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幕幕
薛宜宁坐在凉亭内,还不知说什么,就见沈惠心在她面前福身道:“沈翩翩见过夫人,谢夫人恩赏。”
薛宜宁连忙起身去扶起她,情急道:“沈姐姐……你,不用,不用这样……”
沈惠心起身,轻轻收回手臂,往后两步,与她隔开距离。
然后轻笑道:“薛妹妹,不要这样,就算你我往日相识,但你现在是大将军夫人,我是卑贱之人,你单独见我已是逾矩,再与我亲近,就要遭人编排了,我知道大宅院里生存,也并不易。”
薛宜宁忍不住湿了眼眶,回道:“刚才给你赏银,是我考虑不周,我以为你会怪我。”
沈惠心回道:“我弹半日琴,陪人喝酒喝得吐也就那么几两银子,你一下子给了五十两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怪你做什么。”
薛宜宁落下一滴泪来,哽咽道:“沈姐姐还是像以前那样好。”
沈惠心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放心,和我不用那么小心翼翼。我是泥沼里面的人,卖笑卖身,受人玩弄,这样下贱的身份,若是还作清高,那早就自己怄死了,还要怎么活?
“我来见你,就是觉得这么好的机会,你又没像别人一样假装不认识我,想和你说说话,没别的意思。”
薛宜宁不知能说什么,顿了半天才开口道:“我虽也是过得狼狈,但身上还有些钱,也尚有父兄,你若有什么难处,需要我帮忙,大可和我说,我一定尽力帮你。”
沈惠心摇摇头:“我眼下最好的出路,便是有个可靠的男人看上我,愿意帮我脱籍,纳我做个姨娘或是外室养着我,这个需要机缘,你又不是男人,做不了这个。今日的五十两,对我来说便是恩情了。”
薛宜宁一时无言。
沈惠心说道:“别想太多了,到了什么地方便走什么路,天底下那么多穷苦卑贱的人,连观音菩萨和皇帝都管不了,你又能做什么?旁人都能活,我也能活,你看我是不是也比一般青楼女子做得好?”
薛宜宁点头,半天才说:“你刚刚最后一段,弹得不如前面,你用的指肉按弦,若是以甲肉相半按弦,则更明亮,细密,效果会好一些。”
沈惠心一下子就笑出来:“那日在琴坊前,我还以为我看错了,看来真是你,今日得薛大师教导,小女子实在惶恐,我必然谨记教诲,回去勤加练习,以不负今日教导。”
薛宜宁也忍不住含泪笑了起来。
笑完,沈惠心才说道:“好了,我要回去了,下午还有个诗会要去助兴。那诗会有个号半坡山人的读书人,性情还不错,似乎有心赎我为妾,我得留心些。”
薛宜宁点头,想了想,将自己头上簪的一朵浅蓝色绢花取了下来,插到了沈惠心头上。
“这绢花是新款式,颜色正好配你,你戴上必然能让他欢喜的。”她说。
沈惠心摸了摸头上的花,笑着点头,向她辞别。
第49章
薛宜宁是在骆家满月酒之后两天才知道沈惠心出事。
因为沈惠心到骆家弹过琴, 所以她一出事,府上下人便议论起来,何妈妈听见议论, 特地来告诉了她。
沈惠心被下了大狱, 谋杀朝廷命官, 罪证确凿,当堂就判了秋后处决。
如今已经立秋,沈惠心在狱中也没几天了。
薛宜宁大吃一惊,立刻问:“怎么谋杀朝廷命官?杀的谁?为什么?”
何妈妈忙回:“他们说的哪位大人, 我也不知道, 哪天也没问, 但昨天他们就在传,兴许就是前天或上前天的事。”
薛宜宁再问, 何妈妈却也不知道了, 府上下人也是语焉不详, 毕竟都是道听途说, 又不是教坊中人, 又不熟悉那死者, 自然不清楚内情。
可她却无法与其他人一样闲谈一番便作罢,她想知道内情,想看看还有没有转圜余地。
第一想到的, 自然是哥哥。
于是她当天就写了封信, 让何妈妈带去薛家, 请哥哥帮自己打听一下沈惠心的谋杀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好过两日是处暑, 也算小节气, 京中人家常有走动, 薛宜宁便趁这节日, 回了趟薛家。
她为沈惠心之事而来,所以用过饭,便到了嫂嫂房中,薛少棠已在房中等她。
薛少棠先问她:“你与这教坊女子认识?为何这么在意她的事?”
薛宜宁才说道:“我和她之前相识。”
“只是相识?”薛少棠问。
薛宜宁却已听出些话风来,问:“怎么了?”
薛少棠便缓声道:“若只是相识,这件事你便不要碰。
“死的是城西那位皇商王家的三爷,在太史监做个五官灵台郎,官职不大,但他嫡亲妹妹,却是当朝贤妃娘娘。
“这案子由京兆尹当堂断案,查出沈翩翩与王三爷一同游园时,因见王三爷手上有一只价值千两的夜明珠,顿起歹心,在王三爷酒中下蒙汗药,准备盗走夜明珠。谁知王三爷有脑疾,那蒙汗药下得太重,竟让王三爷毙命。是以京兆尹判了沈翩翩谋财害命。”
薛宜宁问:“可是沈翩翩身为教坊司头牌,能到骆家献艺,自然也能去别的地方献艺,她什么王公贵族没见过,什么价值连城的珠宝没见过?她又不傻,盗了客人的东西,怎么能逃得掉,既然逃不掉,为什么会去做?”
薛少棠说道:“阿宁,这就是京兆尹给出的案情,不管是不是合理,事实就是如此。”
薛宜宁这时明白了,半晌才问:“所以,没有人关心沈翩翩是不是蒙受了冤屈?”
“她只是个教坊花娘,而死的,却是皇亲国戚,断案的又是京兆尹——”
薛少棠沉声道:“阿宁,真相并不重要,没人那么傻,会去蹚这样的浑水。”
想起几天前沈惠心在自己面前含笑的样子,薛宜宁心如刀绞。
她的命已经够惨了,明明是官宦之女,嫁了门当户对的郎君,兰质蕙心,却沦落为娼妓。
就算是娼妓,她也很努力地学了琴,很努力地挣钱,想找个可靠的人从良。
她的想法如此简单,甚至从未怨天尤人,可是,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薛宜宁喃喃问:“哥哥知道半坡山人么?”
突然她就想起了这个人,是沈惠心看中的,能赎她脱贱籍的人。
也许还存着一些念想,也许只是想知道。
薛少棠问:“阿宁怎么知道这个?这就是那王三爷的号,他是个风雅人,喜欢写诗作词。”
薛宜宁一怔。
半坡山人,就是王三爷?
王三爷就是沈惠心说的,喜欢她,可能会纳她做妾室的
?
她怎么会偷王三爷的东西呢?
那是她看中的自己后半辈子的希望,她怎么会为了一颗什么夜明珠就铤而走险?
薛宜宁立刻将这疑点告诉薛少棠。
随后肯定道:“哥哥,那王三爷一定不是沈翩翩害死的,这里面绝对有内情,沈翩翩就是被冤枉的!”
薛少棠沉默许久,最后说道:“阿宁,你还不知道么,真相并不重要,就算有铁证拿出来,能证明她是清白的,也没用。”
“连父亲也没办法么?”她忍不住问。
薛少棠摇摇头,认真道:“阿宁,若死的是个普通有钱人,以我们薛家之势,倒也能替沈姑娘洗清冤屈,可那是宫中娘娘的弟弟,是京兆尹断的案子。
“你以为王家不知道内情么?这案子,说不定就是王家委托京兆尹办的,是京兆尹卖的王家人情。旁人若想翻案,那便是同时得罪京兆尹,得罪王家,得罪宫里的贤妃娘娘,父亲是不知,若是知道,只怕还要训斥你。”
薛宜宁再次陷入痛楚中。
让她无能为力的事太多了,见到沈惠心,她以为自己一定可以帮她做点什么,却没想到,如今真到了沈惠心遇祸,她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她在椅子上坐了半天,最后向哥哥道谢,无奈离去。
待她离开,屋内的方霓君出来,朝丈夫道:“阿宁啊,怎么总长不大似的,这是什么人,什么事,她竟还想着去管,一次二次的,再这样下去,我们都得被她拖累。”
薛少棠顿时沉下脸来,冷声道:“她不是长不大,她只是重情重义,你自己冷情倒罢了,还要指责别人。”
方霓君不服道:“我怎么冷情了,那你说这种事是能碰的吗?真要想碰,她不是有个做高官的夫君么,怎么还大老远回娘家来找你?”
“你说她为什么找我,因为我是她哥!”薛少棠怒声道。
“她若嫁了昭玉,而不是为了薛家嫁那骆晋云,你觉得现在她会找谁?就是因为她夫君待她薄情,她遇了难处才只能回娘家找哥哥!”
方霓君一时说不出话来,薛少棠带着怒火,拂袖而去。
回骆家时,薛宜宁有些失魂落魄。
秋分后,便是犯人行刑之日。
她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去狱中看看沈惠心。
可是就算看了又怎么样呢?
告诉她,我只能给你五十两银子,多的我就帮不了了?
那又有什么意义……
她坐在马车内,只觉浑身都无力,再一次觉得自己那般渺小,那般无能,那般自私。
子清在车内劝她道:“夫人,你做到这样,已经够了,总不能为了她,去击鼓鸣冤吧?”
薛宜宁失声道:“若我就一个人,倒真想去击鼓鸣冤。不是说大越皇帝昏聩,民生凋敝,不见天日,大周才是清明盛世么?那为什么要让一个弱女子蒙冤?”
子清不知怎么安慰,只能轻抚她肩背。
马车行至骆府门前,薛宜宁听见了一道陌生的声音:“那我先去了。”
子清撩起车帘,薛宜宁看到面对停着一辆马车,上面挂着“徐”字灯笼,一位年约三十多,身穿绯色圆领袍的官员探身出马车,刚才似是与车下的骆晋云在说话,此时正好朝她这边看来。
薛宜宁不知他是谁,在车内朝他欠身,半施了个福礼。
他亦朝她弯腰拱手。
此时车下骆晋云说道:“怀英慢行。”
马车上人朝骆晋云点头,退回马车厢内,车夫赶车前行,离开骆府门前。
薛宜宁自马车上下来,朝骆晋云道:“将军。”
骆晋云问:“今日回薛家去了?”
“是。”
薛宜宁随后解释道:“处暑,去看看母亲。”
骆晋云“嗯”一声,转身往门内走。
薛宜宁脑中灵光一现,就在这时,突然想起京中大理寺卿,不正是姓徐么?
朝中官员,三品以上服紫,四品以上为绯色,大理寺卿为从四品,正好是绯色官服,莫非刚才那位官员便是大理寺卿徐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