雷鸣吗?
我两眼一闭管你洪水滔天。
正当商音用力绷着神经试图快些入睡时,床边忽然一亮。
她诧异地扭过头,但见隋策信手把灯盏搁在拔步廊庑的绣墩上,不知从哪儿捞来本书,举止自然地撩袍在床沿坐下。
男子颀长挺拔的背脊顿时占据了大半的视线,那些惊涛骇浪的光在他侧脸的轮廓处稍纵即逝。
商音怔忡地开口道:“你、你……这是,干什么?”
“哦。”
他语气稀松平常,佯作无聊地翻开一页,“这外头雷那么大,吵得人心烦,横竖也不困,倒不如起来看几页书打发打发时光。”
言罢,又貌似随意地补充,“你这儿光线好,窗边太亮了,借你的床用一用,你不会小气吧?”
商音心头自是一百个求之不得,“不、不会,当然不会。”
眼下也无暇顾及这番拙劣的说辞,反以更拙劣的话欲盖弥彰地遮掩道,“我……我这儿地方大,还特地为了方便读书安置了矮柜,算……你有眼光。”
她说着复躺回去,怕他呆不久,刻意加上一句,“抽屉里有一盒蜜饯果子,你要是饿了,就翻出来吃。”
“知道。”
青年连眼皮都没抬,仍旧一本正经地捧书品阅,“睡你的觉吧。”
商音听话地盖上薄毯,由于身侧多了个人,惶惶不安的孤寂感顷刻间散去不少,她才意识到自己惧怕的或许不单单只是打雷。
从这位置望出去,目之所及仍能瞧见小片窗棂,当下一道闷雷落入人间时,隋策轻抬了下头,继而又往边上略挪半寸,堪堪能替她挡住漏网的那缕电光。
他拿书的姿态照旧不动如山,稳得像是在看什么旷古烁今的名著,长眉下的眼仿佛深潭碧波,周遭急现的白电都能在其中碎出一把泱泱星河。
暴雨不知疲惫,因声势的怂恿愈演愈烈。
明暗不定的光将拔步床镂空的纹路投在白墙之上。
枕着软靠的公主偷掀起一只眼皮,做贼似地瞥向一边笔直如松的年轻将军。
对方翻书翻得正认真。
她见状,悄悄往他跟前拱了拱,再拱了拱,然后伸出手去,揪着隋策散在床沿的衣角,好像是要借此获得某种慰藉,脸色瞬间就缓和了许多。
她也安得下心了,踏踏实实地再度阖上双目。
手边的烛焰清脆地爆出朵小花,远处雷声消停下来,渐渐不及先前那般密集。
隋策将视线从满目的小楷上移开,回头朝身畔瞅了一眼。
公主殿下倒是好眠,侧着张红润的脸睡得十分香甜。
她一只手探出锦被之外,死死地攥住他一节衣摆。
隋策欲言又止地摇摇头,转眸回来盯着泛黄的书页,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早知道就该捡本好看的了……”
思及自己被商音揪住不放的衣衫,他悔不当初地抚着额心。
这下想换本都不行。
长夜漫漫,还教人怎么打发时间……
滴水檐上汇聚的雨凝成了串漏入沟渠,老天爷仿佛也累了,降下的雷鸣一声比一声敷衍。
门前的今秋怀中抱着自己的铺盖卷儿,竖着耳朵听完了屋内的动静,她很快心下了然地噙起笑意,轻手轻脚地退步走,仍旧折回耳房。
不知过去多久的光景,商音隐约觉得那吵人的雨声好似停了,而她则朦朦胧胧地睡了个囫囵觉。
睁眼时,放下纱帘的窗后有靛青的天光渗进来,万象冥迷幽清。
应该快到寅正了。
目之所及处,原本坐在跟前的隋策此刻正歪头靠在床柱上,他手中还拿着那本随手捞来的《花草莳养论》,睡相既沉且狼狈。
商音往前蹭了蹭,起身打算将他叫醒。
掌心正将拍上隋策的肩头时,那一瞬,只那么一瞬,说不出为什么,她动作一僵停在了那里。
青年的睡颜从这个角度落入眼中,恰好笼在一片模糊的月色下。
他目深,眉骨高,鼻梁挺直,下颌锋利,天生一副张扬相貌,也唯有在睡梦间五官轮廓才不似平常那么锐利冷峭。
浅如轻纱的华光消磨了他眉宇里的棱角,眼底下只剩清晰的一圈黑,轻狂的恣意感被一层浅淡的疲倦覆盖。
商音知道隋策向来睡得浅,可即便自己离他这么近竟也未能将人吵醒,看样子是真的累到了。
她收拢五指,竟莫名有点舍不得打搅他。
漫过嘴边的话随着咬唇的动作被轻拿轻放地吞回了腹中。
未央长夜里的天亮得极慢,莲花烛台内的火早已烧尽,清辉流水般泻地成池,居然也有几缕落在隋策未及梳好的发丝间。
重华公主依然保持着两手撑住床面的姿势,她偏着脑袋,在旁便静静地注视着青年的侧脸。
看幽暗的光跟着月落日升自他耳畔滑至颈项,又从胸口重现,再度漫过唇边。
隋策的上唇较之下唇要薄几分,缺乏粗人的浓烈,使他走过战火烽烟的肃杀之气得以有所压制,显得比寻常的武将更无害一些。
睡觉时尤其明显。
他微张着唇,呼吸带起鬓边的碎发上下起伏,似乎对她毫无防备一样,那模样敛尽血光与阴霾,像永平城内哪家不知疾苦的公子少爷。
商音看着看着,眼神不自觉地就柔和了下来。
自打那日中箭到如今养了两个月,尽管伤口早已愈合,隋策的脸色比起最初依然少了点血色,大概还是身体有亏吧。
彼时在南山围场,他也是什么都没多问,说帮忙就帮忙了。
平心而论,抛开偶尔的一两句嘴碎之外,隋策的为人是她所遇到的,难得仗义正直的一个。
我平时应该对他温柔点的。
她想。
以后尽量、尽量,不要冲他发脾气吧。
商音如是琢磨着,面朝床边的方向,再度小心翼翼地躺了回去。
*
无论困得多厉害,隋策早上还是卯初就醒了。
被人盯着瞧了半柱香的羽林将军全然不知情,打着呵欠从床边站起身。他四肢酸涩就算了,头还磕得挺疼,转眼见商音犹在床上蒙头大睡,心里别提多羡慕。
为什么自己就得大清早地出门干活儿,她却能每日在府上吟诗作赋……寻常高宅大院里的妇人都忙些什么来着?
他脑中很快得出答案:相夫教子。
隋策:“……”
算了,她继续睡着吧。
隋策站在床边垂眸看了商音片晌,无奈且艳羡地轻叹一声,替她将两边的纱帐放下,举步出了隔门。
简单地洗漱更衣完毕,他呵欠连连地走下台阶。
一宿的暴雨把满院空气洗得焕然一新,连视野都变得干净起来,遍地浮着一股淡淡的泥土味。
仆役们正拿扫帚清扫石径的落叶,迎面碰上今秋,大宫女敬了一句“驸马爷”,向他请安。
隋策心不在焉地应着声,刚和对方错肩而过,猛然想到什么,回身叫住她:“诶等等——”
今秋忙行至他面前,不解地问:“驸马有什么吩咐吗?”
他“呃”了半声,似乎拿不准该怎么开口,两指犹犹豫豫地捏了下鼻尖,才道:“你们家殿下,为何对雷声怕成这样?”
他问:“小时候被雷劈过吗?”
见隋策有此一问,今秋就猜到昨夜可能发生了些什么,她打量左右见并无外人在场,方近前一步,低声说:
“不瞒驸马,殿下年幼时曾在雷雨夜中,被人关于灵堂内待了一整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