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只甜筒
她取了骨刷,蘸了茯苓槐角子膏粉,慢慢地刷着牙,里面水声轻动,李合月偷眼从竹墙的缝隙里向里看,却只能看到白茫茫的水汽。
她遗憾地收回视线,忽然想到若他一时出来了,没有长随小厮,谁来为他服侍更衣?
这个问题让她觉得很纠结,一直到刷牙漱了口之后,还在犹豫着,忽听得哗啦啦几声,像是他从水里出来了。
李合月吓了一大跳,提脚就向外跑,哪知软鞋浸润了水汽,变得湿滑难当,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赵衡意自竹墙后走出来,一手拦在她的身前,堪堪托住了她。
小娘子惊魂未定,两手扶在身前的臂膀上,低头看,白皙劲瘦的手臂上青色的脉络凸起,像是雪山上,还沾着露水的青色藤蔓,看在李合月眼里,像是有勾魂的力量。
她不敢转头,僵硬地道了一声多谢。
耳边似有一声轻笑,接着将她放开,李合月便逃也似地回了卧房,踢了软鞋,爬上了紫檀藤床上。
两床云丝被,里头那一床是她方才睡过的,她掀开被子便藏了进去,只露出两只眼睛向外看。
黄昏昏的灯好亮啊,李合月又从被里钻出来,将床头的那几盏红烛吹灭,屋子里便没了光亮,好在月色从窗纱上慢慢地透过来,使屋子里有了一片朦朦的光色,倒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了。
她忐忑地听着床外的动静,许久才听到有矮凳歪倒的声音,想是赵衡意由净室里出来了,一时还没有适应黑暗,踢动了矮凳。
再等一时,他的身影过来了,半吊的纱帐下,他穿了一件星郎蓝的燕居式的澜袍,同平日里一丝不苟的样子大相径庭,多了几分慵懒的况味。
他在窗下提笔写着什么,端臂执笔时的样子委实好看,一时才转过身,往藤床这里走过来。
李合月心慌慌的,闭上了眼睛,耳朵却还在竖着听,只听得有掀被的沙沙声,接着床榻略微一沉,是赵衡意上来了。
她闭着眼睛假装睡着,一直听到身边人匀停的呼吸声,她方才放下了心,把面庞转向了他,偷偷睁开眼睛。
他果然在睡,长而密的眼睫下,侧脸的弧线安静俊秀。
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看他了啊,李合月越性偎近了他半寸,手枕着侧脸,看着他发呆。
他身上有皂角的清冽之气,脖颈与肩头相连处的衣衫没有拉紧,露出了白皙清瘦的肩膀,在温柔的月色下显得很诱人。
李合月很奇怪自己用了诱人来形容,偷笑了下,抬一抬眼睛,再去看那一道飞鸟掠来掠去的雪峰,然而下一刻,那睡着的人却微微张开了眼睛,转头看她。
“好看吗?”
李合月吓了一大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过身去,再把整个人都缩进了软被里。
枕边人在轻笑,一时拍了拍她的肩,唤了她一声元元。
李合月觉得很丢人,也很羞怯,可他唤元元的声音真的好温柔啊,只闷在被里闷闷地应了他一声。
“三年多前,我没有派人护送你回去,至今难以释怀。”他轻轻地说着,像是在回忆。
听他说起从前的事,李合月慢慢按下心里的狂跳,把身子转了过去,只露出一只眼睛看着他说话。
“那时山陵崩,我又身负重伤,分不出半点心力去关切旁人。”他认真地说着,眼神里似有悲切之意涌动。
“我知道。”李合月嗯了一声,“那时你说,我并非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不用担心再见面,不用担心被泄露,更不用担心我可怜你。”
小娘子说话的声音像是耳语,轻得有如猫儿熟睡时的呼吸声,赵衡意却一怔,眼神里几分疑虑。
“我说的?”
“你说的。”李合月认真地点头,“对你来说我虽然不重要,可我们还是见面啦。”
她的脸悄悄地又红了一点儿,“不仅如此,还睡在了一起。”
赵衡意的眼睛里似乎还有难以置信,看着她好一时才开口道,“这三年多里,想过我吗?”
“想过。”小娘子眼睛亮亮的,面颊枕在手上,乖巧的像一只小猫儿,“你也想过我对不对?不然不会给我烧这么多钱。”
“我怕你在地府被小鬼欺负,回来找我麻烦——”枕边人的眼睛在笑。
李合月偷偷笑,五指在他眼前抓抓,小声恐吓他,“鬼压床啦——”
“来压就是……”他轻笑着接口,可下一秒就见小娘子眨了眨眼睛,悄悄把自己往软被里缩了缩。
好热啊……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枕你好眠
同一个男子共枕, 这是李合月从不曾有过的人生体验。
他枕龙牙惠草的八角瓷枕,温腻的白瓷上铺了棉制的裘毯,承托着他沉静安宁的睡容。
李合月不枕瓷枕, 一方孩儿枕被悄悄搁在了墙边,换上了由家里带来的软枕。
头顶是遮天的软帐, 朦朦胧胧地透着屋顶上的兽纹,像是麒麟或是貔貅,向窗外看,垂于正脊的悬鱼, 露了半点鱼尾, 让李合月忽而有了一瞬的清醒。
这里是郑王府, 是同安贵巷舅舅家截然不同的地界。
她睡不着, 若不是身侧有轻缓的呼吸声, 她就要辗转反侧了。正胡思乱想的时候, 他的手忽然轻拍了拍她的手臂。
他唤了一声元元, 声音低低, “睡吧。”
乍听到他的声音,她像是被抓包, 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可是心却因为这一声低低的轻唤, 而变得柔软起来,侧过了身, 拿手枕在自己的脸颊下, 与他相对着。
“赵衡意。”她轻轻唤他, 他仍闭着眼睛, 却嗯了一声应她, 李合月悄声说着, “现在几更了?”
眼前人眼睫微颤,“四更天。”
“四更天?”李合月觉得很匪夷所思,“我什么都没做,怎么就四更天了呢?”
她像是在自语,声音却近似呢喃,枕边人仍是闭着眼睛,眉梢眼角却似有笑意。
“你还想做什么?”
李合月一窒,视线在他的眼睫上停留,像是察觉她在看他,枕边人缓缓睁开了眼睛,然而慌里慌张的小娘子却赶紧闭上了眼睛。
“我要睡了,五更三刻还要进宫觐见。”
“不想去可以不去。”赵衡意的声音再度轻起。
李合月感知到他的沉静,睁开眼睛同他对视:“我可以去。”
新婚夫妇第二日拜见长辈,送上自己做的绣品、鞋袜枕头,赵衡意的亲眷长辈皆在宫中,故而五更便要起身出发了。
“你记得弥勒菩萨么?大肚能容,笑口常开,谁也挑不出他的错来。”小娘子声音轻轻,“我只笑着就成。”
赵衡意嗯了一声,认真地看了看她,方才低声道:“困吗?”
李合月摇摇头,悄悄伸出手指,敲了敲他的瓷枕,瓷砖就发出了邦邦的脆声。
“入冬了还要枕瓷枕吗?”她小声儿问,像是说不够话似的,“你挖了窑坑给我,我就给你烧一个瓷枕好不好?我会刻牡丹纹,还会画犀牛,执荷叶伞的娃娃——”
枕边人轻嗯,闭着眼睛同她说着话,“不拘什么,你喜欢就好。”
“是你喜欢才好。”李合月悄悄地说着,“瓷枕要在你的颈下睡很久,一定要是最喜欢的花纹图案。待我画好了花纹图案,拿给你看。”
赵衡意说好,忽而又睁开眼睛,温宁的两道眼波落在她的眼睫上。
李合月被他突如其来的视线吓了一跳,呼吸相接的距离,让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怎么了?”
“你的二哥哥,比你大几岁?”赵衡意轻问。
李合月迎着他的视线,慢慢地把呼吸匀停,蹙着眉想着说话,“他是五月生的,今年刚过了十八岁的生辰,比我大了一岁多点。”
“大一岁叫哥哥,大五岁该叫什么?”他的话音里有笑意,眉梢挂了一星半点的戏谑,像在逗她。
李合月微张了张口,没明白他的意思,接口接的很快,“你同二哥哥又不一样,他是我的亲表哥,你是我的——”
小娘子说话说到这儿,又是一个戛然而止,一双纯质的乌亮大眼愣愣地看着他,像是卡壳卡到神志不清。
枕边人就笑了,转过身去,仰躺在瓷枕上,眼尾流露着浅浅的笑意。
“是什么?”
他闭着眼睛问,嗓音像是清泠泠的水,李合月听着,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他正在煎煮着的,碧青色的茶,快要煮沸了。
面颊有如火烧,她奇怪自己今晚的多话,懊恼地把有如火烧的面颊埋进了软枕里,又在他不注意的角落里,轻轻捶了捶手。
她想着如何作答,他是她的谁?官人?良人,还是郎君?每一个称呼说出来,都好像要人命似的。
她想啊想,想着想着好像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睁开眼睛时,窗外的烟水气升起来了,天色是晴山一样的蓝,染了朦朦胧胧的白。
枕边人不见了,门外的女使提脚无声的走进来,一个站左一个站右,拉起了床帐。
头发乱蓬蓬的小娘子坐在软被堆里,睡眼惺忪着,像一团初醒的花。
站右的女使唤做穗绾,亲扶了一把王妃,将她扶至在床边,方才跪下为她穿鞋,动作温柔又熨帖。
“……殿下起身去前院了,嘱咐奴婢服侍您起身洗漱用膳,五更二刻时,乘车往宫里去。”
因头一次在陌生的地方醒来,又起身起得太早,李合月显得有些懵然,只由着穗绾与桑禾为她梳发穿戴,一直到洗漱过后坐在桌前,她才回复了几分清明。
食不知味地吃了一小碗粥,便没了胃口,她往窗下的案桌上一趴,对着窗下一对小泥偶发起了呆。
赵衡意起身的时候,为什么不知会她一声呢?
她又不是贪睡的人,平日里也是一叫就醒——几个月前,她还每晚三更时,给舅舅送食盒呢!
由此可见,他是不想同她一起起身吧?
李合月有些郁闷地想着,视线往正收拾了床的女使那里看去,桑禾拿起一块洁白的棉帕,在手里叠了几道,同穗绾对看了一眼,才搁在了一边,继续整理床榻。
小娘子就把脸往手臂里又埋进了几分。
她知道那块布是做什么的,不就是看同房痕迹用的吗?
她和赵衡意怎么会……怎么会有同房的痕迹呢?
心绪被那块白棉布牵动着,她忽得就想到了昨夜那道飞鸟掠过的雪峰,以及雪山上沾着露水的青色藤蔓,心里就一阵狂跳。
倘或每晚都要共眠,那她难免会控制不住自己,上手去摸一摸。
想到这里,小娘子面颊发热,忽生了几分邪恶的念头:
横竖她与他成了婚,即便日后分开了,那她也担了一个嫁过人的名声,与其空担名声,还不如实实在在地捞些好处。
比如,先仔仔细细地,去摸一摸他的指尖儿——从前她狠狠咬过的痕迹,还在吗?
还有那时候,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她亲眼看见有一根长剑刺进了他的腰腹,她还为他用耀州瓷的土为他的伤口止血来着……
那看看他腰腹上的伤口,总不为过吧?
再有,他的嘴唇很好看,薄薄的,像是雕刻出来的形状,颜色也很好看,轻轻吮一口,不为过吧?
她想东想西,简直像是被美色迷了心窍,轻抬了抬眼睫,看见自己的小藤筐里,有一块晒好的印胚,这便拿起来,执起了小刻刀,一笔一画地在上头,仔仔细细地写下了自己的规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