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了之
默念完,姜稚衣持香叩拜三次,被惊蛰搀起身来,将细香插上香炉。
细香一抖,香灰落手,姜稚衣烫得“嘶”一声,还没来得及甩手,忽然有只手一把抓过了她的手腕。
姜稚衣蓦地一抬眼,看见元策握着她的手,飞快掸掉她手背的香灰:“怎么上个香也能——”
话说一半,似是感觉到她突如其来的僵硬,元策动作一顿,抬起头来。
看见她一双红透了的,像哭了一日一夜的眼。
姜稚衣目光闪烁了下,慢慢把手抽了回来。
惊蛰连忙去取药膏。
元策撇开头,看着这一屋子白事用的物件:“他忌日在五月,不是今日。”
“我知道……”虽然不知道是五月,但她当然晓得不可能是今日这么巧,“只是我昨夜刚知道他不在了,今日便补上一次祭奠。”
——再说,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最好也有这么一个哀思的氛围,否则她怕是又要演露馅。
“这就是你找我来要说的事。”元策回过眼看着她。
“当然不光是这个,”姜稚衣一指地上那张长条案,“坐着说吧。”
两人在长条案两边坐下,一个侧坐一个盘膝。
酝酿片刻,姜稚衣说出了斟酌一天的话:“昨夜之前,我是想拼命逃出去找他,但既然找不到他了,我也不着急离开河西了。”
“我想在他最后三年待过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这你总不至于也不许吧?”
元策转开了头,没有说话。
“你大可不必担心我出去以后会揭发你的身份,你看我受皇伯伯宠爱,就以为我是皇伯伯那一边的,可我六岁那年,我阿爹为了皇伯伯的大业牺牲,我阿娘也连带着去了,你以为我对皇伯伯没有过怨恨吗?”
元策抬起眼来重新看向她。
“你看皇伯伯宠我,或许有那么一些愧疚,但更多的是为了做给别人看。因为皇伯伯是千里勤王登基,并不是堂堂正正奉诏登基,当时残余的反叛势力很强,皇伯伯为了坐稳这个位子,必须大力提拔封赏功臣,善待功臣之后,扩张自己的势力。我阿爹牺牲得那么惨烈,我就是那个最好的例子,可以让皇伯伯展现他的仁德,获得更多的人心和支持。”
“你都——知道?”元策意外地眯起眼。
这些事元策自然全都清楚,只是虽然希望姜稚衣站在他这一边,却没打算借此挑拨她和皇室的关系。
就像永恩侯所说,她不过在借荣华富贵自我安慰,那么天真一些,可能会开心一些。
但原来,她都知道。
“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不过有皇伯伯的荣宠确实很好,我又何必想着这些庸人自扰。”姜稚衣抬手支起额角,“我今日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我没你想的那么崇拜皇伯伯,如果我有一个很喜欢的人,我不会选择皇伯伯,我会选择他。”
“所以你要选择的人,是我兄长。”
所以当他问她,能不能选他一次的时候,摆在她面前的选择并非他和皇室,而是兄长和皇室。
她不是不能抛弃皇室,只是她的选择里,根本没有他。
姜稚衣轻咳一声:“我之前想逃出去,只是以为你抢了他的身份,昨夜冷静下来想明白了,你也是迫不得已,那就——我替你保守秘密,你放我离开,咱们恩仇两消,两不相欠!”
元策弯了弯唇:“恩仇两消,两不相欠?”
……他怎么又笑得这么瘆人。
“你不相信我吗?”姜稚衣尽力笑得有底气一些,“虽然他不在了,但沈家还有他的继母,玄策军里还有他的弟兄,我不会害他们的!”
“是不是——”元策回想了下汀兰水榭里裴雪青说过的话,“你保护不了他,至少现在可以保护一下他的家人?”
“对,看来你听明白了。”姜稚衣赞赏地点点头。
“所以,我为人弟,应当成全你的深情,放你离开?”
“……是这个意思。”
元策越过半张几案,俯身慢慢靠近她:“姜稚衣,你想得美。”
姜稚衣手撑在地上,人往后躲去,忽然后悔这几案准备得太窄了。
“你不就是怕我暴露你身份才求娶我,才留我在这里的吗……”
“今日之前可能是这样,但方才,我改主意了。”
眼看他越凑越近,鼻尖都快碰着她鼻尖,姜稚衣心跳如鼓,后仰得腰都快折了,小心翼翼动着嘴唇:“你、你先坐回去,好好说话……这儿勉强可也算是你兄长的灵堂……”
元策眨眨眼,低头看向她颤巍巍的唇:“我在我兄长的灵堂和我明媒正娶的未婚妻做什么,又怎么了?”
“你、你这个人……合婚书上写的名字可是沈元策,不是你!”
“生辰八字是我的,而且,我也可以叫沈元策。”
“你们家好奇怪啊……”姜稚衣欲哭无泪,“那你到底怎么样才肯放我走?”
“怎么样——都不肯放你走。”
姜稚衣提起的气一泄,腰垮塌下去。
元策手臂一横,将人一把揽回,一身素白的人乌发如瀑倾泻。
“姜稚衣,自己发过的誓忘了吗?说好若有一日你厌弃了我,我是要绑了你手脚的。”
第56章
这浓情蜜意的动作里浸染着危险的侵略气息, 被掌住的分明是腰肢,却如同咽喉叫人扼住,姜稚衣后背紧绷如弯折的弓, 瑟瑟看着明灭烛火下那张棱角锋利的脸。
她将这“灵堂”布置得如此昏暗,本是想借此掩藏自己不自然的神色, 好取信于他,这下烛火一跳一跳, 面前的人又说着这般阴森森的话,气氛恐怖如斯,反倒快将自己送走了……
她从前是被什么蒙蔽了双眼, 没发现这个人这么可怕呢?
心脏跃动得快要冲破胸腔,不知是害怕还是生气,又或也有别的什么,震颤到极点之时, 姜稚衣死死闭上了眼——
沈元策,你在天有灵,可管管你这个疯了的弟弟吧!
漫长的等待过去, 天也没打雷也没下雨,姜稚衣睁开一道眼缝,还看见那双阴沉沉的眼一瞬不眨地盯着自己。
看来他是当真不肯放过她了……
忍气吞声、好言好语都无用,她也不忍了!
“……骗人发的誓算什么誓?老天都看不下去你这种奸邪狡诈、诡计多端、丧心病狂、丧尽天良——”姜稚衣换了口气, 哆嗦地胸脯一起一伏,“的行径!还会应你的誓不成?”
“老天不应, 我自己应。”元策一手揽着人,一手推开面前碍事的条案,往边上一扯,刺啦一声, 扯下一卷帘幔。
眼看那帘幔被他单手绕成一股绳,这是真要来绑她手脚了。
姜稚衣睁大了眼,一面想着惊蛰取个药膏怎么还不回来,一面急中生智一踢脚边的白烛。
燃烧着的蜡烛砸上帘幔,帘幔瞬间燎起火来。
元策意外了一刹,反手扑火。姜稚衣趁机飞快挣脱开他,爬起来就往外跑:“走水啦——!”
院子里的玄策军齐齐飞奔上前,眼见少夫人急急打开房门冲出来,而她身后,屋里的少将军正在甩打着火的帘幔,一群人一股脑涌进去帮忙。
一涌进去又齐齐一脚站住,一个接一个地拥堵在了门槛边上——
这、这什么阴气腾腾的场面,府上有人过世了吗?
可府上只有少将军和少夫人两位主子,都好端端在,难道是少夫人最近和少将军闹别扭,给少将军设了个……灵堂?
元策三两下扑灭了火,一扔帘幔,抬眼一看众人惊悚的脸色,望向躲在人后的姜稚衣:“少夫人祭奠亲故,不必在意,都下去吧。”
姜稚衣赶紧混在人堆里“下去”。
“郡主走什么?”元策催命一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姜稚衣一个激灵一顿,立马埋下头去加快了脚步,还没走出几步,身体蓦然一轻,一只手臂将她拦腰抱起,一把扛上了肩头。
姜稚衣一声惊呼,脑袋朝下趴在他肩头,眼晕得厉害:“……这屋子都走水了这么危险,你敢关我进去,你就是、就是谋害当朝郡主!”
“走水的屋子自然不能待了,为了郡主安危着想,今晚就去我房里住吧。”元策说着,扛着人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半刻钟后,姜稚衣在徒劳的踢打挣扎过后,筋疲力尽、面如死灰地被放上了元策卧房里那张榻。
正扶着腰一口口喘息,一看元策进门后翻箱倒柜地不知找到了什么东西,径直朝她这边走来,姜稚衣立马抱起膝,缩起双手双脚往角落躲。
元策上前一把拽过她手腕。
姜稚衣吓出一阵哭腔,仰头狠狠瞪着他:“你要真敢绑我,我就……”
手背蓦地一凉,姜稚衣说到一半一顿,瑟缩着垂下眼去。
温热的指腹沾着清凉的药膏涂抹上手背,在香灰留下的那点红印附近一圈圈轻柔地打着转。元策屈膝蹲在榻前,掀起眼皮:“就怎么样?”
姜稚衣一记后怕的抽噎,默在了榻上。
“插香之前,先把香头的香灰抖了。”元策面无表情地说。
……已经暴露过阎罗恶鬼的真面目,还装什么好人?
姜稚衣一把抽回手:“要你管,我为心悦之人上香,痛也心甘情愿!”
元策摩挲了下指腹残余的药膏,撑膝起身,扯了扯嘴角:“你是心甘情愿,还是一厢情愿?可知你心悦之人早就心有所属,与他人私定终身?”
“我当然知道了!”
虽然不晓得裴雪青这样文气内秀的姑娘怎会瞎了眼看上沈元策,不过一个吊儿郎当不着调的纨绔,将信物小心又郑重地藏在不见天日的瓷瓶里,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为了向“移情别恋”的情郎求个答案,不惧抛头露面于人前,这份两情相悦倒是令人感佩。
若非形势所迫,她也不愿去扮演一个眼看别人两情相悦的第三人,况且这位男主人公还是沈元策,她可是酝酿了一整日才忍着鸡皮疙瘩想出那些词儿。
早知道付出这么多也走不成,何苦来哉?
见元策眯起眼,像在质疑她如此无所谓的姿态,姜稚衣眨了眨眼一挺胸脯:“那又如何?我姜稚衣喜欢谁是我的事,只要他值得我喜欢,我便是一厢情愿,不求回报!”
元策阴沉着脸伸出手来。
姜稚衣往后一躲,一抬眼,看见他用掐人的架势一把抓起榻边那罐药膏,像在拧断人脖子一样缓缓拧上盖子,转身往屉柜走去。
见他收起药膏之后,背对着这里,手撑着一张翘头案默不作声,似乎气得不轻,姜稚衣攒着一股气,轻一咬牙:“虽然他经常斗鸡走狗,惹一身脏污,但在我眼里,他就好比天上的月光,皎洁明亮。”
“与他分别这三年多,我对他日思夜想,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哪怕如今与他天人永隔,他在我心中依然像那经久不褪的丹砂,永不会淡去颜色。”
“我独喜欢他出淤泥而不染的灵魂,将与他一模一样的皮囊放在我眼前,我——不屑一顾,无动于衷!”
咔嚓一声响,姜稚衣人一抖,探头望过去,看见那翘头案被掰断了“头”。
……气死他,气死他,走不成,那就玉石俱焚!
恰此时,房门被叩响,门外传来一道焦急的男声:“少将军,不好了,少夫人的婢女和咱们的人打起来了!”
姜稚衣一惊。定是惊蛰取了药膏回来发现她被元策掳走,跟人急上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