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只甜筒
赵衡意低低地嗯了一声,良久才说话,“舅舅很好。”
“嗯,舅舅很好。”李合月重复着他的话,眼睛亮亮的,“舅母更好。”
小娘子说话的神情很认真,他看着她,转瞬心绪又低下来,“今日之事……”
他顿了顿,“我有苦衷。”
李合月的眉毛就扬起高高。
虽不知他的苦衷是什么,可想想三年多前那个带着血腥味的夜晚,那个濒死的他,好像又能理解了。
“我知道。”她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
哪儿有什么苦衷,不过是……
怎么同她说呢?她还保有天真,眉宇间的善良与至诚一如三年前,哪怕自己被扯进了漩涡里,还能体谅他的苦楚。
赵衡意垂下了眼睛。
她在赵临简那里落下了形迹,那人发了疯似的,秘密搜寻她的下落。
三年多前,她面对的,不过是一个乡绅,一群泼皮无赖,而如今面对的,权势滔天,卑劣狠辣……
思及此,他有意无意地抬起了一只手,宽袖层层落下,露出了一只劲瘦修长的手腕,有一段还裹着洁白的麻布,看在李合月的眼睛里,难免联想到前些时日的巷子里,她看见的那一抹刺眼的血迹。
“抱歉将你卷入了是非漩涡。”他抬起眼睫,深而温宁的眼睛望住了她,“你若是不愿意,此事自有我担待。”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严肃,仔细看,似乎还有一些哀恳在眼睛里。
李合月纠结着看着他,恍惚有些错觉——是不是她看错了,竟然觉得此刻的他有些可怜巴巴。
屋檐下响起了吵吵嚷嚷的声音,仔细听,好像是舅舅回来了,再有瓷碗落地的声音,许是舅妈丢了他一只碗过去。
她喜欢这种琐碎热闹的人间烟火,而他却身在在千尺万尺高的琼楼玉宇,属于他的那一角摇摇欲坠、寒彻身骨。
小娘子犹豫着,迟疑着,一手托住了腮,眼望着东京城起伏的千万屋脊,她这样的安静很戳人心,看在赵衡意的眼中,似有千万种愁绪。
“东京城有千万人家,亿万屋脊。而我,”他看着她温柔的侧脸,嗓音里带了些许刻意的落寞,“只回我一人的家。”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山也相爱
身边的小娘子, 安静地坐在不太圆的月亮下,意态温润,颜色皎洁。
赵衡意忽然就生出了几分歉疚。
其实这个世上, 谁又不是孤身以赴了?或许他方才那句叹息之言就不该说出口,像是在拿她的善良来裹挟。
“那为什么是我?”小娘子犹犹豫豫地开了口, 歪过头来看他,语声轻轻,“我听闻,今日打开盒子的那一刹, 你好像在生气。”
前一句是疑问, 后一句却像是小小的不解——你分明是不高兴的啊, 却还要来问她愿意不愿意。
赵衡意嗯了一声, 看她的眼神很专心, “那一刻, 倘或太过喜形于色的话, 我怕——”
怕被人看出端倪, 怕娶不到你。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在她黑亮瞳仁的注视下顿住了, 良久方才改换了用词。
“怕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李合月哦了一声。
她很聪慧, 听他第一句,便能知晓后面的意思。
他是说, 这一切全是他的计划, 所以才会到最后一刻, 都还高度警觉着, 生怕最后关头出什么岔子。
那就又回到第一个问题上来, 为什么是她?
东京城里那么多小娘子, 名门淑女,高门闺秀,与他来说都是良配。
“那为什么是我?”她又问了一遍,却又看着他,认真道,“这么问不是说我不好。我很好,我娘说元元乖巧,该嫁给世上最好的郎君。”
她说到这里,有些苦恼地低下了头,像是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我知道你的苦衷,可不代表你可以当我的家,做我的主,擅自决定我的终身。虽说此事似乎已经无有转圜的余地,但我还要再想想……”
要想的事很多,成亲是顶顶大的事,还是在没有预兆的情况下。
光舅舅舅母那里,就不知要费多少口舌。
有一星的歉意在赵衡意的眼睛里浮现,他不是喜愠分明的人,此时闻听了,只向她致歉。
“为什么是你。”赵衡意斟酌着用词,怕惹得她想多,“或许是因为,你曾救我与水火。”
李合月的眉间就有了些许的松泛,但隐隐约约的,好像又有些失落浮上心头。
原来他始终念着的,不过是她当初救他的恩情。
可他当初也救了她啊,杀了那两个追杀她的泼皮,将她从二姑母的身边带走,在她心里,他与她早就两不相欠了。
想到明娘子前些日子对她的预警,再有方才才知道的,官家记恨上她,派人四处搜捕这件事,李合月明白了些什么。
因为她曾经救过他,所以他也想救她。
想明白了这一点,李合月的心里就有些轻松:若真是如此,那彼此也不会有什么负担,相对时,还能更自如一些。
把手里叠好的手帕递在了赵衡意的手上,一直蹙着眉的小娘子终于有了丁点笑模样。
“舅舅舅母骤然接了圣旨,这会儿一定乱成了一锅粥,我也不能总和你耗在一起,踩屋顶看月亮。”
“……这么大的事,我还要去给爹爹妈妈上柱香,说一声。”她手撑着地面,站了起来,低头向他摇摇手,“我走啦!”
她说我走了的时候,语气轻快,赵衡意手里接过手帕,仰头看她,依约看到了三年半前那个洒脱的半大小娘子。
他很喜欢她说的,耗在一起这几个字,短暂的恍神后,他嗯了一声,站起身叫住她。
“我去拜会舅母……”
李合月吓了一跳,往屋檐下看了一眼,摇头说不成,“舅母会吓到。”
赵衡意想到屋檐下方的一片混乱,难免额心舒展。
她的舅母很有趣,不慈不笑,句句都是在骂,可每一个字里都能听出她操不完的心。
小娘子拒绝了他的相送,把自己搁在了屋檐边,垂下去两条腿,晃了晃之后,忽然就犯起了愁。
“这……怎么下去。”
她歪着头仰着冲他发愁,有种不谙世情的纯质。赵衡意俯下身子半蹲看她,眼尾笑意显著。
“你没有上过屋顶?”
她又不是花猫儿,上屋顶做什么?万一踩坏了瓦片,舅母又要骂人。
见她摇头,赵衡意伸出手去,托住了她的手臂,正待用力时,小娘子忽然问他:“你好像同以前不一样。”
他说嗯,“哪里不同?”
“那时候,没见过你笑。”她说着,却又觉得自己说的不对,那时候他身负重伤,奄奄一息,哪儿还有什么高兴的事。
“也笑过。”他回答的很简短,又在短暂的停顿后,低声道,“你若想好了,便在窗前摆一只红色的磨喝乐,我就会来。”
李合月点点头,“若是我不愿意,你会如何?”
赵衡意的眉睫就有了几分凝重,“我不会如何。一切有我,不必担心。”
他说着,手下用力,想将她送下去,哪知屋檐下方脚步凌乱的,李合月向下一探头,吓得大惊失色,“是我舅母,你快走。”
说着便往下唤了一声舅母,屋檐下就窜出来一群人,舅舅舅母,二哥哥和姐姐们,见她在屋顶上晃腿,都大惊失色,赶忙拿梯子去了。
她背着摇手叫他走,这便看见一只梯子架上来,她翻身下去的时候,看他还没走,手里拿着她用手帕叠出来的小耗子,神情几分关切。
顺着梯子向下行,还没落地就被韩棠玉和青玉抱住了,舅母安氏拍着她的背,手上在打,嘴上还在骂,“天老爷知道,我往宣德门外跑了多少趟!你舅舅正事不干,来来回回地抓我回去审!审他爹的撮鸟花裤衩子!老娘还怕你不成?”
一整日的委屈在舅母的嚷声里放大,李合月看着舅舅委委屈屈地站在外围,脸上好几道抓痕,就知道这一晚上闹了不少事出来,难免好气又好笑。
“舅舅,舅母,叫你们担心了。”
她说着话,就听门外熙熙嚷嚷的,像是有很多人在巷子里走动说话。
,
棠玉和青玉就拥着李合月往堂屋里去,七嘴八舌地问她近日的事,李合月也不知家里是什么情况,两边都在问,就有些乱,好在韩云度及时打断了,先将家里的情况同她说了。
“申时一刻的时候,宫里的天使乘着大车到了家门口,主事的,应该是礼仪院的官员,宣旨意的该是宫里的宦者,”
韩云度记性很好,只将圣旨原文背诵一遍,方才问出了全家人的问题,“元元,你进宫不是进献泥偶的么?如何却成了王妃?”
棠玉和青玉都睁着大眼睛仔细听,舅舅在旁边喃喃自语着,“郑王啊,那可是郑王。”
虽说元元生的美丽,千好万好的,可同皇家结亲,那是连做梦都想不到的,舅舅一时失了神,也不稀奇。
安氏却拍了拍桌子,堵上舅舅的话,“郑王又如何?莫不是还要强娶元元?太上官家以前想扩皇宫,都怕惊扰百姓,不了了之,难不成如今的官家眼盲心瞎话,听不得百姓的话,还要强将八杆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凑成一对?”
她们不了解事情的始末,也不知她与赵衡意的过往,所以义愤填膺,倒是青玉在一旁见缝插针地说道,“虽说突然,可郑王府的礼单都送过来了,除了金银以外,里面还有有南海的珊瑚,价值连城的瓷器,还有书籍古玩……”
棠玉点着头应和,“看那礼单,好些都是元元喜欢的,不像是最近才置办的,像是早有准备。”
李合月也不知该如何说,只趴在桌上,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小声说着话。
“郑王不是坏人。舅母,若我真同他成婚的话,你会如何?”
其实现在哪儿还有选择的余地?宫里的天使来宣过旨了,听说礼仪院明日一早还会昭告天下,这时候再说什么如何不如何,委实有些晚了。
“我能如何?”安氏难得沉静下来,低低地说,“你若心甘情愿,咱们一家子绝没有话说,可若是你极其不情愿,索性咱们一家子连夜收拾行李,跑了就是!”
李合月觉得这样的舅母令她安心,只往她的怀里钻了钻,在她的抗拒下硬是拱进了她的怀抱,同舅母狠狠地撒起了娇。
“舅母,今日之事说起来委实话长,倘或你们不着急,我一会同你们仔细说说。”
舅舅在一旁又喃喃自语,“郑王殿下还任着开封府的府伊,以后官场上相逢,免不得几分尴尬——兜兜转转,我竟然成了上司的舅丈人。”
安氏啐了一口过去,叫舅舅闭嘴,又叫她去后院给爹娘烧香,“你先去同你父母说一声,回来咱们再商量。”
李合月嗯了一声就要去,却听门外轰隆隆的,似乎有什么刺耳的声音,刮着地过去了,还有人喊着让一让,无名巷要换牌子了。
一家人好奇极了,韩青玉好事儿,带头奔出堂屋,打开了大门,看着外头一堆人看着一块牌匾走过去,这一群人看见正主儿的家门开了,忙都涌过来说话。
“安大娘子,你们家可给咱们无名巷争够了面子!”
安氏就领着三个女孩子走出来,李合月看着外头的牌匾上的字,一阵儿尴尬。
“咱们这条街巷的前后左右都有名字,什么小甜水巷啊,什么白衣桥,偏咱们籍籍无名。如今可太有出息,咱们街坊四邻都商量了,凑了五十文,叫街口的刘铁匠打了个牌子——”
那人说的眉飞色舞,只命人将牌子转过来给这一家人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