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只甜筒
众臣工都在侧耳听,赵衡意翻转了泥偶,将刻在身背后的小字,缓缓地念了出来。
“开封府军巡使之甥女。”他顿了顿,嗓音多了些许的凝重,“李合月。”
李合月这三个字还没有落地,众臣工已然目瞪口呆,便是西暖阁里,都传来了轻呼声。
封太后腾得一声站起身,面色青转白,目色惊疑不定,像是受了莫大的刺激。
空气安静的可怕,就在人人都不敢出声,气氛诡异之时,忽听官家豪爽的大笑声响起,好一时才止住了笑,站起身拍手叫好。
“好,好!李合月,甚好!”
他望着手拿泥偶,站在原地不言不动的侄子,只觉痛快之极!好一个窦显恩,当真会办事!
作者有话说:
猜猜到底是谁换的,哈哈哈哈
第25章 天缘奇遇(有改动)
官家的大笑声落地, 可一整个慈宁宫还是沉寂着,无一人敢言声。
同天家亲厚的数名臣工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李合月是谁,可却知道, 开封府军巡使仅仅是个芝麻大的八品武官!
他们陷入了深深地惶惑之中。
这一回声势浩大的选妃,既然知会了外臣来瞧, 那为了天家的颜面,为了郑王殿下的体面,为了显示圣人、官家的心胸,也不该有选中八品武官之甥女的可能性!
郑王殿下是谁?开国高祖的嫡亲长子, 倘或没有“金台之盟”, 那原本君临天下的, 该是他。
官家如今登了位, 可亲子尚且年幼, 又有弑兄夺位的非议在, 他唯有将郑王立为太子, 才能平息朝野民间的流言。
郑王如今是开封府尹, 怎么看都是未来的天下之主。
未来的皇后将要母仪天下,出身虽不必太过显贵, 可八品武官这样的门第,也委实有些荒唐、离谱了。
他们的心思起伏不定, 人人不敢做先开口的那一人。
偷眼觑着站在大殿中央的郑王殿下,只觉那挺拔英挺的身影下, 似乎也蕴藏着极大的怒意, 也不知他此刻心绪如何, 是忍下这口气, 还是当场将此事推翻?
然而官家却能清楚地看到自家亲侄儿的面色。
今日是个多云的天气, 日光一时暗一时明, 赵衡意手里攥着那一只精致得小泥偶,不言不动。
在官家的眼里看来,赵衡意的面色就有如这殿外的日光一般,一时阴一时晴,也许是在极力压制心底的怒气。
这样很好,十分的好。
二十郎当岁的郎君,心思就该明明白白的铺在脸上。成日里阴沉沉地一言不发,琢磨不透的,没得叫人心里发怵。
后悔了吧,那一句愿赌服输说早了吧?
官家居高临下地看着赵衡意,眼神里的轻蔑同笑意一起肆无忌惮。他将视线一一划过群臣,但见他们人人垂首缄默,再扭头看自家母亲封太后,此时正捏着宝座的搭脑,一贯温慈的面容上青红一片,眼神里的错愕与难以置信交错着,嘴巴微张,显是准备发难了。
他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失态,旋即以手握拳,抵在鼻下,干咳了几声。
“众卿家这是怎么了?”他佯装闲适,又将头转向封太后,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关切地问道,“娘娘好似很讶异。这六只金丝楠木盒子里的泥偶,不是您亲手搁进去的?”
封太后闻言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神就多了几分锐利。
这六只金丝楠木小盒里的泥偶,的确是她亲手放置进去,也亲手交给了应金儿,里头每一个泥偶的出身家世,她都了如指掌,可如何却在二哥儿取出来的这一瞬间,变戏法似的换了一个人?
而官家为何要在这个关头,说这么一句话?
二哥儿听了,恐怕要误会了。
想到此,封太后的视线落在了二哥儿赵衡意的身上,但见这孩子板着脸,一言不发地退回了坐席,只将眼前的一盏酒端起,一饮而尽。
“金台之盟”一出来,原本备受弑兄夺位疑云的次子赵临简,光明正大的坐在了龙椅之上,可追根究底,二哥儿赵衡意还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封太后心里存着对赵衡意的歉疚,原本就想在这场选妃里,为他选一位人品家世完满的王妃,如今眼下成了这个局面,二哥儿赵衡意岂不是对她失望透顶?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封太后眼前一片黑,良久才缓缓看向官家,见他眼尾处的几道细纹仰的高高的,头脑忽然一阵清明。
恐怕最乐见这等局面的,是自己这个次子!
眼下这副寂静无声的场面委实尴尬,封太后脑中旋转了无数个念头,最终还是开了口。
“把郑王手里的泥偶呈上来。”她的脸色肃穆着,“教老身仔细瞧瞧。”
张内人轻缓着走至郑王的眼前,仔细地将桌案上的泥偶娃娃拿起,奉给了太后。
封太后低头端看,泥偶颜色鲜亮,从泥偶娃娃的五官眉眼、穿着打扮来瞧,这必定不是玉婆娑那位待诏娘子的手笔。
那位待诏娘子所制的泥偶娃娃,脸型偏短圆,或娇憨或柔美,身形娇小纤细,穿着打扮也是时兴的款式,裙衫的颜色都是清清淡淡,一如青瓷的清雅静谧。
而眼前手里的泥偶,则同市面上流行的磨喝乐大差不差,各个憨态可掬,造型逗趣儿,五官也同福娃娃似的,一眼看上去,就像是才百天的童子。
衣衫的颜色呢,更是鲜亮无比,大红大绿喧嚣热闹,瞧上去喜庆有福气。
她将泥偶翻转了过来,只看肩背后刻着的小字,“李合月”三个字映入了眼帘。
封太后忽然就想起了什么,同身旁的张内人对看一眼。
这个名字,方才从二哥儿、官家的口中说出来时,她的心神只在泥偶被换的震惊里,反倒对这三个字没什么感觉,此时亲眼所见了,登时就想了起来。
李合月,是玉婆娑那位文雅温柔的待诏小娘子。
除非这小娘子失心疯了,才会将写着自己名字的泥偶替换进来——这可是死罪!
封太后已知此事被做了局,她看了一眼身旁的官家赵临简,向下压了压自己怒火。
“此事关乎郑王终身,老身还要多加确认。”她抬起下巴,示意张内人去取金丝楠木上的两只托盘,“拿来看看。”
张内人领命,正欲提脚之时,却听官家悠悠一声,让她的脚步顿在当场。
“娘娘,买定离手,落子无悔。此言犹在耳边,若是轻易反悔,恐怕有些儿戏了。”
赵临简此时收起了眼睛里的轻蔑,换了苦口婆心的口吻,他转向赵衡意,捕捉到了侄子眉宇间的蹙紧,不免心中痛快,面上却不显,“二哥儿贵为亲王,日后前途无量,还是要言出必行才是。”
一句前途无量倒是让封太后的心神晃了一下。
官家这句话,说在群臣面前,大有深意,倒像是在给二哥儿吃了个定心丸:你若是能咽下这口气,生吞了这份委屈,往后这帝位就是你赵衡意的。
张内人觑向圣人,封太后的手捏在搭脑上,好一阵用劲,方才压下了情绪。
“收回去。”
张内人领命,将两只托盘上端起来,往殿后而去。
一直缄默着的群臣这时候才稍稍松下一口气——圣人将泥偶收下去,显是默认了这个结果,只是不知郑王殿下他会不会……
果然,在张内人走进殿后的这一刻,郑王赵衡意仰头,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接着重重地搁在了桌案上,抬头向着官家,嗓音里似乎藏着怒意。
“……若臣执意不从呢?”
他的反问直击官家面门,在赵临简看来,自家这个侄子在这一刻果然沉不住气了。
不从?
自然是不从的。
倘或他赵临简是他,天皇贵胄、千岁殿下,被人安排了一个门第卑微如草芥的妻子,那定是要闹将起来的。
可他敢吗?
成王败寇。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仗着兄长嫡亲长子的身份,也配同他争帝位?要知道,兄长打下这江山时,他赵临简可没少出力,赵衡意这狂妄小子凭什么和他争?
还想当未来的天下之主?做梦!
他此刻越不服,赵临简心里就越发痛快,只觉得此时四肢百骸都舒爽起来,通体轻松,他居高临下地看向赵衡意,转换了慈祥的眼神。
“……孝贞王皇后,出身前朝右千牛卫率府率,也不过七品而已。太上官家都不在意官阶门第,二哥儿乃是太上官家与孝贞王皇后的嫡亲长子,说话前,还要多加斟酌。”
提到了太上官家,群臣皆将头又低下去两分。
官家此刻将高祖与孝贞皇后搬出来,郑王殿下倘或再要不从,恐怕就要背上一个不孝的罪名了。
赵临简心里的得意快要忍耐不住了,为了掩饰,只将手里的茶盏端起,搁在唇边品了品,氤氲的茶雾向上升腾,遮住了他眼底的蔑笑。
他从茶雾里看赵衡意,但见这小子眉头紧锁,手中的酒盏快要捏碎了吧。
据他所知,赵衡意甚少饮酒,可此时不过短短一会儿功夫,他已然吃了三盏酒了,可见他此时天大的憋屈。
封太后在一旁心中苦闷,又是忧心又是后悔,听见官家将长子与长媳搬出来说,她难免心中痛极,开口轻呼了一声二哥儿,语声微颤,听在群臣的耳朵里,都觉出太后的左右为难来。
慈宁殿里的气氛诡异着、尴尬着,任谁都能看出官家与郑王殿下之间的僵持,好在这气氛不过三两息,便听有一声酒盏落地时的碎裂声,将众人都吓了一跳。
赵临简眼见着自家亲侄子砸了酒盏,面色陡然一变,好在下一刻,这小子便走至他的面前,向着他与圣人,深深躬身,声音低低。
“臣,唯命是从。”
他的这一句唯命是从,听在赵临简的耳中,简直是颓废之极,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赵衡意,努力装出了长辈的温慈口吻。
“窦显恩,拿执笔来。”他兴致高涨,“朕要亲自为二哥儿拟旨。”
群臣这个时候方松懈了心神,代国公头一个开言恭贺道:“恭喜圣人、官家喜得佳妇,恭喜郑王殿下天缘奇遇,命定终身!”
大殿里的气氛热闹起来,群臣笑着上前恭贺,郑王赵衡意耳听得代国公的恭贺,眉头微蹙着,低声重复了一遍代国公的祝词。
“天缘奇遇……命定终身。”
赵临简此刻接过了天子万年笔,蘸饱了墨汁,正打算落笔时,将赵衡意的这几句低言收入了耳中,他低着头嗤笑一声,落笔。
“门下:郑王赵衡意肱骨之臣,朕爱若如子,圣人亦爱甚,今日天定开封府军巡使之甥女李合月为郑王妃。宜传播天下,咸使知闻。”
他潇潇洒洒写了几行,待墨汁干了之后,扬起来给群臣看,又唤参知政事寇海望上前。
“寇参政既在此,速速掏出相印。盖章盖章!”
寇海望的面色就有些尴尬。
官家形事粗犷,根本不顾圣旨应该先由中书省知制诰拟定,再呈递给官家,最后才盖印宣发的规定,自顾自地拟定了。
他甚至都没派人去调查这李合月的来历,也没有打算传旨叫那位开封府八品军巡使入大内觐见,便迫不及待地要把这门极为不匹配的婚事,强行做实。
太过着急,会显出猴子捞月的蠢相来。
寇海望不动声色地领旨,自去官家的身侧,恭敬着盖上了中书省的大印,方捧起宣读。
他宣读圣旨时,注意到郑王殿下的神情,眉头蹙紧,薄唇轻珉,可眼神却是平静的,有种温良如月的安宁。
寇海望在心里暗暗地叹了一口气,自忖着:也许正是这一次一次的蹉跎,才能让从前那个冷冽凌厉的少年,蜕变成如今清澹和悦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