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金裘 第64章

作者:梅燃 标签: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爽文 古代言情

  他放缓了呼吸,手掌慢慢地落下去,在陛下的发旋间抚摩。

  “朕还挺担心你的。”

  楚翊害怕。

  “宫里还会有很多太医,兆丰轩也还会有后来的起居郎,可是,再也不会有人带朕去龙雀天街看花灯了,也不会有人教朕射箭了……”

  年纪还很小的陛下,对感情没有避讳,他天真的诉说,稚嫩的倾吐,他的烦恼,他的委屈,他的身为天子本不该有的恐惧和不安,就如同一个真正不谙世情的小孩儿在他信任的大人面前,总是无所顾忌一样。

  楚珩离开他时,他才两岁多,刚会说话,说得不多,只能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而现在,他可以依偎在自己怀里,说出他心里羞于启齿的小秘密。

  “臣,不惧一死,不过此事,清者自清,陛下信任臣,便已足够。”

  小皇帝重重地点头,将他的腿放开了,没敢再抬头看,别别扭扭地扭着小身板回到了御座上,眼眶儿红红的,像被谁招惹了。

  他示意让楚珩过去。

  楚珩跟了过去,只见陛下翻出了一沓厚厚的宣纸,还有他常用的那支狼毫,在楚珩眉宇轻挑之际,陛下强行恢复冷漠尊贵,伪装成大人模样,将东西往他一推。

  “记吧,这是你旷缺几日积攒下来的,不写满不能回去。”

  这崽子表达自己的关心的方式一半直率一半别扭,很好。

  一半像袅袅,一半像他。

  *

  弦月高擎苍穹,淡淡的云翳时而拂逝。

  飞鸟归巢,宿于池边碧树。

  太后外着一身染了夜色的斑斓雀金裘,命玉环敲开了乔玄寒止斋的窗。

  自打“苏探微”走了以后,乔玄就找不着人同他共研医经了,他看那个新来的叶骊,整天鬼迷日眼,还说是出身杏林世家,心思压根不放在正道上,整天惦记些有的无的。

  他年纪一大把了,眼睛也花了,大半夜里比他还勤勉,还在寒止斋整理过往脉案。

  不料今夜,太后娘娘漏夜前来,乔玄也不知有何指示,连忙屏息凝神而出。

  “老臣拜见……”

  “免了。”

  姜月见使眼色,让翠袖、玉环将老人家接着点儿,不让他下跪。

  乔玄礼没有行成,诧异地问:“不知娘娘深夜前来,有何赐示?寒止斋蓬荜潦草,恕老臣招待不周,还请娘娘移驾……”

  姜月见又和缓摇头,微微笑道:“不用,哀家问几个问题就走。老太医一生行医,救治疑难杂症无数,当年哀家的眼疾,别人都说治不了,独您妙手回春。哀家的困惑,老太医一定能解。”

  寒止斋里,医经脉案无数。

  若此处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别无其他处是了。

  乔玄苍老的脸往下低着,藏匿了神情,“娘娘请问,老臣定知无不言。”

  姜月见缓缓颔首,有一些疑惑,她不知该怎么询问楚珩。

  作为妻子,她看得出来,这次楚珩回来以后很不一样了。

  从里到外,几乎没有一处与往昔相同。

  所以在刚刚接触时,饶是姜月见也没有认出他。

  直觉告诉她,楚珩是经历了什么,极有可能是一些阴影与创痛,天之骄子,如何变得情绪内敛,温文沉静,从骄阳化作一竿青翠孤竹,中间打磨的过程想来也不一定愿意让人知晓。否则他不会选择隐瞒不言。

  所以不好直接问,她只能间接地向乔玄求证。

  乔玄叹了一口气,忽听到娘娘询问:“乔老太医,你资历老,可曾听说过,这世上有一种能使人改容易面的办法,能让一个人的容貌,完全变成另一个人,或是面目全非,与往日大相径庭?”

  乔玄攥经手一紧,掐着,白骨凸出,他愕然看向太后。

  “娘娘为何突然这样问?”

  姜月见抿唇。

  一旁玉环皱眉头道:“老太医您就说吧,切莫多问。”

  乔玄皱着白花的眉宇,想了想,道:“老臣行医几十年,从未用过给人改换容貌的医术,想来或许是存在着的,只是老臣孤陋寡闻了。”

  姜月见眼色露出些微失望。

  想道一句,既然乔老也不知,便罢了,她不再问。

  乔玄沉思后,又道:“娘娘,但老臣以为,世间万物,皆有定法,譬如人之发肤,受之于父母,乃天性自然使之,若改头换面,实违背天道,其付出的代价,承受的苦痛与折磨,亦非常人所能领受。如无不得已,不需以这种摧残的违背人伦之法,只需用易容的特质皮肤敷在脸上,也可作短暂的改容易貌。”

  姜月见怔了怔,“倘若,倘若不是用假人皮呢?”

  乔玄摇摇头:“老臣虽然不知,如何确保易容术的成功,但老臣想,或许,用刀刮下脸皮,辅以削骨磨合,再用一种特殊的生肤蕴颜的药膏日日敷用,促使皮肤快速再生,能够达到娘娘所说的那种疗效。不过过程……”

  姜月见最恨别人话说一半突然卖关子,急道:“过程会如何?”

  乔玄叉着手,诚惶诚恐地下拜,吐字清晰:“会九死一生。娘娘。”

  所以这种易容术纵然存在,也不大可能会有人使用。

  人的脸都是爹生妈养的,改换容颜这有违孝道。再说,过程要经历九死一生和剥皮削骨的痛苦,就算对自己的脸再怎么不满意,也不会兵行险着到这地步。

  万一失了手,人也就大半没了。

  乔玄注意到,当他说完这一番话之后,太后娘娘的脸色突然变至惨白!

  乔玄也惊惶不已,怕娘娘降罪,忙道自己只是胡言乱语,也并未真见过其事,全是杜撰,娘娘莫信。

  可姜月见已经信了。

  她两颊发白,咬着唇瓣上的粉肉,心想,楚珩会知道,改换容貌九死一生么?

  他如果知道呢?

  为什么一定要,把原来的皮囊剥下来,换上一张陌生的脸?

  会不会……那很疼,割开整张脸,削去骨骼的外廓,是怎样一种凌虐之刑法?会不会……疼得根本不能忍受,就如同昭狱一十八道关一样!

  可他是楚珩。

  他怎么能够,如何可以……

  这样糟践自己。

  乔玄找补已经来不及,徒劳试图挽救,但娘娘得到了答案,后面的话好像一个字都听不进了,乔玄心里直咯噔,但愿娘娘只是问着玩儿的,他也是顺了嘴就那么一胡说,都是冷门的古籍里胡乱扫过一眼的东西,没有躬自践行,做不得真。

  姜月见近乎失魂落魄地踏出寒止斋,又独行步出太医院。

  几名女官差点儿跟不上,但追上太后娘娘的脚步时,娘娘拂了拂衣袖,道不必跟,让她们都先行退下了。

  姜月见两足踏乘月色,不知何时,来到了太和殿。

  仰头,凉风拂过眼眶,刮擦过眼帘下一排细密纤盈的绒毛,有种萧瑟的痒意。

  为陛下值守太和殿的内侍,问娘娘安,道可要入内,却被娘娘挥退,道不必惊动陛下。

  内侍回复省得,便不敢多事,眼睁睁地瞧着太后娘娘转道,往那兆丰轩去了,也不敢多嘴一句,默默叉着手,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看见。

  兆丰轩这个时辰了,灯油还燃烧着。

  兆丰轩蹭了一半太和殿的用度,灯油是上等好物,烧起来灯光璀然,周遭明炽,苍白的光照在四壁,誊画出男子清隽的影。

  他在那盏油灯下,提笔落字。

  身后有无声无息的脚步,楚珩耳梢动了一下,似有察觉,但身体却稳如泰山。

  那双柔软的臂,从身后,绕过他的宽肩,严丝合缝地搂向自己的颈。

  温情的脸蛋,带有肌肤自生的香和热,贴在他的颈后,须臾,伴随呼吸,一缕别的热雾卷杂进来,扑向了楚珩的颈侧皮肤,有些灼人和濡湿。

  她在哭,香肩不停地抖。

  作者有话说:

  姜月见:儿子不愧我养的。

第68章

  楚珩只好按下了笔杆, 侧过视线,她的小脸黏糊糊地靠在他的颈边,伴随抽噎, 一口口气小声地往通红的鼻端汲着。

  他勾了一下嘴角:“更深露重, 娘娘现身此处,可知间壁便是陛下,让他发觉, 臣实在百口莫辩。”

  她又不让他说,他只好听从妻命。

  可不说, 若让儿子撞见了, 只怕会误会。

  自己被误解利欲熏心也就罢了,就怕太后娘娘也被误会色.欲熏心。这两就是一对狗男女,搞权色交易的, 被撞见了之后, 凌乱的现场刺激得小皇帝大半夜跑去皇陵抱着祖坟哭丧, 那画面不能细想。

  饶是如此, 看她哭得伤心,泪眼濛濛,身为男人是得安慰一番。

  楚珩用嘴唇碰了碰太后娘娘乱发下露出来的一方雪白若腻的额,单手拥她入怀,太后娘娘的身体犹如被抽去了骨头, 只剩一滩柔软的肉, 被轻而易举地带动着。

  闷闷一哼, 一跤跌进了男人怀中, 被狡猾的男人桎入胸口, 她这才醒回神来, 动口咬他脸, 张牙舞爪地照着他的肩膀掐了一下。

  她会恨。

  这张脸真实得过分,也让她真实地恨。

  为什么这不是一张假脸……

  倘若她不知道,也不用这样难过。

  可既然已经知道了,她更不想把话只听一半。

  姜月见松了牙口,双掌捧住男人的下颌,稍稍用力,将其抬起,胶着盯着他一丝破绽都没有的新脸。

  楚珩任由她打量,知道她在奇怪什么。

  心却往下一沉。

  姜月见先是咬唇不说话,可今夜前来,本就是要说清楚的,她不想再继续被蒙在鼓里,被他排斥于计划之外,好像一个无关之人了。

  “楚珩。”

  她必须告诉他,这样一个事实。

  “如你所说,你已经不是陛下了,”姜月见说得很慢,几乎是一字一字地说给他听,剖析给他听,但又尽可能措辞婉转,不伤害到他,“而我现在是太后。”

  “你要相信我,现在,我能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