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只甜筒
急脚递道了一声是,低声道:“大雪绵延不断,封山封路,您的援兵不好赶来,北蛮若是等援兵的话,援兵莫非就比咱们更有神通?”
“小底若没有猜错的话,郑王殿下一定也在左近山脉潜伏,倘或将军能以孔明灯为讯,向郑王殿下发出讯号,让他查明关隘下北蛮军的人数,再领兵在后截断进攻,北蛮后路骤然被铲,哪里还能顾及百姓?届时,将军命人接应百姓入城,修下一宗功德。”
急脚递说完了这番话,大口喘了一气,李悬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带了审视。
“官家要大胜关绝不能放郑王殿下入城,若是接入百姓时,郑王殿下趁乱进城,本将的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急脚递抬起了眼睫,沾雪的睫毛下,大而黑的眸子亮起来,坦坦荡荡地看住了李悬泰。
“将军,东京城前阵子流行的盲开磨喝乐娃娃,您可知道?”
李悬泰被此人黑亮的眼眸震慑了一霎,回神后听她说起了什么磨喝乐娃娃,不免奇怪。
“本将的娘子在东京城,甚爱开那劳什子娃娃,那冤枉钱花海了去了。近来听说消停了一阵子。为何提起这个?”
急脚递的声音忽然就不颤了,平平稳稳地看向他,一瞬之后将视线,落在了关外白茫茫的世界,绵延不绝的山脉森林,像是万里的江山。
“盲开磨喝乐娃娃,说到底同关扑一般,都能获得赌博的乐趣。若是将军你,可愿意去赌上一把?”
李悬泰隐隐约约猜到了她的意思,稍停了一息道,“本将的确不爱赌。”
急脚递的声音低下来,把头凑近了李悬泰的身前,低声道:“郑王殿下却愿意。”
李悬泰的呼吸急促起来,同样以低声问她,“赌注是什么?”
“汉地九州,江山沃土。”急脚递的声音平静下来,不再沙哑,在寒风雪片的呼啸零落声里,显出了几分清冷空灵。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与春同岁
李悬泰沉默下来。
他历经两朝更迭, 当年年轻时,更是在高祖御前做过殿直、,其后又跟着高祖征战, 平定岭南、攻下金陵,提拔做了三路行营的兵马都监, 至今已有五年之久。
身为高祖当年一手栽培的猛将,高祖骤崩时,他未能在皇位上,为高祖之亲子尽上一份心, 至今偶尔想起, 仍有些许遗憾。
所以, 这急脚递说的这句话, 听在旁人耳朵里惊涛骇浪, 与他而言, 并不算什么。
这天下, 官家坐得, 郑王殿下更坐得。
李悬泰沉默着,急脚递却又开口了, 这回的声音不加掩饰,多了几分温和。
“将军只需将做眼前事, 后续任何绝不会牵连将军。”
这句话说出来,却叫李悬泰有些许的惭愧, 他沉吟一息, 问道:“你是谁。”
急脚递抬起手, 拂去了眼睫上沾着的雪片, 弯了弯眼睛, 声音轻若蚊蚁。
“我是郑王妃。”
李悬泰惊诧得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
这穿着纸袄子裋褐, 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急脚递,竟是郑王妃?
在世人的印象里,皇亲贵胄、王妃贵女,合该是穿着真红大袖、戴着花钗冠,仪态万方地坐在高座上,任人朝拜。
可这位郑王妃,却好似一点儿也不怕雪冷风寒,哪怕嘴唇冻紫了、手指冻僵了,只有脚下的黑靴略显干净,露了些许的破绽。
然而她的每一句,都落地有声,实实在在地在为他解决问题。
李悬泰知她不愿暴露身份,只略略抬手,以示行礼,接着走到一旁,同身边几位副将仔细说起了什么。
急脚递打扮的李合月,此时见李悬泰显然已经同意了她的提议,方才一直提着的一口气登时泄了下去,免不得膝盖一软,险些就要委顿在地。
好在她尚存一息理智,扶住了手边城墙垛,视线往回一顾,打扮成民夫模样的孟九火立刻便蹿了过来,一手托住了王妃娘子的手肘,一边以眼神询问。
李合月点了点头,心头兀自后怕着,被孟九火扶至一边时,以极轻的声音说道:“我已将全部计划告诉了他,方才也照直坦白了身份。”
她顿了顿,像是在安抚孟九火,也像是在安抚自己一般,“口说无凭,信不信由他。倘或是我们当真看错了此人,他也没有任何凭据指认我今日所说所言。”
小娘子冻的肩膀颤抖,然而眼睛里却带着一丝儿狡黠的笑,“我打扮成这幅人鬼不识的样子,谁能认出是我?”
这等凶险的时刻,连孟九火这般外向之人都沉默下来,他欲将身上的外杉脱下来给王妃披上,王妃娘子却抬高了视线,向城墙上正有动作的士兵看去。
有士兵十数人各举了黄油纸、铁丝灯来,又有五方旗、十盏各种颜色的孔明灯,立在城墙之上。
待李悬泰一声令下,十盏颜色各异的孔明灯升空,随后被由南向北刮过的大风裹挟着,摇摇摆摆地向关隘那里飞去。
李合月只知孔明灯可在打仗时释放信号,测试风向,却不知道具体如何释放信号,此时看了一眼孟九火,孟九火心虚地摇摇头,摸摸脑袋,假装看天。
不管如何,这李悬泰到底是采纳了她的意见——毕竟放不放这孔明灯,再没有把握救下关外百姓的时候,李悬泰都不会贸然开启城门。
将这些孔明灯放入天空,倘或真如那自称郑王妃的急脚递所说,郑王殿下会在关隘外截断北蛮援军,偷袭北蛮王子率领的两千人部队,那他身为三路行营的主官,自会见机行事。
李悬泰看着摇摇晃晃的孔明灯升上了天空,想到了什么,回头一看,但见急脚递佝偻着身影下了城墙,他沉吟一时,并不打算扣押下她。
他说自己平生不爱赌博,可此时此刻却又何尝不是在赌?
赌那急脚递究竟是不是郑王妃,赌郑王殿下此刻正在关外蛰伏,赌北蛮援兵被风雪阻击,无法前行,也赌郑王殿下此役大难不死,夺回些什么。
倘或赌输了,也同他没任何关系,放出孔明灯测风向而已,至于什么郑王妃?不过是一个急脚递胡言乱语罢了。
李合月下了瓮城,上了临时买来避风寒的马车后,还一直在发抖。
桑禾与穗绾不在身边,一切全靠她自己。好在她在拾掇自己上是极利索的,只将身上急脚递的衣服脱了,仍换了男子的短打,戴了一顶风帽,好歹算是能抵挡住一些寒风的侵袭。
她这时候也顾不上冷了,只攀住车帘一角,向外去看,却因在低处的原因,并不能看见什么。
孟九火在一旁叹道:“若是能乘着孔明灯,向外飞去就好了。”
李合月冷的打颤,把手里的小小暖炉攥紧,方才放松了蹙起的眉头,“你还有些功夫在身,我却手无缚鸡之力,纵然飞出去了,找到官人了,还要拖累他……”
本是随口的一句话,孟九火听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倒是李合月自己卡了壳,被自己一句脱口而出的官人窘迫住了。
仔细想来,她好像从来没有唤过他,见了面便说话,也没有称呼他的机会。
手心里的温度一点一点的泛凉,令她意识到天愈发冷了,只将那一点窘迫按下,问起了南归雁的去向。
孟九火四下里一张望,倒把南归雁给张望来了,但见他一身戎衣,制式像是守关将士的样子。
“卑职领着十几个兄弟混上了大胜关的城墙,只将城下被劫持百姓的来历说了,这些守关的兵将们便都上了心——他们这些兵将里,十个有九个是左近城镇的人,城下被北蛮劫持的百姓,说不得就有他们的亲人。”
李合月闻言,便将方才和李悬泰说的话托出,又有些忧心忡忡地说道:“眼下只赌殿下会不会在关外了。倘或能看到瓮城上发出的信号,里应外合,再趁此时机入关,事便成了。”
说到这儿,她扆崋却有些无法抑制的恐惧,嗓音颤抖着,“可若是北蛮援军不惧风雪赶到了,亦或是他的身边压根没有人马呢——”
“娘子放心,派去保州的人传讯息回来不是说了吗,韩将军领着人被调去了蔚县,有他们护卫着,殿下不会有事的。”南归雁安慰着李合月。
李合月无意识地嗯了一声,又喃喃地说道:“当年那么凶险,他都能杀出一道血路,还能顺便救济我这小孤女,如今有舅舅在,一定能化险为夷。”
南归雁与孟九火对视一眼,都向着李合月点了点头,孟九火低声安慰了王妃娘子一句:“娘子说的是。”
娘子此时的无措与紧张,挂在眉梢眼角,挂在冻红的鼻尖儿,更挂在苍白无血色的面庞上,任谁看了,都不自觉心生不忍。
风雪太大了啊,这样极寒的天气简直要人亲命。李合月觉得自己已然无力抵抗,瑟瑟发抖着将车帘放下,稍避一时风雪。
关内瓮城上升腾起的孔明灯,慢慢向关外飘去,茫茫白雪覆盖的深山密林里终于有了些动静。
星月俱灭的雪夜,茫茫的白雪和烟雾成了唯一的光源。
在一处临时挖出的雪洞外,盔帽盖满了雪的韩定雍眼望天上十数盏孔明,细看了其上的颜色,心里有了数。
正欲转身回报时,赵衡意已从侧方走来,同韩定雍不过对视一眼,便已知对方所想。
“殿下,孔明灯放出,可否视为城中守将在释放善意?”
“大胜关守将窦荆城,三路行营李悬泰,都曾跟随爹爹征战南北,如若本王没猜错的话,此时这二人正在瓮城之上。十盏孔明灯,一则所为试探,二则为冲云破雾。”赵衡意未戴盔帽,说话间,雪已然在他的发顶落了浅浅一层,他微微晃了晃头,只将遮盖眼眉的雪晃落,“探子可回来了?”
韩定雍拱手道,语声低沉,“北蛮的援军被困在关隘百里之外,那一处遭了雪崩,山石林木断绝了前路,全力清障的话恐怕也要一个多时辰。”
赵衡意颔首,斩钉截铁地道了一声够了。
“韩统制,三百人的精兵你可领得?”
“卑职领得。”韩定雍这半个月来滴酒不沾,从前的威力寻回来不少,再加上在保州同原来的弟兄相会,虽才三日的时间,可十数年的默契不可小觑,愈发有动力。
“卑职方才计算过了,耶律隆虎虽有两千精兵,可如今都暴露在关隘之下,这等极寒的天气这么直吹着,蛮子兵都萎靡不振的,此时十数盏孔明灯在关隘周遭盘旋,蛮子兵这时候一定疲累难当,咱们趁此时机,由后路骑马杀过去,将他们的阵型冲散,再把百姓隔绝在后,再行厮杀,应当可行。”
韩定雍话音落地,赵衡意已然开始点兵,三百多兵将从各个雪洞里列队而出,半宿的避风休憩使得他们精神百倍,几声哨音之后便集结完毕。
韩定雍率领百人骑兵绕后进攻,这百余人都是当年三千赤甲营里的精兵,所骑战马也是以一匹八十贯的价格从蜀口买来,养在保州,此时算得上精兵强将。
而赵衡意将曾授承安置在雪洞中,亲身率二百护卫由侧方山岭待命,待韩定雍冲杀进阵列后,再与之会合。
韩定雍上了战马,正欲前行时,赵衡意高声道:“舅父,千万小心。”
这厢瓮城上的守将则如临大敌,人人的眼睛都盯住了瓮城下五里的蛮子兵,以及阵列之前萎靡不振的百姓们。
李悬泰与守将窦荆城也焦躁地站在城墙垛前,忽见原本平静无波的关隘尽处,有一股巨大的风烟席卷而来,耳中有飒踏纷繁的马蹄声响起,一时间瓮城上的兵将心胸里都开始震颤。
李悬泰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哪里不知道这声响是什么,意识担心是蛮子的援兵,一时又在想说不得是郑王殿下的队伍,只觉得心跳隆隆,无法抑制,像是在迎接未知的恐惧。
好在这恐惧只持续了三两息,那股子巨大的风烟里忽然现出了一只横冲直撞的骑兵队伍,为首的兵将气势汹汹,手持三丈长的枪,所过之处,蛮子军纷纷被刺下马。
随着这一只队伍的突如其来,在关隘左侧方的山上,猝不及防又有一支骑兵队伍狂奔下山,往匆忙应战的蛮子军里杀去。
蛮子军虽有千人之多,却因在城下等待援兵的时间太久,各个疲累不堪说,身体也都在极寒之中,被这两波队伍冲撞过来,一时间落马的落马,被掀翻在地的也不得动弹。
韩定雍在队列最前,冲杀到蛮子军的最前时,高声向百姓嘶吼着:“去城门下,快去!”
百姓们方才反应过来,有的拖儿带女,有的背着老娘,还有的腿冻伤了,踉跄着的也有、在地上爬着的也有,一时间都往大胜关下奔逃过去。
城下哀嚎声不绝,犹如滚水鼎沸。
李悬泰定睛看去,滚滚烟尘雪雾里,蛮子兵反应过来,开始同这些身着赤甲的骑兵厮杀。
赤甲如火,前胸后背挂了明亮的圆护,在烟尘与灰雪地里甚为耀眼。
而在这些赤甲军的脊背之后,是疲于奔命的我朝百姓。
北蛮大王子耶律隆虎甚为凶悍,在反应过来之后,一柄狼牙棒挥舞起来,一瞬便杀落几人,嘶吼着命队伍在抵挡的同时,再突围去杀逃命的百姓。
雪色渐渐变灰,接着又染了鲜血,在渐晓的晨曦触目惊心。
瓮城上的守关兵将人人都攥紧了拳头,握紧了长/枪,恨不能跳下城墙,帮这些人一把。
城门下的厮杀越发激烈,百姓们奔逃至城下,开始敲击城门,那轰隆隆的声音震耳欲聋,而哀嚎声、哭泣声、惨叫声更是深深地传入了关内每一个士兵的耳朵里。
李悬泰握紧拳头,向城下仔细看去,正见有数十蛮子兵已追至城门下,一刀砍死了一个老妪,又将一个瘸腿的男子踩踏在马蹄下,生生踩烂了他的头颅。
眼看着一位母亲抱着幼儿奔逃,一个蛮子兵在马上举起了砍刀,手起刀落,要看这母子俩就要丧身刀下时,身后一柄长/枪格挡住他的砍刀,旋即将蛮子兵杀下马去,一/枪/刺入他的胸膛,结果了此人。
持长/枪之人正是赵衡意,在他转身的这一刻,侧旁有蛮子兵追来,猝不及防一柄狼牙棒捶中他的肩膀,险些将他杀下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