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第一只喵
黄父上前扶住椅子,湿着眼睫小心翼翼抬出门,姜云沧走在后面,向张玖点点下巴:“张三。”
张玖怕他,又不敢不过来:“云哥有什么事?”
“再敢有下次。”姜云沧盯着他,只说了一半,没有再往下说。
张玖还在等下文,姜云沧突然一大步走过来,肩膀一撞,张玖只觉得身子一轻,惊叫着飞了出去。
噗通!他从厅里飞出去,掠过走廊,重重摔在台阶下面,张玖哎哟一声,觉得从腰到屁股像是从中折断了似的,瘫在地上老半天挣扎不起来,张侍郎两口子吓了一大跳,飞跑出去一左一右扶他起来,姜云沧不紧不慢跟在后面:“实实在在是失手,不小心碰到了张三,张侍郎不会怪我吧?”
竟是把方才张玖说的话原样奉还了。张侍郎恨得咬牙切齿,又不得不答道:“不会,不会。”
“那就好。”姜云沧按着刀,目光冷冷在张玖脸上一晃,大步流星地走了。
“爹,”张玖疼得龇牙咧嘴,“你就这么让姜云沧走了?他实在是欺人太甚!”
啪,张侍郎甩了他一个耳光:“还不都是你闯出来的祸事?没用的东西,我这张老脸都让你丢光了!”
出得门来,蒲轮车载着黄静盈,姜云沧骑马跟在车边,向黄父说道:“叔父,张家如此险恶,难道真不考虑上次说的事?”
黄父知道他说的是和离,叹了口气:“谈何容易!几辈子的体面,以后的风言风语,再者还有欢儿,没满周岁的孩子,怎么能离了娘?”
最棘手的,就是欢儿。和离什么的他想想办法总能成事,但欢儿姓张,还从没有先例可以由女家带走的。姜云沧沉吟着:“我去想法子,总之不能再让阿盈受苦了。”
入夜时林正声终于苏醒,沈浮也得知了黄静盈受伤,去姜家养伤的消息。
更漏漫长,沈浮坐在书案前,眉头紧锁。
不知道黄静盈醒了没醒,若是醒了,姜知意此时必定忙前忙后,悉心照料,若是没醒,她必定要为着好友的遭际,难过得无法入睡。
从前他看见那些为着旁人的事牵肠挂肚的,总觉得难以理解,直到如今,他从真真切切的理解了世间这一种情感。
原来,如果真心关切另一个,那么这个人笑,你会跟着笑,这个人哭,你会跟着哭,甚至比自己难过的时候,更要苦上百倍千倍。
原来情之所钟,真可以让人一瞬天堂,一瞬地狱。
沈浮起身走到廊下,抬头望着清平侯府的方向。
漆黑的夜空没有月亮,繁星茫茫,不知此时的她,睡了吗?
“大人,”庞泗追出来,“李易和白胜突然发作,情形有些不对。”
沈浮心中一凛,急急回去看时,李易一张脸涨得青紫,捂着肚子疼得在地上打滚,朱正拿着银针想给他刺穴,可又百般按不住他,忙得满头大汗:“应该是药性突然发作的缘故,那个药有问题。”
再看白胜,也是一声声惨叫着满地打滚,沈浮垂着眼皮。
这药,有问题。好个狡诈的白苏。
梆,梆,梆,三更梆子敲响,子夜时分。暗室的门无声无息开了,沈浮看着昏迷在墙角,一动不动的白苏:“把人弄醒。”
侍卫上前,一盆冷水浇下去,白苏打了个冷战,悠悠醒来。
灯火勾勒出沈浮的身影,后背映着灯火明亮,面前沉在暗室的黑寂中:“白胜吃了药。”
白苏怔了下,随即笑起来:“原来大人让他吃了呀,他那么个人,活该受这么一番折磨,大人待我真好。”
折磨。而不是死。沈浮不动声色:“子夜,药力发作。”
“大人真聪明。”白苏扶着地慢慢起身,理了理蓬乱的头发,拍掉身上的水,“这个药也不是谁都能吃的呢,熬得过去的,如愿以偿,熬不过去的呢,也就只好死掉。七窍流血,浑身上下从骨头缝里往外头透着疼,疼得跟全身的骨头都断了似的,有时候能拖上三天三夜,也就得疼得叫上三天三夜,死得可惨了呢。”
沈浮在明暗飘摇中看着她:“为什么不杀庄明?”
白苏动作停住,她终于不笑了。
沈浮隔着门,平静地看她。这么多天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在白苏面前提起庄明,当时白苏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哪怕如今磨炼得再狡猾老练,对于那段时间的经历,总是难以放过去的吧。
以她的如今的行事来看,她不可能放过庄明。
片刻后,白苏又笑起来:“大人真是无情,专门扎人痛处。”
她虽然在笑,但笑容勉强,这个庄明,必是能破开她盔甲的一把刀。“如何确保不死?”
“没有法子呢。”白苏轻轻笑着,“全看命。”
“你当初,看见过别人服药。”沈浮盯着她,“你有不少跟你一样的同伴。”
白苏心中一凛,对上他深不见底的双眼。她什么都没说,他却凭着蛛丝马迹推测出来了,子时,还有她那些伙伴,都说沈浮锐利如刀,果然是个可怕的对手。
白苏保持着笑容:“这药方流传了那么多年,总会有人试,总会让我看见几个。”
她说的,是假。她有同伴,她见过同伴服药后死去的惨状,所以才能准确描述出服药后的惨状。她此时眼神闪烁,笑得不自然,她想蒙混过去。
这些死去的同伴,也将是揭开她秘密的一把刀。沈浮慢慢说着,吐字清晰:“庄明从南越调任韩川,你在韩川找回白胜,也许从那时候,你就在筹划回京,你需要有光明正大的身份,所以必须把白胜找回来。庄明没有再纠缠你,相反,据说他相当厚待你们一家。庄明在南越任上口碑极差,历年考评都是中下,是以任职多年,只是平调到同样偏远的韩川。人的本性极难改变,庄明到韩川后,却肯放过你,甚至厚待你……”
“闭嘴!”白苏突然暴怒。
沈浮看着她,她头上身上湿淋淋的,她清丽的五官有些扭曲,她积极呼吸着,压不住的恨怒:“你给我闭嘴!”
这么多天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失态,庄明,果然是破开她盔甲的一把利刃。沈浮没有闭嘴:“你不杀庄明,必定有缘故。你在韩川翻身,有足够的能力杀他,你却没有动手。除非,你受制于他,这个药,跟他有关系。”
白苏粗重的呼吸伴着他冷淡的语声,少倾,白苏低头,自嘲的一笑:“大人真是我遇见过的,最难缠的对手。”
“这个药,是庄明逼我吃的,他找到了岭南的巫书,他有野心,想以此控制别人,他逼着我和几个女孩子一起吃了这药,那几个女孩子都死了。这个药本身就是毒,服药之后每年必须吃解药才能不死,庄明有解药。”
许久没得到回应,抬头时,沈浮已经在门外:“明天子时,送你去刑部大牢。”
白苏张了张嘴,不懂他为什么不再追问,不懂他这句话是要如何,眼睁睁看着门在眼前锁上,四周重又陷入黑暗。
门外,马秋松一口气:“总算招了,大人英明!”
招了么。以白苏方才流露的强烈恨意来看,就算庄明握有解药,她也不应该为他遮掩这么久。“再看看吧。”
“明天还要不要继续让李易和白胜服药?”马秋问道。
“继续。”
唯有继续服药,才能验证药方的真假,验证白苏的话。沈浮回头,看着黑沉沉的走廊上与墙壁溶于一体的暗室门,庄明,这个人身上,必定还有秘密。
一天眨眼即逝,看看又是子夜。
作者有话说:
肥章~
第70章
梆子声响起时, 牢房中的惨叫声跟着响起,药性再次发作。
沈浮站在门内,默默看着。今夜他让人把李易和白胜挪到了一起, 眼下两个人都是满脸青紫, 鼻子里淌着血,惨叫翻滚着, 不过有了昨夜的经验, 此时李易还能勉强支撑,嘶哑着声音叫朱正:“给我扎针,快,快!”
几个士兵上前帮着按住,朱正手脚麻利, 飞快地在他几处穴道下了针, 李易还在叫疼, 但明显比方才轻了几分, 朱正抹了把汗,又去白胜跟前依法炮制, 白胜却叫得更厉害了, 眼睛里也开始淌血。
“师父,只怕每个人身体不一样, 反应也不一样。”林正声拄着拐杖,咳嗽着说道,“你试试天突、风府、大椎这几个穴位。”
两个人商议着,一边施针一边观察反应,走廊另一头, 庞泗押着蒙住头脸的白苏过来:“大人, 现在出发吗?”
庭中看不见的地方, 数十名穿着夜行衣的侍卫整装待命,沈浮点了点头。
正是七月朔日,夜空中没有月亮,温热的风吹动树叶,沈浮站在廊下,看着那数十人悄无声息地出门,隐没在夜色中。
门内,李易和白胜的惨叫还在高一声低一声地继续,门外,无声的危急潜藏在黑暗中,今夜注定是个彻夜不眠的夜,沈浮默默望着头顶沉沉夜幕,心底突然泛起一缕柔情。
这时候的她,在做什么?是不是已经安眠?梦里会不会有他?
姜知意从梦中醒来,听见边上窸窸窣窣,黄静盈翻了个身。
她是昨天醒的,醒来后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遵着医嘱换药吃药,言谈举止也和从前没什么差别,但姜知意知道,越是平静,心里的痛苦就越深沉,她什么也不说,只不过是怕她担心,自己忍下了。
因着黄静盈留住的缘故,姜知意从林凝的主院搬回了自己院中,与黄静盈同床住着,此时闭着眼睛听着身边的动静,黄静盈翻过身后没再动,似乎是睡着了,可没多会儿,传来一声极低、极轻的叹息。
她没有睡着。那声叹拖的很长,细细的像是夜风九曲回转,姜知意鼻子一酸,轻声唤她:“盈姐姐。”
黄静盈吃了一惊,连忙擦了擦眼睛:“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没有,我自己醒的。”姜知意听她声音里还带着鼻音,猜到她是哭了,却也没说破,“盈姐姐,我有点渴,能不能帮我倒点水?”
黄静盈连忙披衣下床,就着外间彻夜不熄的灯光拿过暖壶倒了一杯水,又试了试温度,这才过来扶起了姜知意:“温温的正好,快喝吧。”
姜知意靠在床头小口小口地抿着,其实并不渴,只不过怕黄静盈因为吵醒她而自责,所以找了这么个借口。朦胧的灯火下看见黄静盈披散着头发站在床前,因为伤口不能沾生水的缘故,昨日那些沾了血污的头发都被剪掉了,原本是黑鸦鸦一头浓密的长发,此刻缺了几块,凌乱的头发茬,说不出的憔悴。
鼻尖越发酸了,若是由着她这么将心事闷着,又如何能好?姜知意将水杯交到她,看她转身时一掠而过的消瘦腰身,轻声道:“盈姐姐,你没睡着?”
“睡了一忽儿,又醒了。”黄静盈放好杯子回来,扶她躺下,给她掖好被子,脸上带了点自嘲的笑,“没准儿昨儿睡得太多了,今天不怎么困。”
她跟着在身侧躺下,正在拉被子时,姜知意伸手出来,握住了她的手:“盈姐姐,你要是难过的话,就哭出来吧。”
哭么,哭有什么用。昨天之后,她以后都不想再哭了。黄静盈低垂着眼皮,慢慢凑近了,靠着姜知意:“我没事。”
“盈姐姐,”姜知意拨开她额上覆着的碎发,掖在耳后,“无论你要如何,我都与你一道。”
她声音轻软又坚定,似是郑重向她许诺,黄静盈抬眼,迎上她认真的目光:“好,我知道的,无论如何,我还有你,有欢儿。”
凑近些,靠在她颈窝里:“我没事,最糟糕的情形也都经历了,我能扛过来,我只是可怜欢儿,这次这么一闹,张家对我连面子上的遮掩也都尽了,我只怕以后欢儿也要跟着受连累,她还那么小……”
最后几个字兀地沉下去,凝着哽咽,姜知意轻轻抚着她厚密柔软的长发:“我们再想办法,我哥白天说了,叔父那里他再去劝劝。”
“难。我阿爹阿娘的心思我知道,一来他们怕人议论,二来也怕欢儿带不走。”黄静盈闭着眼睛,眼角有温热的泪滑下,“张玖必定是要另娶的,欢儿还那么小,在后娘手底下讨生活……她祖父母也是指望不上的,本来就只看重孙子,对孙女不过是面子情,我就怕,怕欢儿她……”
没满周岁的婴孩,若是碰上个狠心狠意的后娘,夭折的可能太大了,就算能熬过去,以后几十年的光景,在这么个家中,又如何能过得好。黄静盈紧紧闭着眼睛:“我反反复复想过,也只能这样,从今往后我只守着欢儿,只要她能好,我什么都能忍。”
她薄薄的肩微微颤抖着,无声流泪,姜知意给她擦,低着声音安慰:“我们再想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有的。”
“好,”黄静盈在她怀里点点头,“我们再想办法。”
然而能有什么办法呢?以死相逼,和离也许能行,可京中的高门大户还从不曾有过和离女带走孩子的先例,黄家与张家只能算是旗鼓相当,门第、人脉并不能压过,她带不走欢儿。
没有欢儿,和离还有什么意义。黄静盈心里沉着,语声轻着:“睡吧意意,太晚了,你怀着身子,早些睡才行。”
她安慰似的拍抚着她,姜知意知道,她其实并不怎么抱希望,她说再想办法,无非是安慰她罢了。母子连心,欢儿的事一天没解决,她就一天被死死绑在张家,挣脱不出来。
心里无力到了极点,听见黄静盈极低的声音:“早些睡吧。”
她不再说话,挪开来盖好被子安静地躺着,许久,姜知意转过脸去看,黄静盈还睁着眼睛,望着头顶上红绡帐织花的纹理出神,觉察到她的目光,黄静盈稍微侧脸看她:“这个时候,欢儿该起来吃夜奶了,也不知道乳娘喂了没有,记不记得吃完了给她漱口?”
平淡的语气,却是为母亲者时刻放不下的牵肠挂肚。姜知意有点想哭,连忙转开了脸。
手摸着肚子,已经微微鼓起来了,能感觉到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柔软的轮廓。她的孩子,她那么努力留下来的孩子,等这个孩子生下来,她要面临的,会不会和黄静盈一样,是无休止的争夺和担忧?
那天在花园里,沈浮的话蓦地涌上心头:
“我这些年的俸禄和地契房契放在书房,留给孩子吧。”
“我母亲那里你不用担心,我会送她去敬思庵,让人好好看管她,不来吵扰你。”
“书房抽屉底下有个暗格,里面是沈义真和沈澄的把柄,有那个,他们不敢打孩子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