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只甜筒
待郑王殿下领旨之后,内官将圣旨接过,即刻就要领人出宫,去搜寻这天缘奇遇的主人公,似乎一切尘埃落定,然而除了官家,好像人人的心绪都不是最佳。
封太后知道那名叫李合月的小娘子就在宫中,可此时孙儿的神情无比冷寂,她生怕他再起波澜,这便缄默着,索性将此事暂且按下。
好在鼓乐适时响了起来,宫娥鱼贯而入,在每人的面前摆上精美的餐食美酒,倒是减轻了几分殿堂里的冷寂。
赵临简早就不耐同群臣寒暄,他此行的目的已达成——朝野民间认定的太子,将要迎娶一位出身卑微的太子妃,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人人都知道是他做的手脚又如何?圣人知道又如何?
他才是天下的主人,他想如何就如何。大家都来看看,即便是堂堂的亲王千岁,还不是乖乖入局,甘心受他的羞辱?
赵临简离去了,封太后也借故头疼往寝殿歇了,郑王闷不做声地吃酒,热闹的鼓乐下,殿堂依然是冷漠的。
只有一个地方是热闹的。
西暖阁的贵女们将才闹翻了天,惹得五六名内官跪地求饶,低声喊着姑奶奶,都没能让她们的声音低下去。
好在宿国公主赵芳芷进来了,她原在后殿里逗猫儿,二哥却派人叫她去西暖阁,她平日里最听他的话,这便立刻来了。
在路上又遇见了来传李合月觐见的的张内人,宿国公主索性一起揽下了。
她虽才十一岁,却已然有着天生的天家气度,只拿眼神冷冷地扫过,一众贵女便噤了声,只将一张张挂着薄怒的脸看着公主。
“这里六位贵女,皆是圣人纸簿上记下名号的,人人都做了画像,捏了磨喝乐娃娃——李合月是哪里冒出来的加塞货?”
“说的是!倘或指名道姓地选也便罢了,将咱们诓到这里来,又画像又造像,好一阵折腾,到头来选了个咱们之外的人!总归是要有个说法吧?”
“李合月是谁?莫不是比公主殿下的来头还要大?竟能公然加塞进去,怎么,打量咱们都是贫贱人家,好欺负?”
贵女们你一句我一句,声音都是轻的,可每一个字眼都带着显著的怒气。
宿国公主往贵女们的身后看过去,只见那位做泥偶的待诏小娘子正安静地坐在窗下,一双黑瞳仁极大的眼睛惶惑着,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那不安的样子,有种孱弱而无助的美,像是泥沼里开出来的花。
贵女们只知道这位善制泥偶的小娘子姓李,无人关心她叫什么,也无人想同她交朋友,以至于尘埃落定了,她们却还不知道这即将成为郑王妃的小娘子,就在她们的身边安静地坐着。
“李娘子。”公主的视线越过众贵女,慢慢地落在李合月的身上,“同本公主走吧。”
众贵女闻言,都将奇怪的眼神投射到李合月的身上,钱清施方才对李合月一阵羞辱谩骂,此刻听见公主唤她,顿起疑窦,看着李合月逼问起来
“殿下为何唤她?她是谁?”
李合月站起身,一阵无措,无法将自己的名字说出口。
倒是宿国公主冷冷地扫了钱清施一眼,“她是谁,同你有什么干系?”
公主虽年幼,可到底有天家的气势在,钱清施被公主这一句反问问住了,只低低说道,“臣女还以为她就是李合月……”
自己的名字又再一次被提起,李合月只觉心神难安,刚要开口,却被宿国公主打断了。
“她是李合月的话,你又如何?”
众贵女面面相觑,钱清施这时候被顶在前面,难免讪讪,“她不过是制泥偶的待诏娘子……郑王殿下,怎么会娶一个商妇……”
钱清施的声音低低,话语里全是质疑与不屑,李合月张口欲言,却又被宿国公主打断了:“待诏娘子也好,商妇也罢,只要我二哥哥喜欢,那就是世上顶顶好的。”
李合月万没料到宿国公主会这般维护她,只觉心头暖意上浮。
这时候钱清施不敢再说话了,倒是傅明蕊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不管是谁,如今官家都认下了,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简芳淳冷冷地接口,嗤笑道:“那又如何?你们方才看到郑王殿下的脸色了么?显然是极力压制了怒气——若果真是这位李娘子的话,那可真真是天大的羞辱。”
李合月茫然地看着她,将这些一一收入了耳,下一刻仍是觉得惶惶然有如做梦,倒是宿国公主出声喝止住了。
“你们做什么要在这里对李娘子口出恶言?这些话哪儿说哪儿了,本公主就不追究了,倘或叫我听见外头有一句流言蜚语,本公主自会如实向圣人奏禀,到时候治你们胡说八道的罪!”
贵女们方才都失了淑女本色,这一时被宿国公主的一席话说到了脸上,只觉丢了西瓜又丢芝麻,甚觉愤怒的同时,更觉和一个待诏娘子计较丢人败兴。
“是啊,和一个捏泥人为生的商妇计较,好没意思。等着吧,过几日婚事一定会再议。”程宜嘉出身显贵,又是武将之家出身,此时并没有那么惧怕公主,只冷笑着说道。“到时候猴子捞月空欢喜,也不知会不会哭鼻子。”
“我瞧你嫁不成我二哥哥,才要哭鼻子呢!”宿国公主冷冷地看她一眼,只招手唤李合月来,“李娘子,同我去吧。”
李合月心中已然乱成了麻,听见公主唤,这便抬起了眼睫,下意识地走到了公主身前,宿国公主的视线扫过这些个贵女一圈,在她们不忿的眼神里,堂而皇之地牵住了李合月的手。
“没什么可怕的,圣人等着你呢。”
公主说完便出去了,李合月茫茫然地跟在她的身后,一直穿过了大殿旁昏暗的穿堂,接着又行了一段安静的路,方才进了圣人的寝殿。
公主叫她在外头等,李合月心乱如麻,只觉今日遭遇有如做梦。
贵女们指摘她痴心妄想,可她的心里除了惶惑之外,还有隐隐的愤怒——至高无上的天家,就是这么草率随意地安排她的终身么?
即便那人是郑王,是那个三年多前的判官,也不行。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她不过是个小小的武官甥女,浮萍一般的孤女,她甚至没有反驳的勇气。
寝殿前静悄悄的,小风轮在午间恬淡的食堂里安静地转着,将花的香气吹散在来来回回的风里。
她只好安静地坐着,双手交叠在膝,像是在等待一场身不由己的判决。
好一会儿,寝殿的门轻轻被推开,李合月抬眼看,只见是一位年约四旬的女官,生了一张温柔明净的脸,轻轻柔柔地从门里走出来。
她站起身同这女官致礼,那女官却微笑着,先去桌上斟了一盏茶,缓步走到她的身前,奉给李合月。
“李娘子请吃茶。”女官看她的眼神温柔,令李合月有些暖意,“我是慈宁殿里的风仪女官,叫我张内人就好。”
李合月嗯了一声,低低唤了她一句,张内人微笑着点头,“圣人在歇息,李娘子稍候一时。”
她说完,又去案桌上拿了一块点心,奉给了李合月,轻声道:“在这里待了好一阵儿,饿了吧?快吃个点心垫一垫肚子。”
她温柔地看着眼前的小娘子接过了糕点,捧在手心里,像一只捧瓜子的小松鼠,不免觉得她可爱非常,只微笑着离去了。
李合月尝了一口点心,还是温热的,虽然不饿,可心里还是暖了起来。
她捧着糕点慢慢等,也不知等了多久,等到天光都暗下来了,寝殿外只点了几盏幽幽的灯,一片静谧幽静。
身后似乎有脚步声,她不敢抬头看,只站起身低头向后让了让,让自己隐藏在暗处,然而那脚步却在快要临近她时,渐渐放缓了。
身前人的气息清冽,有如雪后松柏的清气,她好像猜到他是谁了,轻轻抬起了眼睫去看。
他在她的身边停住,微微俯身向她,有极轻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对不住。”他顿了一顿,“再等等我。”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槐根梦觉
她安静地听着, 在他说完后,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察觉了她的动作,赵衡意微怔, 侧过脸看,六扇格木门里透出了菱形的黄光, 昏昏的光色映在她的侧脸,勾勒出温柔的弧线。
十六岁的李元元低垂着眼睫,使他瞧不清楚她的神色如何。
“你怎么了。”他低头去问,嗓音里有细微的迫切, 她依旧不回答, 两滴泪水却从低垂的眼睫里坠落下来, 在光里圆润着, 晶莹地落地。
她在哭。
赵衡意抬起了手, 却在下一刻又收了回去。
孤立无援坐在这里枯等的小娘子, 一整日都在茫然里不知所措。原本深藏在心里的情绪, 在他一句怎么了之后, 忽然再也无法压抑。
她使劲儿垂着脑袋,拿手背去抹眼泪, 努力不让他看到自己的情绪崩溃。
可是怎么办啊,眼泪越擦越多, 流不尽似的,她的手背就像粘在眼睛上, 拿不下来一样。
赵衡意定定地看着她, 好像在这一刻, 他耳目皆失聪明, 只有她轻而低的啜泣声, 拽着他的心神, 一下一下地,疼到钻心。
他叹了一息,到底还是伸出了手,向她的眼下轻轻拭,只是将将触碰到她湿漉漉的乌睫,她却两手捧住了他的手,接着张开口,狠狠咬住了他手侧的小鱼际上。
同十三岁那个横冲直撞的小娘子不一样,长大成人的李元元下口时,还是比从前克制了一些。
他任凭她叼着自己的手,忽觉手上的疼痛反而要比心痛来的更痛快些。
有细风从窗隙里钻进来,吹动了灯焰,影子便动了动,他知道有人快要近前了,只拿另一只手抚上了她的头,轻轻地揉了揉。
“我必会对你,有所交代。”
他的嗓音低低响在李合月的耳边,一字一句的送进了她的心腔。
手掌摩挲发丝的声音沙沙,他手心传来的温热似乎安抚了李合月的情绪,她放开了他的手,只深蹙着眼眉,向上看着他。
月光照不进来的殿堂,唯有昏昏烛火投射在她的眼中,极大的黑瞳仁像被烟水气笼着,湿漉漉地,像是一只迷途的鹿。
格木门被打开一扇,他与她的对峙被打断,她仍满含泪意地看着她,他却转开了视线。
是张内人。
还好,是张内人。
她看到郑王的到来,略有些讶异,以眼神询问他的来意。
赵衡意无声地摇了摇头,接着深深地看了李合月一眼,方才转身离去。
张内人将视线收回来,见满面泪痕的小娘子眼神倔强,只叹了一口气,揽住了她的肩头,轻轻揉了揉。
“不哭了啊。”她低低地在李合月的耳边说了一句,“咱以后好着呢。”
张内人的声音温柔有如月光,从李合月的心头晒过,她将视线收回来,也把心神收回来,只低低嗯了一声,随在张内人身后,进了格木门里的世界。
这一厢李合月深夜觐见太后,那头在宣德门的宫门外,亲王制式的檐子轿立在月下,郑王府属官万重波在车前站着,皱眉搓手往宫门里探看的样子,显出了些许的焦躁。
另一名郑王亲信兰生谷则淡定许多,甚至拿出了小马扎,坐在了月下。
二人眼神交接时,万重波忍不住叹气,兰生谷不免出声提点他。
“人周身都是有气场的,你时时高兴,事事就顺利,时时唉声叹气,便会诸事不宜。”
万重波的白眼翻到天上去,然而还是要同他说话,在他的马扎旁蹲下去,同他咬耳朵。
“……方才都出了宫门,为何还要折返回去?”
兰生谷想着今日一天发生的事,顿生感慨,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那一位同旁人还不一样,掼是嘴上蜜糖手上□□,行事又荤素不忌——殿下闻听那小娘子还在宫里,生怕出事,便又折返了回去。”
提到那位小娘子,万重波要比兰生谷知道的多,低头想了想,又试探一句,“成了?”
“成了。”兰生谷此时回想起来,仍觉得一脖子冷汗。“我跟在殿下身边儿寸步不离,可依然不知起因经过结果,就这么稀里糊涂的……”
万重波哪里不知殿下的行事风格,闻言低声道:“极要紧的事,殿下绝不会假手于人。”
事以密成,言以泄败,殿下真正想做的事,连神明都不会说。
赵衡意从慈宁殿里走出来,月亮温宁地落在他的肩上,因心绪低沉的缘故,面上难免落了些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