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只甜筒
李合月心下忐忑,只稳住心神,认真而恭谨地回答她:“回圣人的话,民女姓李,双名合月,今年将将满了十六岁,籍贯华原郡耀州城,幼时家中有变,才来到东京投奔舅舅舅母。”
她说话时的神情很温柔,其实心里紧张着,谨慎着,只放慢了语速,听起来就愈发温软,“我爱琢磨如何做磨喝乐,如何做好……”
封太后的眼神温慈着,笑眯眯地瞧着她说话,只觉得她说话时的样子极其文雅,眉眼间的诚挚更是让人不由自主的被吸引,难免又生几分喜爱。
“也是个可怜孩子。你这右边儿的眼睛是怎么了?乌青乌青的……”离近了,封太后才看见她右眼一圈的乌青,不免好奇问起。
“是民女不仔细,碰到了……”李合月略有几分不好意思地回应。
封太后便笑她可爱,又将话题拉回来,“老身记得啊,耀州城的青瓷很是有名。官家从前要在耀州城设立官窑,后来却不了了之了……”
提到这里,李合月的心中一阵激荡,只使劲儿睁大着眼睛,压下一口好叫眼泪不要流出来。
“回圣人的话,民女的家中的确是做青瓷的买卖。”她想了想,还是没有多说,“这些泥偶娃娃,圣人可欢喜?”
让宫外有名的磨喝乐肆铺来烧制这些泥偶,不过就是个为孙儿选王妃的噱头,噱头吆喝出去了,孙儿骑虎难下,就不好再拒绝了。
“……见了你啊,老身才知道这世上果真有巧夺天工之人。”她点点头,“自然欢喜。”
封太后就命内官将赏赐捧上来,又笑着问她,“拿金银赏赐,未免俗气了些,说吧,想叫老身赏你点什么?”
李合月心里提着的心放了下来,回头看了看坐在一旁的杜大娘子,这便叩谢封太后道,“玉婆娑乃是东京城小娘子最爱去的地界,民女斗胆请圣人为玉婆娑题个店名。”
杜大娘子自打入了慈宁宫,便被冷落在一旁,心下难免不得意,此时听见李合月竟然为她讨赏,心里的失落一扫而空,感激的眼神递送过去。
封太后笑着说好,“那你呢,要些什么赏赐?”
“民女是俗世中人,金银便可满足了。”李合月想了想,也不遮掩自己的想法。
封太后闻言就笑了,“好好好,好一个俗世中人。人活在世,谁还不食人间烟火了?老身就赏你金银,权当是为你日后嫁人添妆了。”
两下里都得意,封太后又笑道,“今儿宫里摆酒席,西暖阁里公主正招待着哀家请来的闺秀,你二人既来了,也去吃一杯酒。”
圣人开言了,是绝不能不遵从的,立时就有宫娥引领着杜大娘子与李合月,往西暖阁里去了。
同慈宁殿里的安宁不同,西暖阁里倒是春风和煦的,六七位姿容清丽的小娘子或坐着品茶,或站在窗边儿闲谈,人人的语声都是轻缓温柔的,显出了世家贵女的文雅气度。
见宫娥引来两位娘子,世家贵女们的眼神都聚焦过去,待见到李合月踏进门,众女们都晃了晃心神,眼中皆显出了惊艳之色。
然而她们的目色仍是和善的,此间的主人乃是宿国公主赵芳芷,见二位来了,笑着问过去,“可是做磨喝乐的待诏娘子?快来坐,吃一杯茶。”
公主亲切和善,李合月放下了心,只一一同各位贵女见礼,杜大娘子年纪稍长,同年轻小娘子见礼后,便笑着在一旁坐了。
东京城如今人人爱玉婆娑所出的磨喝乐,说一句打破了头都要抢,也不为过,听闻待诏娘子来了,纷纷围簇过去,你一言我一语地问起话来。
“节气娃娃为何要盲选?我上回去选之前,特意净手熏香,没成想还是没有选到我想要的立春娃娃。”
“程姐姐不过是净手熏香,我可是在家中拜了菩萨来的,结果呢,还不是没选到小寒。”
李合月从来没有和那么多女儿家一起相处过,但她能看得出她们眼中的友善,这便微笑着,一一回答她们的问题。
“只因我只有一双手,不能大批量地供应,才想出来这么个盲选的主意。叫娘子们费心,也是我的不是。”
其中有位简方莼简娘子,是清源军队节度使的独养女儿,也是个心直口快的脾性,同其他贵女对看了几眼,问起了她们今日最关切的问题。
“李娘子,你呈献上来的泥偶,是照着我们的画像做的么?”
李合月看了看她们略显好奇的面庞,这才想到这些时日做的泥偶娃娃,原来是照着她们的画像做的。
这便点着头道:“是比照着各位娘子的画像做的,不过,今日见到了各位娘子的真容,才知道画像只将娘子们的美貌画出了三分。”
几位女儿家闻言都觉得心里熨帖,便有唤傅明蕊的娘子笑着说,“眼下再看,还好是想了个泥偶娃娃的主意。李娘子捏的节气娃娃,哪一个不精致可爱?捏出咱们的样貌来,也一定好看,若是郑王殿下依着画像选,岂不是……”
她的话说到一半儿,面颊就有些微红,其他的小娘子哪里不知她在说什么,人人都笑的有些羞赧。
冷不防听到贵女们提到郑王殿下,李合月心里有些讶异,又听一位唤做程琬的小娘子轻声说道:“……泥偶娃娃也是盲选啊,说是要将泥偶娃娃装进各样的金丝楠木的盒子里,叫郑王殿下凭着感觉指。”
“这不就是纯粹的赌运气么!”傅娘子轻呼,同各位娘子们对看了几眼,都察觉到对方眼睛里的忐忑。
这般来选的话,她们之中谁漂亮些,谁温雅些,谁的气度又高华些,连同她们的家世背景、人品修养,都通通撇开,只凭天意。
女孩子们各自想着心事,暖阁里的气氛就有一瞬间的沉寂。宿国公主虽然年纪小,却是个活泼的性子,她惦记着自己的节气娃娃,把李合月拉到一边儿细细分说。
李合月耳中听着宿国公主的问话,心绪却已然飞到了云天外。
原来啊,她费心费力做的泥偶,是为着郑王殿下选王妃啊。
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心里有些苦涩。
倘或郑王殿下真是当年那位判官的话,依着年龄,也该成婚了吧?
一阵怅惘浮上心头,可下一刻就被她甩开:第一回 见面,他视而不见,第二回见面时,他说记不清了。那就当过路人好了,可方才他却又来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真是好令人费解的一人!
她不再去想,和宿国公主认真交谈了几句,忽的瞥见杜大娘子身边来了一位内官,躬身说了几句话之后,杜大娘子便微微点着头,跟着内官走了。
李合月看着杜大娘子谨慎的背影,忽得想到了昨日她收起来的两只泥偶娃娃,立时有些警觉。
若是今日果真是为郑王殿下选妃的话,六位小娘子无论是人品相貌,家世气度,都是极好的人选,而杜大娘子收起来的那两个泥偶……
再联想到二哥哥那日对于这些泥偶娃娃的分析,李合月忽然有了不好的念头。
若他真是三年前那位风刀霜剑下九死一生的“判官”,那他今日的这场选王妃,有人一定不会让他选到可心人。
比如他的那位坏叔叔!
思及此,李合月的心擂鼓似的跳起来,她看了一眼宿国公主,在她停下来的气口里,温声道:“殿下,民女有些气闷,不知可否……”
李合月的话不曾说完,宿国公主已然明白了,她是个心存善意的女儿家,又打心眼里喜欢李合月,这便关切地截住了她的话头。
“春天的尾巴夏天的头,就是很容易气闷。”她唤宫娥来,“琼枝,带李娘子到御果园透透气。”
李合月没料到这位天潢贵胄这般体贴,看她的眼神里就多了几分谢意,宿国公主看出来了,挽了她一把,歪头笑道:“李娘子记得一会儿来吃酒,万莫在御果园里吃饱了肚皮。”
李合月笑着应是,旋即却步,跟着宫娥往殿外慢慢去了。
说回刚才,杜大娘子随着这位内官走出西暖阁,再绕了几个圈子,方才到了一处馆阁,内官将杜大娘子送进去,便退下了。
那馆阁的窗边,窦显恩正背着手看着窗景,听见动静,转过头来。
今日的窦显恩同平日里的油腻不一样,一双三角眼皱着,浑浊的眼睛里,有着显著的焦急。
身在深宫,饶是机敏如杜大娘子,也不敢多言,只轻缓了声音问道,“窦院使今日唤妾来,可还有旁的吩咐?”
昨日泥偶娃娃甫一烧成,她便差人将窦院使交待的这两个泥偶装盒送了过去,为何今日这窦院使,又铁青着脸,把她叫了过来?
“咱家这里,生了变数。”窦显恩沉着脸,“再弄几个泥人儿来。”
先前窦院使叫她们做的那两个泥偶,家世一般,样貌却也不俗,她知道窦院使的身后人是官家,便也乖乖听命了。
此刻却又忽然叫她再弄个泥偶来,岂不是公然叫她造假?
倘或圣人发觉了,先前那两个倒还能糊弄,造假可是死罪!
窦显恩届时撇清了干系,她与李合月,恐怕就要死在这紫薇城里了。
她惶然着,不敢言声,窦院使此时火烧眉头,哪里还能顾得这么许多,压着嗓子低声斥道,“不过是弄个泥偶来,哪儿这么多瞻前顾后!”
“眼下哪儿有这么多现成的泥偶,待诏娘子也在宫里,妾还能变出来一个不成?”杜大娘子语声略急,“节气娃娃成不成?玉婆娑里现成就有。”
“不成!”窦显恩低斥,“就要同旁的泥偶一般模样的!”
他急的嘴巴里起了三个泡,只因将将才知道,太后娘娘先前定下的,防着“关扑”的方式来转八卦盘的方式,改了!
他掌管宫闱,在八卦盘上做个机关,易如反掌,谁知到眼跟前儿了,就听说太后娘娘改了主意,只将泥偶娃娃用金丝楠木做的盒子装了,就那么摆在郑王殿下的眼前,选中哪个就定哪个,如此一来,先前只准备的两只泥偶娃娃中选的几率就很微茫了。
陛下将此事全权交给了他,若是时运不济,叫郑王陛下选中了可心的娘子,天子震怒,那他窦显恩的老命恐怕就此交待了。
眼下只有叫杜大娘子再弄几个泥偶来,可听她的话音,竟是一个都弄不出来。
他的脸色由铁青转红,只咬着牙一把掐住了杜大娘子的脖子,厉声道:“你今儿变也得给咱家变一个出来!”
杜大娘子的脖子被他的双手掐住,直憋的面色通红,快要喘不过来气,两只□□替着踢着窦显恩。
窦显恩发泄够了,一把把她甩在地上,喘着粗气唤人:“来人!去玉婆娑给我搜!务必在半个时辰来回!”
杜大娘子歪倒在地上,发髻纷乱,不停地咳嗽,方才已然是到了濒死边缘,好在最后关头这老阉人放了手。
再听到窦显恩要派人往玉婆娑里搜,难免心一惊,头皮发麻起来。
眼下店子里,倒是有一只现成的泥偶娃娃,是那一日李娘子拿来的样品,仿着李娘子自己的模样做的泥偶,身背后还用朱色仔细写了她的名字。
倘或真被他搜到了,事情败露时,岂不是害了李娘子?
她方才听那些贵女们说话,方才知晓今日是为了郑王殿下选王妃。
殿下虽如今有个端方雅正的名声,可听说从前也在军中历练过,再者说了,他是正儿八经地高祖嫡长,未来的天下之主,若是今日时运不济,阴差阳错地选到了李娘子的泥偶,那郑王殿下是决然不会认来下的,届时闹将起来,圣人必定会追究到底,她和李娘子,难逃死罪。
而此事的幕后操纵者,断然不会救她,甚至会佯装不知。
她又能如何?那是天下之主,莫敢不从……
她从地上爬起来,跪在了窦显恩的脚边,哀求着,但窦显恩何等狠辣,只一脚将她踢开,背着手出去了。
这一头杜大娘子经历了生死,那后宫的摘玉阁中,被带入宫的明娘子枯坐在窗前,回想着昨夜忽被带往宫中,夫君还不知道她的音讯,只觉心绪难安。
身边儿的女使烟景轻轻走过来,小声说道:“……的确是李娘子。奴婢打听了,今日圣人要在太清楼为郑王殿下选王妃,用了个新奇的法子——”
烟景把盲选的事同娘子说了,又道,“李娘子如今就在西暖阁里候着。娘子,咱们在宫里没有一个相熟的人,无法同官人传递消息。眼下能出宫的,只有李娘子,要不,奴婢去知会一声儿?”
“光用说的,李娘子怎能相信?更何况,她从来没见过你。”明愿心轻轻说道,“眼下那厮着了魔一般,四处搜寻李娘子的下落,李娘子若是能从我的告诫里领悟一二,必定不会轻易相信你。”
烟景觉得娘子说的很有道理,只轻问了一声那如何是好。
明愿心叹了一口气,从随身的袋中,取出来一只小巧玲珑的白露娃娃,想了想,拿细细的眉刀,在她的身背后刻下了李合月三个小字,递在了烟雾的手上。
“你只拿这个给她看,李娘子便会相信你了。”
烟景打小就在明愿心的闺阁里伺候,是以比亲生的姊妹还要更贴心,此刻只将白露娃娃仔细地揣在袖袋里,小心翼翼地出去了。
她对宫中的路不熟,只沿着路边儿走,眼看着拐个弯就要到慈宁宫了,忽然一个尖细的声音喊她站住,直吓得烟景一个激灵,回身跪在了地上。
眼前的妇人三十许人,一身儿盛装被内官宫娥围簇着,她眉眼清丽,气度高华,正是如今暂摄中宫之位的德妃娘子。
她上下打量这个早已熟悉的婢女,视线落在了她跪着的膝边,那个躺在地上的,小小的白露娃娃。
内官金铎在德妃娘子的示意下,把白露娃娃从烟景的手里抢过来,呈给了德妃娘子。
德妃冷眼看着手里的磨喝乐,不免嗤之以鼻。
“本位认识你,你是明愿心身边儿的女使。”她的唇边挂了一丝冷笑,“怎么?你那好人家的娘子,香阶画堂的刺激玩够了,要住进宫了?”
烟景哪里敢还嘴,只在地上拼命磕头讨饶,“好叫您知道,奴婢家娘子身如浮萍,飘飘无住,委实没有进宫的意思……”
德妃长长地哦了一声,笑道,“原来明娘子这般委屈?看来本位要同官家进言了。”
烟景脑中轰得一声炸开来,骇怕地萎下身去,然而德妃娘子却哼了一声,领着宫娥内官们,扬长而去了?
德妃娘子心里是存着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