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只甜筒
“眼下不太饿, 也许睡觉的时候会饿。”她纠结了一下, “你去招待宾客时, 给我偷偷带一小块糕团回来。”
小娘子认真地竖起了一根手指, 把带糕点这样的话说的郑重其事, 赵衡意的眼尾就向上仰, 藏在眉梢眼角的笑意显著。
他说好,“等我。”
其实身为亲王的王妃,哪用得上偷偷带糕团。
王府里有灶房厨子,再不成也能叫闲汉去潘楼街的各大酒店,传个索唤,送一桌糕团酒席过来。
他知道她常常去买小食糕团,眼下这种场合她也许不知道合不合规矩,便只向他偷偷提出要求。
这里是她第一次涉足的地界,一定很怕生。
面颊红红的小娘子坐在他的身侧,三寸宽的距离,团扇搁在了她的手边,纤细柔软的手指蜷着,温柔地搁在软软的被上。
“兰生谷会候在窗外,你若想吃什么了,想要什么了,便唤他一声。”他叮嘱着,“他是王府的属官,你可以信任他。”
倘或真的要信任一个人的话,那还不如孟九火。
李合月想了想,“孟九火在不在,他也经常踩我家的屋顶,我同他相熟一些。”
这个“也”字用的很妙,赵衡意轻笑,道了一声好。
他同她旁若无人的说话,一旁的侍者不免低声提醒道:“殿下,正厅里还有各路宾客……”
一道凌厉眼波落在侍者的身上,其间的森寒令几名侍者不约而同地觉察出冷意,一时间噤若寒蝉,垂下眼睫不敢再出言。
李合月纵然没成过亲,却也知道新婚夜新郎官要去宴请宾客,说不得还要喝个酩酊大醉,这便点了点头。
“你要记得带糕团给我。”她看了看低垂眼眉的侍者,伸出手,轻轻搭在他的手上,安抚地拍了拍,“要记得回来。”
她怎么会觉得他不会回来?
手背上落了一点似有若无的温热,一路蔓延至上,一点一点地抵消了他心底的寒意。
赵衡意说好,站起身,出门的时候仍是不放心,回身看她一眼,面颊绯红的小娘子眼睛在笑,快乐地向他摇摇手,“去吧。”
王府属官兰生谷、万重波在窗外候着,见郑王殿下从屋中出来,这便疾步走上前,眼睛盯着周遭一切,方才依次低声禀报。
“殿下这个时辰出来,刚刚好。”
赵衡意并不以为意,只在原地站着,仔细整理了衣袖,这才大踏步向前去,万重波和兰生谷跟在其后,依旧低声道,“好在院中已清扫干净,殿下一时去宴请宾客,若是能大醉一场,便是最好了。”
不论是延迟迎亲,还是大醉一场,说到底还是做戏给官家看,赵衡意并不放在心上,只在进正厅前忽然住了脚步,低声道:“去潘楼街的几个糕团店,送一桌点心来。”
他说罢,却又觉得不妥,只将吩咐收回,“罢了。”
兰生谷应是,只知道这糕团一定是为王妃叫的,郑王殿下说罢了的原因,恐怕也是怕耳报神往上传递消息,引起不必要的猜测。
这一厢赵衡意宴请宾客,那一头李合月在屋中坐的气闷无聊。
她抬头看看云丝素纱帐,低头看看并不算豪奢甚至有点过于简单清冷的陈设,只觉得陌生至极。
她在安贵巷韩家二楼的卧房,同大姐姐棠玉共分一室,里头她与大姐姐的物件儿小东小西的,堆得是满满当当,好在收纳的也算井井有条,倒也不至于混乱不堪。
相较于那里,赵衡意的家真的有些过于冰冷了。
好像连个正经的女使都没有啊!
李合月自己侍候自己惯了,只对着镜子拆下了钗环凤冠,再拆下耳坠,方才觉得自己舒坦了一些。
一旁的侍者瞧着她的动作,不免出声提醒,“王妃,一时还要成礼,这会儿便把钗环下了,恐怕不妥……”
李合月闻言,抬头看向这几位行礼的侍者。
这四名侍者穿着的衣衫皆是宫里的制式,两位宦者,两位宫娥,一定是慈宁殿里差遣来的。
“成礼……”她低声重复了一下,方才认真道,“我又不是坐莲花台的菩萨,随意一些会比较舒坦。”
侍者们面面相觑,见这位王妃眼睛里噙着笑,又说道,“成礼时,也是要更衣下钗环的。各位说是不是。”
侍者们便不再说话了,李合月越性将繁复的喜服除下,只换上了一身浅藕荷色的家常衣裙,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她是到哪里都要过小日子的,这一时先爬上紫檀藤床,换上自家带来的软枕,再开了门,从箱笼里取出了软鞋换上,这还不够,再从箱笼里取出了自己平日里爱用的,零零碎碎地摆在藤制的筐子,搁在了窗下的桌案上。
虽然成了婚,可烧制磨喝乐的功夫不能落下,待找到杜大娘子的下落,她还要继续同杜大娘子做买卖呢。
可是做了王妃,就不能自由自在地在州桥一带乱跑了吧?
李合月惆怅地想着,横竖想不出结果,她便开了门,往屋外看了看。
孟九火就在外头探了个头,笑嘻嘻的。
李合月心头一喜,回身同侍者们道了一声,“我出去走走。”
侍者们方才见这位郑王妃来来去去地布置卧房,收拾家当,全然不似旁的新嫁娘那般,规规矩矩地坐着等新郎官成礼,已然无法管束,这一时便也不敢置喙,都只微笑着点头。
孟九火像是又去踩屋顶了,带了一身露水回来,他引着李合月下了台阶,哈着腰说道:“……您嫁了过来,小底也没屋顶可踩了,就去城中转了一圈。”
李合月就问她自己家里是什么状况,“我舅母和大姐姐她们如何?还哭着吗?”
“您家舅母掀了您舅父吃酒的桌子——那些同袍脸色青白着走了。”孟九火摸摸鼻子,想到方才的画面只觉得很好笑,“那些七八尺高的汉子没人敢同您舅母大声,都乖觉着走了——”
“舅舅一准是喝过了头,该着被舅母收拾。”李合月听着家里的事,心里只有一切如常的安定感,“大姐姐她们呢?”
“都好都好,您家那位小娘子说明儿就来武功巷瞧瞧,就都宽了心。”
李合月心里全放下了,同孟九火在阶下走了一圈,又提议道,“这里我还不熟悉,你带我走一走。”
孟九火本就是奉命来陪主母说话的,此时往周遭看了看,迟疑一下,道了一声好。
“小底陪您去看看烧瓷的窑坑去?”
李合月闻言喜道:“如何这里也有窑坑?”
“殿下说您喜欢烧泥偶娃娃,前些时日就使人在后院墙下建了一个窑坑,您看看去。”
李合月提起了裙子,往屋后仔细看去,果见地面上有一个半突起的砖瓦制的窑坑,比自己家后院的小窑坑大上一倍还多。
她走上前,拍了拍窑坑的顶,只觉夯实厚重,触手还有温度。
“前儿请人烧了一炉,这会儿还热着呢。”
李合月眼望着窑坑,没来由地就红了眼圈。
当年在耀州城,家里的窑场练成片,那时候也为宫廷烧制过贡瓷,倘或家里不出事的话,成为官窑也说不得。
她叹了一口气,转瞬又高兴起来。
“明儿我就继续烧节气娃娃,总不好半途而废。”
孟九火说着是,又陪着李合月绕了一圈,李合月就问起王府的日常来。
“这里为何没有女使?”
“殿下平日里食宿都在前院,只有每月初一才会来后院。前面白日里有王府的属官长随,夜里有巡行的班直,倒也用不上女使。”
孟九火说着,又指了指新栽的桂花树,新修葺的廊柱槛窗,“这也是才使人新修的,从前冷冷清清的。”
李合月便有些明白了,怪道卧房里的陈设如此简单,原来是经久不住人的缘故。
她听着想着,绕过了屋后,再进正厅时,看见右手边有一间耳房,窗子里似有轻烟飘出。
李合月起了好奇心,提裙走了过去,轻轻推开门,只见正中一只供桌,其上摆了一只无字的牌位,在供桌之下,有黄色的纸钱扎成堆,垛在一起,一旁还有两筐金元宝,另有一个筐子里,装了许多纸做的小玩意儿:纸衣裳纸船,纸房子纸床,甚至还有小娘子闺阁里爱玩的纸秋千纸双陆…
夜色里,供桌上的三柱香烟雾氤氲着,气味不算浓烈,悠悠扬扬的,孟九火看着王妃不言不动,也觉出几分不吉利来。
“……殿下每月初一都会来这里烧纸,小底也不知祭奠的是何人——”
李合月蹲下去,拿起了一只金元宝,用手指轻轻摩挲着,眼圈渐渐就红了。
“他怕我在地府没钱花,叫小鬼欺负——”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明月雪时
原来他都记得啊。
三年多前, 只悬着一颗荒星的夜晚,两个苦命人彼此支撑着,走过一段鬼火狐鸣的夜路。
李合月拿手背抹了抹眼泪, 拿了一只金元宝站起身,再看那只无字的牌位时, 就觉得很亲切了。
“从前人小啊……”她有些感叹着回转了身,“现在长大了,才不会怕阎罗小鬼。”
孟九火原是怕犯了王妃的忌讳,此时却看她破涕为笑的样子, 就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您说什么?”
“我说呀。”李合月把金元宝拿在手里晃着走, “我不怕阎罗小鬼, 判官——”
她的脑海里浮现起, 三年多前那个剑尖滴血, 杀人如麻的赵衡意, 忽然就觉出来几分悲凉。
到底经受了什么样的磨难煎熬, 才能使他变得这般平和呢。
“判官勾魂索命, 您也不怕?”孟九火同王妃相熟了,说话便会随意一些, 落在她身后半步,同她说道。
“我不怕他。”李合月意有所值, 提脚上了台阶,再推开卧房的门, 那四位侍者看到王妃来了, 忙上前屈膝, 道了一声王妃。
李合月还不太适应这个称呼, 只笑着提裙进了卧房, 坐在绣凳上时, 才发现鞋袜都沾了泥和水,湿哒哒的。
这房中没有女使,屋子外头又只有洒扫的仆妇,再者这里不是自己熟悉的地方,难免事事不顺手。
宫里来的四位侍者原就是来帮衬的,使唤一定是使唤不动,李合月就提着鞋袜,光着脚往床边儿去,将将坐上床边的绣凳,便听外头有熟悉的声音温柔响起。
“王妃,妾奉圣人之命来帮衬一二。”
是张内人的声音!
李合月道了声进来,侍者便将门打开,只见张内人眼睛里噙着笑意,站在门外,自有一身的沉静气度。
在她的身后,有八名女使打扮的姑娘,都规规矩矩地垂着手站着。
张内人笑吟吟地进来,见房中已摆满了女儿家的物事,藤筐里的绣帕发绳,梳妆镜前的凤冠钗环,窗下桌案上的磨喝乐小瓷盒,再看紫檀藤床上,女儿家的软枕乖乖巧巧地睡在那儿,任谁看了,都心生柔软。
她看了一眼四个呆若木鸡的侍者,示意他们下去,接着便吩咐起来:“先将王妃的鞋袜收下去,再去把日常要用的物事全从箱笼里取出来,再有,净房里要把水烧上——”
不愧是经老了事的女官,张内人的一番吩咐下来,屋子里的女使都动了起来,一时间也不算安静了。
“这一日的昏礼走下来,可累?”张雪升微笑着坐在李合月的下首,只关切地问道,“撒豆谷、坐虚帐,牵巾拜家庙……可是要费不少功夫。”
李合月摇头说不累,“我觉得很好玩儿。方才客人们在卧房门前撕彩缎,跳着脚去够,十分的逗趣儿。”
“可不是。我想着王府里人丁稀少,殿下又是个不理俗务的,就多问了一嘴,没成想,王府竟连女使都没买齐。可真是愁死人了,于是禀奏了圣人,先去内侍省里调了八位待入宫的宫女,横竖先帮着王妃,把王府的内院支撑起来,总不至于明儿早上起身,连个梳头的人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