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了之
元策走过木桥,走进水榭,看见她定定看着他,却又好像不是在看他,而是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裴雪青出神着缓步走上前来,到他跟前,仰起头看着他的眉眼,抬起一只手,隔着一段距离,在虚空里一笔一划轻轻描绘过他脸的轮廓,湿润着眼一笑:“你不是他,对不对?”
元策沉默良久,有些艰难地点下了头。
“他是不是已经……”裴雪青深吸一口气,“已经不在了……”
更久的死寂之后,元策再次点下了头。
裴雪青紧紧闭上眼,颤抖着压下一阵心悸,难忍地背过身去。
她以为这些天的辗转反侧已经让她做足了准备,她以为她迫切想要得到答案的心情已经胜过她对这个答案的恐惧,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她为接受它所做的一切努力,好像都成了白费。
她明明已经追着这个答案,奔走两月之久……
自他回京后迟迟没来与她碰头,这两个月,她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到频频出席王公贵族们的宴席,都是为了找机会见他。
可每一次在人群中看到他,却都发现他目之所及根本没有她,连一次眼神的交汇也不曾给她。不像从前,不管她的目光等在多远的角落,他的眼睛总能找到她。
起始她以为他有什么苦衷。毕竟他一惯擅长伪装,明明胸怀大志却装得吊儿郎当,明明日日挑灯夜读却装得一无所长。
想他如今为形势所迫不得不崭露头角,一个手握重兵的将军如何能与相国之女结为连理?这是帝王心中的大忌。他比从前更小心谨慎也是应当。
她想她就耐心等,等他觉得时机合适,总会来与她解释。
可她安静地等着,却等到那一日在酒楼听说他与永盈郡主私会之事,等到那一日在书院亲眼看到他与郡主亲密无间的样子,等到她就站在他面前,而他用那样陌生的眼神看着她,仿佛第一次见到她……
她可以理解他如今无心儿女情长,却不相信他会去与另一个姑娘儿女情长,且还是在未与她做个了断的情形下。
她向阿兄旁敲侧击地打听书院里的事,打听有关他的一切,在他看不见她、或者视而不见她的地方悄悄关注着他,越看越觉得,他好像变了个人。
的确,大家都说他变了,一个少年人,先历丧父之痛,又独挑重担,年间几经生死大难,若性情毫无变化,反而成了怪事,没有人觉得他变了有什么不对,再不着调的纨绔,经历了这些也是会长大的。
却只有她知道,他本就不是纨绔,她清楚他真实的面目,她总觉得他有哪里真的不一样了。
所以当那天,他向她递来一包能要她性命的糖,她在伤心、委屈,甚至萌生出恨意之后,突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他递来那包糖时的神情,好像当真不知道这会要了她的命。
就像这段日子他看向她的每一个眼神,也是真的全然不认识她。
不认识她……
她默念着这四个字,恍惚间,突然想起当年出征前夜,他来见她的最后一面。
那一夜,他看起来前所未有的心事重重,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留下那么一句话:“若来日再见,你发现我与你相见不识,就当我们从未相识,不要再找我,也别再等我。”
彼时前线战事吃紧,她以为他担心自己无法活着回来,才说这样的胡话。
可时隔年重新回想,联想他回京之后对她的态度……若他担心自己战死沙场,那也应当是无法再与她相见,为何会有“相见不识”的说法?
那一晚,他想说又不能说的到底是什么?
她开始胡思乱想,想起越来越多的往事。
想起他与她在汀兰水榭谈天说地之时,曾说自己经常做一个奇怪的梦,梦到自己在边关的泥里雨里挨打,梦里他爹像训练死士一样训练他,让他与玄策军最强的战士厮杀,当他被打倒,不能喊痛,得在最快的时间里爬起来还手,否则头顶的刀便真的会落下……
他说可他又觉得,那个小少年只是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却并不是他,他能感觉到他的痛苦,也能感觉到他与他不同的性情和想法。
于是她突然有了一个非常、非常可怕的猜想——
倘若这世上真有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以他的身份回到了京城,当那个人发现那枚被悉心藏起的衣字佩,比起裴雪青的裴,他更可能联想到的是姜稚衣的衣,不是吗?
思虑几天几夜之后,她焦躁难安地叩开了沈府的门,坚决地一定要见到他。
她想这个猜想如此荒诞,应当只是万中有一的可能,期望着他今日可以像个负心汉一样彻底地回绝她。
可是他没有。
今日在沈府的一切,全都印证了她的猜想。
缓了许久,裴雪青抬起眼,望向西北的方向,哽咽着轻声问:“他走的时候……疼吗?”
元策眉头皱起,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攥握成拳,没有作答。
“是——什么时候的事?是不是今年五月里……”
元策目光一闪:“你……知道?”
裴雪青背着身眨了眨眼,眼泪大颗大颗淌落。
她不知道,当时不知道,只是有天夜里忽然心悸惊醒,无端落下泪来。后来边关传来消息,说玄策军那支主力军大败,几乎全军覆没,所幸援军及时赶到救回了少将军,她以为她那一夜只是感应到了他的难过。
“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感应……”裴雪青出了会儿神,回过头去,“就像他说,他很早就梦到过你,但他是不是其实在出征前夜才知道你的存在?”
元策点了下头。
裴雪青不再说话,好像想知道的已全都问完了。
元策僵握了许久的拳:“对不住,我——没有救到他。”
“还有回京以后,我不知道——”
裴雪青像哭着又像笑着,摇了摇头:“不是你的错,若不是这样,我可能还要被蒙在鼓里更久,我早一些知道他的去处,这世上就多一个人念着他,不是吗?”
裴雪青低下头收拾好眼泪,长出一口气:“你放心,我与他的事连家父与家兄都不知晓,今日这些话只会留在这个水榭里,今后无论你用他的身份做什么,都不必顾忌我,我也不会与任何人说。”
元策抬起眼来。
“他生时为质,做不了自己,走后至少要留得安宁。我保护不了他,至少现在可以保护一下他的家人。”
元策:“……多谢。”
裴雪青挤出个笑来:“也不是白白替你保守秘密的,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你说。”
裴雪青指了下他的来路:“你回去时,沿着这条木桥慢一些走,我最后把你当成他一次,就当他今日在这里同我告别了,可以吗?”
元策默了默,点头:“好。”
裴雪青将眼底模糊视线的泪擦掉,静静目送他转身,看他走上木桥,迈出第一步,第二步,第步,慢慢地一步步越走越远,一直走到木桥的尽头——
她微笑着扬起手臂,朝那道即将消失的背影用力挥了挥,眨眨眼,眨下滚烫的热泪来。
第42章
午后, 沈府东院书房。元策仰头靠着椅背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因裴雪青那几个提问,从汀兰水榭回来后, 脑海里就一直反复回闪着与兄长有关的画面。
他从记事起就知道兄长的存在, 而兄长却直到出征前夕才知道他。三年前,兄长初到河西, 仿似不敢相信自己当真有一个孪生弟弟。相逢那日,他们在弱水河畔遥遥对望,兄长看见他摘下那张属于斥候的面具, 露出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眼神里满是震动和奇异。
后来兄长在明带兵打仗, 他在暗处一面继续刺探前线敌情, 一面辅佐兄长制定战略, 战鼓停歇的间隙, 他们在无人处对谈、下棋、切磋、过招,明明相逢不久, 却好像已经相识十数年。
自然,他们也常在行军用兵的策略上产生分歧。兄长温和保守, 而他冒险激进。灯火阑珊处, 兄长叹他不惜自身, 他说他从小学到的便是如果不能每一次都以命相搏, 那么这条命留下来也无用。
兄长却说, 那是因为父亲想要他做沈家、做玄策军中最锋利的刀, 可他不希望自己的弟弟成为一把刀, 希望他做一个活生生的、能够被珍重的人。
兄长说,哪怕他只比他早出生一刻,也是他的兄长, 长兄如父,他必须听他的话。
记忆里的画面一幕幕闪过,最后浮现在眼前的,是五月里那个雨夜。
那一战之前,他与兄长已有多日未见,前线战事紧锣密鼓,他们不得不分头行动,奔走在各自的战场。当时分别的前一夜,他向兄长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这一战,由他代替兄长披甲上阵。久战兵钝,他们已无精力再消耗下去,他想以身为饵,歼灭北羯最难缠的那支骑兵队,一次扭转战局。
兄长毫不犹豫地回绝了他。他们在分歧中不欢而散。再次相遇,是他冒着大雨千里奔赴战场,在尸山血海里亲手找到兄长的尸首。
那个雨夜,他失去了兄长,也失去了做一个活生生的、被珍重的人的资格。
当他再次决定以身为饵,他已是玄策军说一不二的少将军,再无人与他并肩而立,对他说:不许。
……
元策慢慢睁开眼,长长沉出一口气,低下头再次看向书案上那枚玉佩。
这样的兄长,这样一个连兄长身后事都要守护的姑娘,已没有任何理由怀疑这其中掺了假。这枚玉佩的主人就是裴雪青。
那么假的那个只能是姜稚衣。
可为何姜稚衣发自肺腑地认定自己三年前拿着这枚玉佩与兄长私定了终身,还苦苦等候他三年之久?
发自肺腑的认定……
元策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叩门声,穆新鸿心急忙慌进了书房:“少将军,出大事了!”
元策抬起眼来:“她醒了?”
今日离府去水榭之前,他曾嘱托他们务必稳住姜稚衣,倘若姜稚衣中途醒来,就算说他死了,都别说他去见裴雪青了。
“不,不是,是李先生发现,郡主两月前的医案上曾记载,那次在城郊遭遇山贼之后,郡主不光受了皮外伤,还在后脑勺磕了一个包,李先生判断郡主的血瘀之症就来自这里……”
元策脸色严肃起来。
“您先别着急担心郡主,”穆新鸿连忙打住元策,“据卑职与李先生方才商讨,您现在要担心的,可能是自己。”
“?”
“李先生说郡主所伤之处并非要害,两月来也没有任何不适,这血瘀对郡主的身体并无实质损伤,倒是李先生今日查阅了大量典籍,发现在过往此类病例当中,磕到此处的伤者许多会患上失忆之症,晕厥过后有的想不起自己是谁,也不记得自己的家人,有的则是记忆颠三倒四,将一些梦到的事,胡思乱想出来的事当成真事,醒来以后胡言乱语……”
“卑职与李先生说了郡主遭遇山贼当日在军营醒来后的状况,再联想裴姑娘今日这一出,李先生目前怀疑,不,应当说基本断定——郡主与大公子所谓的私情,根本就是郡主伤到脑袋以后产生的臆想!”
元策从座椅上慢慢站了起来。
一旁青松代替情绪不上脸的公子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上一次主仆三人在这间书房里如此僵硬,还是得知姜稚衣与沈元策有私情的时候。
但凡这间书房有自己的想法,这时候可能也哽住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承受这么多事情。
元策一动不动站在座椅前,低头看了眼书案上的玉佩,又抬头看了眼西厢房姜稚衣所在的方向。
……虽然此事听来荒诞离奇,可如此一来,一切的确都对上了。
姜稚衣和兄长的关系是假的,却因臆想将它当成了真的,所以在他面前,她的喜怒哀乐全都发自肺腑出自真心,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而姜稚衣从对他颐指气使,到忽然一口一个“阿策哥哥”,也正是从那日被山贼吓晕之后开始的。所以她那天不是单纯的吓晕,而是伤到了脑袋。
只是营中军医不便上手贴身验伤,光凭把脉又没有李答风这般能耐,不曾发现。
姜稚衣如今身边的婢女又刚好是今年新来的,对她三年前的旧事一无所知,这便将她所说的一切误以为真。
所有人都陪姜稚衣入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故事,包括他。
元策缓缓掀起眼皮,慢声道:“所以——她和兄长根本不是什么相好,她只是摔坏了脑袋?”
“是啊少将军!这事闹的,真是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