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只甜筒
封太后就叫她别嚷,赵衡意见皇祖母和妹妹谈性正浓,便拱手告退。
宿国公主看着二哥哥清轩的身影出了殿,方才回身同祖母说道:“瞧着画像选,二哥哥不乐意,做六个泥人儿娃娃盲选,二哥哥就乐意了?”
封太后素来疼爱赵芳芷,听她发问了,这便目带几分得意地说起方才的经过来。
“……前儿你同我说了玉婆娑盲选节气娃娃的事,老身啊,半夜里辗转反侧的,忽得就想到了你二哥哥。他平日里尤其喜爱的,就是等钧瓷出窑,前日里你是不是也听你爹爹说了……“
赵芳芷小孩子心性,此时听得津津有味的,忍不住接口道:“钧瓷无对,窑变无双。我在殿里喂猫儿的花瓣碗,就是钧瓷,天蓝釉带了海棠红的斑纹,十分的逗趣儿。”
“是啊,入窑一色,出窑万彩。送进窑坑烧制前,谁也不知道烧制出来会什么样的颜色。老身就想着啊,你二哥哥既爱这等变化莫测、结局不定的刺激,那先头我把礼部呈献的贵女画像铺开给他看,他自然觉得无聊至极。”
封太后温言软语地说着,聪慧如赵芳芷,一下子就明白了祖母的用意,她眼睛亮亮的,惊喜地说道:“于是您就叫人依着贵女们的画像,做六个美丽的泥人娃娃,到时候装进妆匣里,叫二哥哥盲人摸象、火中取栗、虎口拔牙——”
小娘子越说越不像话,直逗得封太后眼角笑出褶子来,“从前未嫁的时候,老身也爱到街市上玩关扑,瞧见有值当的赌注,就拿飞镖去扑——十分的刺激。”
赵芳芷托了腮眨眨眼睛,“可我觉得,依着二哥哥的性子,怎么就能因为这个法子刺激就轻易答应您了呢?”
封太后被孙女儿问倒了,仔细回想了下,好似想起来什么,“……还不是你爹爹,昨日我正说着的时候,他来了。听到这个法子,觉得甚好,问你二哥哥要不要赌一把,你二哥哥便应下来了。”
赵芳芷哦了一声,“那就愿赌服输吧。横竖大娘娘给二哥哥选的,一定都是东京城里顶顶好的姑娘,哪一位中了,都皆大欢喜。”
封太后说了一句谁说不是呢,脑子里仔仔细细地过了一遍人选,公卿之家、文臣之女,还有戍守边疆的忠勇世家的千金,每一个,都是在姿容、才貌、家世上都挑不出毛病的大家闺秀。
再者说了,叫那待召小娘子做泥偶,无论做的再精致美丽,也不过就是噱头罢了,届时选中了哪个,揭开红木妆匣的盖儿,凭着身背后刻着的名字来分辨,长孙的婚事便妥了,她这一把老骨头,也能对得起泉下的长子。
想到这儿,封太后垂着眼睛看了看手背,再翻转了,抚了抚手心,不免感慨一句,“手心手背都是肉,事已至此,老身只能顾着活着的人啊。”
赵芳芷哪里懂老人家突如其来的伤怀,只低着头瞧手里的惊蛰娃娃,末了又问了一遍谷雨娃娃何时来,这才往殿后去翻她的百宝箱,打算捡出羊拐骨来,好同大娘娘一道丢着玩。
这厢杜大娘子出了皇宫,一路被引着,也不知穿过了几个街市,小轿晃着,春末的日头晒着,令她昏昏欲睡,到末了小轿停了,她才被引进了一处深宅,穿过了几道月亮门,方才见到正厅外的海棠花下,窦显恩窦院使正坐着饮茶,见她来了,眯缝着的三角眼一下子就张开了,叫她坐在自己对面。
杜大娘子福了福,奇怪今日这阉人竟没有动手动脚,可真是意外之喜。要知道,前儿在遇仙楼的雅间,这阉贼借着闻香的由头,直往她的脖颈里钻,一头的馊味直熏得她几欲推开他呕出去。
她坐在窦显恩前,膝头离了七八寸,赔笑还是要赔的,只和气地先开了口,“可是窦院使向圣人推荐了妾?妾真是感恩不尽……”
杜大娘子说着要起身再福,窦显恩瞧着这韵致极佳的美人,眼睛看不够似的粘在她脸上,只道了一声不必客气,这便抬手向下压了压。
这一压既是叫这大娘子安坐,也是按压下自己心里无时无刻泛起的色心,窦显恩的余光捕捉到正厅朦胧的窗子里,那个威严的身影,这才收拢了心神。
“圣人可是叫你做六个泥偶,装进妆匣里,半月后呈进宫里去?”
杜大娘子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妾店子里的工匠,若是知晓是遵照圣人的懿旨做泥偶,怕是高兴的不能自已——”
窦显恩哦了一声,又不由自主地往侧旁窗子看一眼,旋即扬手,叫人又呈上来两支卷轴,道:“圣人交代的,照做不误。你再叫工匠依着这画上人的装扮姿容,再做两个娃娃,将她们的姓名、八字同那六个泥偶一般,刻在身背后。”
杜大娘子怔了怔神。
在封太后的懿旨外,再叫做两个泥偶,窦显恩是何用意呢?
她这一怔神,气氛难免沉寂下来,窦显恩倒是不急不忙地,拿一双三角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窦院使,妾斗胆问一下,多做这些泥偶是为私还是为公?”杜大娘子还是大着胆子问了出来,心中几分忐忑,
“何为公?何为私?”窦显恩从袖袋里摸出一枚御制的令牌,拍给杜大娘子看,“天下所有,无论公私,皆属官家。”
杜大娘子的视线落在这枚御制的金令牌上,再听窦院使口中提到了官家,忽然心就一凛,拜倒在地,不敢再多问了。
“妾谨遵院使之命。”
窦显恩很满意这大娘子的态度,只笑眯眯地叫人扶起了她,又问道:“烧制泥偶的工匠,可就在你的店中?”
杜大娘子隐隐约约觉得此事凶险,说不得最后自己都会被牵连进去,丢了性命,便留了个心眼,只应承着说是,“就在妾那间专售磨喝乐的店子里烧制。”
窦显恩这便唤人来,交待了几句,又道:“咱家派人在店子前后护卫着,若是烧制好了,叫人知会咱就是。”
杜大娘子诺诺称是,却步离开了这间深宅,一直出了几条街巷,再回到遇仙楼,她才一下子松了心神,叫人为她擦脖颈上的冷汗。
这窦显恩今日同往常截然不同,平日里动手动脚,今日规规矩矩,一双眼睛还总往侧旁的窗子瞥,再联想到那枚御制的金令牌,杜大娘子隐隐约约猜到了那窗子后之人的身份。
她虽然是前朝勋贵之家出身,可哪里能接触到天家的贵胄?
今日不仅被皇太后接见了,方才似乎还被官家提点了……
圣人叫做泥偶,官家也叫做泥偶,再加上画像、生辰八字、姓名,像是要为谁选妃似的?
莫不是被盲选节气娃娃的主意启发,想到用这个方式来选妃?
那为何官家又要再加两个泥偶?
杜大娘子的思绪走到这里,忽然像是懂了点什么:也许是圣人要为官家充盈后宫,所以选定了几位贵女,但官家另有心爱的女子,所以……
也不太能说得通,官家心爱的女子,怎么会有两个?
她思来想去,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过了好多画面,最后得出结论,官家有七窍玲珑心,一个心房里住一位姑娘,满打满算可以同时爱七个姑娘,自然同寻常百姓不一样。
杜大娘子经历了一个晌午的折磨,这会子精疲力尽,已经不想再折腾节气娃娃的事了,只倒头就睡,打算晚间再去寻李娘子,交代烧制画像泥偶的事。
这头杜大娘子心神俱疲,那一头会烧泥偶的小娘子李合月,晨起就出了家门,在大相国寺的后山上,烧制了最后一炉节气娃娃,接着又捣毁了窑坑,把自己的家伙什装进了布兜子——横竖家里的窑坑做好了,往后就不来这大相国寺了。
这一忙活就忙活到了傍黑,好在天色不算太晚,她一手拿了布兜子,一手挎着竹篮子,还是打算从大相国寺里走。
上一回是深夜,这一次是傍黑,寺里的僧人们都还在走动,念经的念经,吃斋饭的吃斋饭,数香火钱的数香火钱,总不至于还能撞上八宝琉璃殿里那一幕吧?
她打定了主意,就翻上了围墙,有洒扫的僧人认出了李合月,笑着向坐在围墙上的她合掌问礼,“李娘子仔细些,莫摔了头。”
李合月是认得这位叫澄静的小僧人,她笑嘻嘻地跳下围墙,同他逗趣儿,“……摔了头我就索性剃发出家,像你一样在头上烫六个戒疤。”
小娘子说起话来,嗓音又轻又软,像是春末的细小温风,澄静被她逗得绷不住,一下子就笑开了。
“李娘子剃了发,想必也很明净可爱。”
李合月笑嘻嘻说是,同他告了别,慢慢沿着寺里的台阶走,下到八宝琉璃殿后时,难免小心翼翼,可惜太过谨慎,下最后一级台阶时,脚下一崴,身子晃了晃,歪倒在地。
竹篮里未上色的泥胚子滚落一地,李合月好生心疼,不顾脚上疼痛,就要伸手去拿,就在这时,眼前多了一双被凝脂色裙摆盖住的的绣鞋,旋即有人蹲了下来,捡起一只泥胚娃娃,递了过来。
李合月心中讶异,视线落在握着泥胚娃娃的这一只手上。
洁白、纤软,指尖圆圆,其上染着淡淡的蒨色。
接过泥胚娃娃抬眼看,李合月看到了一双笼着烟雾的美目,挺翘的鼻尖,野莓一般红润的唇。
这是哪里来的绝世美人?
李合月转开眼睛,再往天上看了看,中天升起了一轮明月,似水的烟雾在脚边悄悄氤氲,也许是狐仙出没的时候吧。
那绝世美人却望着李合月的面庞,似乎也怔忡了一会儿,见她并没有接过自己手里的泥胚,这才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番,忽然惊呼了一声。
“这泥胚上了色,莫不是节气娃娃?”
李合月知道自己做的节气娃娃这几日在东京城里很紧俏,见她认出来了,难免几分得意。
“娘子眼力真好。这是白露娃娃,你瞧,她肩头停着鸿雁,手里提着白露茶,衣裙上刻着往南回归的玄鸟——”
美人儿看着白露娃娃,没来由地红了眼眶,“玄鸟都要往南飞……”
李合月见她红了眼眶,只觉得心里也不好受,连忙站了起身,忍着脚痛把泥胚娃娃放进竹篮,再把这娘子扶了起来。
“娘子喜欢白露娃娃么?”她犹豫着,到底还是下定了主意,“我回去为她上了色,送给娘子可好?”
美人儿愣了愣神,接着点点头,笑开了,“莫非小娘子就是烧制节气娃娃的匠人?既是如此,那可太好了,我家官人四处求购不得,正打算作罢呢。”
李合月看她笑了,心里也很开心,又远远见她身后,一位相貌清俊的儒雅男子在殿门前,遥遥地向她点了点头。
“小娘子,我姓明,双名愿心,与我家官人在大相国寺暂居,到如今已有两个春秋了,不知道小娘子的姓名。”
李合月轻念了明愿心这三个字,只觉得清雅动人,同她的绝色样貌很是相衬,听她问,立刻便同她说了自己的名字。
“我姓李,双名合月,家就住在大相国寺附近。”
明愿心很是喜爱李合月,这便邀她入殿一坐,“我原是住在寮舍里,离这里倒有三四个院落,再走过去怕天色太晚,这琉璃殿的二楼,平日里我也会在这里读经,小娘子若不弃,就请去喝盏茶,闲谈几句。”
李合月自打三年前来到东京城,平日里只和棠玉、青玉两个姊妹相伴,甚少出门,更别提有别的朋友了,此时意外同这位明娘子结识,她也很兴奋,这便没有多想,只随着明娘子往琉璃殿的二楼去了。
同琉璃殿一楼的肃穆景象不同,二楼的陈设竟然十分地像女儿家的闺房,相较于舅舅家简陋的陈设,这里竟像是神仙洞府一般。
明娘子使人为李合月斟了茶,俩人便闲谈起来。
原来这位明娘子年芳二十六岁,乃是从金陵来到东京,一直同夫君二人客居在这大相国寺里,至今已有七年了。
她的言谈之中,常常流露出思乡的意味,每一次眉尖儿轻蹙,都叫李合月觉出来几分心痛,不禁想到自己三年多前来东京前的情形,几分共情。
二人聊到月色西移,颇有相见恨晚的意味,李合月见明娘子总是抬头看着窗外的月亮,立时觉得自己会否太过打扰,这便要起身告辞。
“我出来太久了,舅母要着急了。”她往门前去,同明娘子告别。
明愿心握住李合月的手,浅笑着叮嘱她,“明日若得了空,我去寻你。”
李合月点头应是,正欲转头离去时,忽见明娘子脸色大变,李合月还不曾反应过来,就见门外闯进来粗犷一人,一把将李合月从明娘子的身边拉开,甩至一边,接着用手扣住明娘子的脖颈,将她推至桌案旁,死死扣住她。
李合月被此人的大力甩出去,撞到了头,痛的说不出话来,再抬眼见此人高大如山,明娘子较小的身躯被他压在身下,脖颈死死被他的手扣住,一张美丽的面容通红如血,已然是喘不过来气了。
她惊吓无比,忍着痛扑上去,见他一身腱子肉委实健壮,情急之下一口咬住他扣住明娘子咽喉的臂膀,死死咬住。
此人吃痛,倒是放开了明娘子,一双狠戾的双眼死死地盯住了李合月,巨大的压迫感袭来,李合月心中怕极了,松了口便要拉着明娘子跑,那人却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臂,将李合月拉了回来,以手扣住了她的肩膀。
“放肆。”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香冢薄暮
李合月从这一声“放肆”里感到了巨大的压迫,肩头被这人的大手扣着,像是有千万钧的力量。
同表面上的稚柔不一样,李合月内心的坚韧非比寻常,用尽了全身力气,试图从他的手下挣脱开来,然而却完全无法脱身。
“放开我!”她抬眼,怒视过去。
闪动的烛火下,此人一双充斥着戾气的双目寒气迫人,好像一只嗜了血的猛兽,无法压制的怒意,听间手下扣着的人语声愤怒,此人的视线狂怒似的地落在她的眼眸上。
她满面涨红,咬牙切齿,眼睛里燃着的怒火,鼻尖呼出的怒气咻咻,使她像一只暴怒的小兽。
此人忽然就笑了。笑意先是从眼睛得细微处慢慢升起,然而鼻唇却还没缓和下来,这样矛盾的情绪,让他看上去更加令人骇怕。
“你是谁?”他问话,声音低沉着,面庞逼近了李合月。
李合月不理他的问话,只略偏了头看明愿心在侧旁驶近拽着此人的臂膀,眼睛里满是惊惧,泪流满面。
这人能闯入到这里公然施暴,那明娘子的官人此刻一定已经遇害了,李合月想到此,无限大的愤怒在心里翻腾。
察觉到他手下力道的放松,李合月虎倏忽之间低头,狠狠一口咬上他的手臂,接着在他吃痛的一霎那,挣出他的擒制,一头扎出去,拽起了明愿心向外跑去。
廊上的灯火并没有全部点亮,李合月跑的速度极快,在踩上楼梯的这一刻,身后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明愿心忽松开了她的手,将她搂在怀里,以极快的语速小声说道:“别回家,藏起来。”
她不解其意,还未及反应就见明愿心已然转回了头,向后跑去,她心中惊异,再向下看,一整个八宝琉璃殿的殿前,有几列戍守的卫兵正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