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小椰
眼见萧祁战战兢兢,王礼却笑呵呵地安慰道:“殿下别担心,圣上的箭术自小在诸皇子当中就行列第一,后来在西北战场上日益精进,还从未出过差错。”
不过,王礼没有说出来的是,圣上当年,正是亲自挽弓搭箭,一箭射中了高居城楼之上的五皇子头颅,敌人因此方寸大乱。
萧祁麻木地道过谢,却并没有觉着心里受到了多大的安慰,他只是僵着身子想到,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个地方。
所幸帝王今日似乎也并无久留他的意思,只是维持着淡漠的神情,将手中弓箭丢给侍臣,解起手上的护腕。
萧祁被叫到了一旁听训:“可有看清方才朕是如何射箭的?”声音淡薄冰凉,听起来就没太大的耐心。
萧祁本想下意识摇头,又猛地反应过来,赶紧改成了小幅度点头,只是,点头的姿势,多少有那么几分没有底气。
帝王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心虚,顺势道:“那好,过几日就是冬狩,西域几国皆要派来来使,其中不乏王公子弟,只望你克勤克勉,无怠无荒,拔得头筹,展露我天.朝英姿。”
此时无论萧问渊说什么,萧祁都得应下,应下之后才发觉帝王说的是什么,懵然之后迅速升起了惶然。
他一介京中宗室子弟,自幼便锦衣玉食,如何能与那帮在大漠莽原上摸爬滚打长大的戎人比较。但帝王此时语气郑重,严正肃然,萧祁更不敢在这关头提出异议,害怕又被拉回去继续当活靶子。
见他面有不豫,萧问渊适时道:“若担心自己学艺不精,可随着向朕请教。”帝王说这话时,面上带着一层薄笑,眼角亦是温和的舒展弧度,仿佛十分关心自己的太子的学业功课。
“臣叩谢圣上隆恩,圣上今日屈尊教习,臣已明白了其中精髓,只需回去花费时间融会贯通,不敢再劳烦圣上了。”萧祁吓得当场跪下,急忙表示自己不再需要劳驾帝王。
他就算练武,也没必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此时的萧祁早已将香囊之事忘得干干净净,满脑子都是如何在短时间内令武艺突飞猛进,才不至于让圣上责难。
却没有注意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圣上见他保持沉默,一言不发,难得的,眼角的温和神色,真切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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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折腾,萧问渊换好衣服,回到殿中之时,已是到了晚膳时分,张仪已经贴心地将那支寒梅插在了一个白釉素瓶中,放在了龙案之上的一角,花瓶素雅,更显得寒梅清冷傲然。
帝王凝睇了梅枝一会儿,忽伸手以指轻托花瓣,轻声道:“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1)
似是微叹怜爱,又似是轻嗤,似是借物思及折枝而赠的主人,一如这柔弱美丽的花枝,劲节坚韧,孤傲清冷,又似是念及午后落下香囊的萧祁,讽其不自量力。
王礼守在旁侧,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在此时发出任何声响,只独留帝王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而此时的宋秋觅,经过一些时日的修养,终于身子好得差不多了,她穿着厚实的衣服,在彩笺的搀扶之下出了门,望着外面开阔旷远的天空,清瘦疏落的枝叶,才陡然真切地感受到,冬天是真的来了。
今日下午也不知是怎的,萧祁难得没有来找她,令她闲余之下不由得松了口气,更加有心情欣赏起庭院的景致来。
临进门前,远方跑来一个内侍,气喘吁吁到了宋秋觅面前行礼道:“张仪公公叫我来传话,不知娘娘明日可有空闲?”
“是什么?”宋秋觅微顿了一下问道。
“过几日贵人们不是要一同去木兰围场么?圣上念您是初去,怕您不习惯那边的生活,明日想带您先去适应一番。”内侍一口气说完,又补充道:“本来应是张公公来亲自告诉您的,但他怕自己腿脚慢,赶不上您休憩之前到,便叫奴才来了。”
这几日,宋秋觅因着养病的关系,休息得总是格外早。
宋秋觅怔住了,带她去适应?这是如何一个适应法,内侍没有明说,问他他也应不知道,但她还是径直应了下来:“好的。”
这股莫名的信任不知是何时升起的,但几乎是潜意识间,就觉得,圣上不会带她去做一些不利之事。
于是弯眉道:“劳烦公公告诉本宫,明日的地点与时间了。”
内侍受宠若惊:“不敢当不敢当。”他只是一个跑腿的小太监,凭何当得起一声公公。
宋秋觅却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笑。
冬日风冷,次日,宋秋觅没有乘肩舆,而是坐着一顶小轿,轿子的内里皆铺着一层毛皮,窗帘亦是厚厚的软毡,十分暖和,以至于行了半晌也丝毫不觉冷。
到了校场,尺素扶她下轿,刚落地站稳,就听得远处传来了箭镞破空的声音,她抬目望去,只见一个挺拔人影立于场上,弯弓拉箭,弓弹弦离,姿态轻松随意,仿佛沉重的弓箭只是他手中的玩具,供他随心调用,恣意驱使。
走近了些,渐看清了萧问渊俊美锐冷的脸,心下的笃定仿佛落在了实处,果然是他。
他此时再次挽弓搭箭,连射四箭,疾如雷电,须臾之间,弓弦尚带着空气一起震动,箭矢已经正中靶心。
放下弓箭,帝王依旧目光平静,等闲视之。
他似这时听到了宋秋觅走来的动静,侧首朝她来的方向看过去,抬起右臂示意:“过来这边。”
宋秋觅微微加快了脚步,走到了他的近前,却听帝王淡声道:“你以为如何?”
她以为帝王是在问她方才所看见的他的射术如何,便不假思索地答道:“圣上射术精湛,妾身十分佩服。”
未料到此话一出,竟引得萧问渊轻笑出声,他的声音清冽却不失厚度,此时笑起来,亦很好听。
“朕是想问,你可否有兴趣学习射术。”帝王的唇边染上浅淡的弧度,耐下心来向她解释。
宋秋觅意识到自己误解了意思,窘迫了片刻,听清萧问渊语中之意后,又生出一种不可置信的惊喜。
“我……可以么?”她期期艾艾。
宋家对女子的教育亦比较上心,虽宋秋觅不得重视,但幼时跟着堂姐妹们也蹭得了一些课,但那些课业不过是琴棋书画,至多再加些经义之类。
类似骑射之术,只有族中的男子才有机缘学习,她少时曾在心中暗羡,后来见萧祁出去骑马打球,也曾央着他带她一起,但他却觉着人多眼杂,她身为女子,身体柔弱,以担心她出事的理由而婉拒。
宋秋觅低声道:“以前便有兴趣,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太子说此事不适合妾身,便也没有同意带我去见识。”
她只是平铺直叙自己的一些过往,却没想到帝王闻言,冷哼一声:“那多半是他学艺不精,不敢献丑罢了。”
宋秋觅微微睁大了眼睛,似是第一次想到这种可能,回想起萧祁的百般不情愿,越发觉得圣上怕是真的猜中了真相。
萧问渊很快展眉,低头向她伸出手:“不用管他,你可随意向朕请教,来者不拒。”
宋秋觅迟疑了片刻,将手放在帝王的掌心之上,他轻轻地握着她,引着她的手,握住了弓,替她低声讲解弓箭的各处构造和要诀。
宋秋觅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忽然想到来时帝王连发四矢,萧然肃杀的情景来,便问他是如何做到的。
萧问渊唇角染上轻薄笑意,似乎不以为然,只是道:“射者,君子六艺之一也,射艺分为五射,其一即为参连,乃先发一矢,后三矢连发,追而迫之,直入靶心,如同一矢。”
见她眼中带着微光,好像很是崇拜仰望,帝王更是温和了几分:“其实也没什么,你若是像朕一样自幼习之,想达到这样的效果,也并非难事。”
说罢,他执手教她辨认箭矢尾部的羽毛,分辨不同箭羽的用途,宋秋觅的指尖摸着冰冷坚硬的箭镞,手背却是帝王温暖如春的掌心,一时有些恍然,趁他不注意,悄悄略抬首。
此时的帝王已尽数褪下平日里的冷意,眉目间仿佛蕴着春光,平日里帝王冰寒的外表使他显得威严肃正,凛不可侵,俊美无俦,但此时借着背后的天光掩映,他微微软化的眉眼,亦好似有阳光降落其上,整张面庞都在熠熠生辉,耀然不可直视。
几乎令她呼吸止住。
萧问渊将大拇指的玉扳指摘下来,戴在了宋秋觅的拇指上,教她用拇指抵着弓弦。
玉扳指对于宋秋觅来说有些大,此时沾染着帝王的体温,她垂眼看去,只见莹白温润的羊脂白玉贴在她的手指上,与她的肤色遥相照应,竟无比的妥帖。
宋秋觅的脸,有些后知后觉地微微发热。
帝王此时站在她的身后,隔远了看,是将她全然笼在怀中的姿势,只是他始终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就让站在前面的她起初没有察觉到。
直到宋秋觅为了调整姿势,微微向后挪了一步,不期然间撞到了一个硬邦邦的物体,略带着些惊慌地回首,却又埋进了帝王胸前的衣物。
鼻尖是一瞬间的龙涎暗香,还有那布料的温软,她快速地弹开,却发现此时被帝王圈进了怀里,并不能离开太远。
萧问渊似也有些讶异,他低头看了下面的宋秋觅一眼,她的头顶发髻精致复杂,却因方才的动作略乱了些,起了一些毛绒绒的边。看上去不损原先的美丽,却——更觉可爱了。
他的喉结微动了动,想说的话到底咽了回去,只是重新掌着她的手,帮她放在正确的位置。
作者有话说:
(1)唐·崔道融《梅花》,大意为,梅花身姿美丽孤傲,入了画,也很难画出她的神韵来。
第22章 动心
本来弓甚是沉重, 弦若是要完全拉开也需费不少力, 更别提宋秋觅这种从未习过武,初次接触的人。
但萧问渊以掌覆在她的手背, 借力与她, 承担了大半的力量,她尝试的时候,就觉如鱼得水了。
在帝王的指引下, 宋秋觅摆正了位置, 她眼睛紧盯着前方的靶子, 弓弦被拉开的时候,除了手指上传来的弦拉紧的力道, 还有心中油然而生的紧张情绪。
似是感觉到了她的呼吸急促,萧问渊轻声在她耳旁道:“有朕在这里, 大可以放手一试, 身子放松,莫要太绷紧。”
他的声音沉稳温和, 带着一股天生的稳定人心的力量,宋秋觅听进去,莫名的心就沉静了不少。
指尖有薄汗沾染在了弦上,弓弦被拉到了极致,随着帝王适时的提示,宋秋觅松开手指,箭矢立即飞射出去。
她陡然松了口气,唯有手指还留着弓弦震荡而产生的轻颤,再次向前方望去之时, 一支箭羽已稳稳地扎在了前方的箭靶之上。
宋秋觅犹有些不可置信, 将手掌摊开, 往掌心看了又看,似乎不太相信这是自己亲手做到的。
短暂的惊喜并没有维持太久,忽又想起什么,她抬眼往前一看,才注意到帝王先前射出的几支箭矢牢牢地钉在了靶心正中,恍如一箭,而她的箭矢,却只是将将好擦着边射中了靶子的边沿。
意识到不可逾越的差距,一股淡淡的失落涌上了心头,竟有些为方才太过外露的得意而产生羞愧。
萧问渊自然察觉到了宋秋觅在短时间内变化的情绪,他心里有些觉得好笑,这种好笑源于觉着她甚为可爱的情绪,小姑娘外表不显,却未想到,好胜心居然这么强。
但他却并不反感她这种小情绪,反而还有些喜欢。
正是她身上这些鲜活的力量,倔强的脾气,才构成了完整的她。二八年华,恰是鲜衣怒马少年时,该有一日看遍长安花的意气风发。在这方面,他并没有觉得男女有什么不同。
“已经很出色了,你是头一回习箭,能正中箭靶,许多如今的将军,当年初学时也未做到如此。”帝王语气温和地说着。
“这是有圣上协助,妾身还是知道自身能力的。”虽然萧问渊如此说,但宋秋觅还是以为他不过是在安慰她而已,对于自身有几斤几两,她有着清晰的认知。
有谁初学时,能得到天子亲自教导。
帝王微叹一口气,似是没想到小姑娘还如此的固执,对自身严格是好事,若是太严了,常年绷着个眉头,反而忧烦自身。
于是他换了个角度,劝慰道:“不谈别人,就说太子吧,他年纪不比你小,还是自幼学习这些,如今入了朝,也未有多少长进,你若是从小习武,他应败于你之下。”
帝王说这句话时,言语里没有丝毫的迟疑,满是笃定的意味。
宋秋觅怔了怔,似乎没想到他会提及萧祁。
想起自己的这个夫君,或许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是她少有的能接触到的同龄异性,因此,在过去的许多年里,萧祁身上的一些优点,在她的眼里亦被无限地放大了。
再加之萧祁长相俊朗,习性亦在同辈里居于上乘,很多时候,她都以一种仰望者的姿态面对他。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他并没有自己先前想的那般出类拔萃,她也并不是比不过他,只不过是她拥有比他少许多的机会,从生下来,他们就不是一个起点罢了。
尤其经历了被萧祁背叛等诸多事情以后,宋秋觅看萧祁,更是从一个更加客观通透的角度,拥有了许多从前根本不会想到的想法。
譬如,正是因为种种不公积累的影响,才会导致,他可能无论是从资质,还是勤勉程度上都远不及她,但却天生占据了许多的资源和优势,并利用这种优势,继续占据高地。
所以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拥有侧妃,侍妾,毁损诺言而不被世人指责,而她遭背叛,却还要被大多数人认为,身为太子正妃,已是不多得的福气,应当贤良淑德,上侍夫君舅姑,下礼嫔妃侍妾,而不应该有任何怨言。
只因萧祁是男子,更是身份尊贵的太子,占据得天独厚的资源,习了几分,便是世人眼中文武双全,才貌兼备的青年俊杰。
而对于她,他们没有太多才华的要求,只要求音容品德,故而也理所应当的觉得,英明神武的太子配愚昧的她,该是绰绰有余。
可谁又能决定,这种东西是先天合理的,该被所有人奉为真理?
宋秋觅越思索,越是眉头紧皱,往日里许多被她忽略的细节一一浮现。
以往,她似乎给萧祁加了太多的滤镜,在眼中不自觉地美化了他,自动填补了他的缺陷,以至于都没有注意到,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不太合适。
萧祁因着喜欢她,时常对她很是殷切,但他似乎从未走进过她的内心。他不懂她心底真正的烦忧和渴求,亦不懂什么是她表面上摆出用于应对世人的面具,什么是真实的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