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只甜筒
“天子昏庸,罚得竟是黎民百姓,哪儿有这样的道理。”李合月轻声说着。
南归雁觉得王妃娘子说得有理,只是此时他刚领了命,这便拱手道:“起禀王妃娘子,孟统领那厢已经安排妥当。前面有个市镇名为十里亭,咱们就在那里换马更衣,乔装往西北去。”
既然一切已安排好,李合月便也不迟疑,进了十里亭的市镇,寻了间驿站,改换上了男装。
她怕人多不便,只点了孟九火、南归雁及十二明卫、六十人在暗,一同往大胜关去。
至于先前的王妃车驾,则由桑禾扮作王妃依旧往京城去——桑禾、穗绾倒是哭着要相随,却被回绝了,只得噙着泪踏上回京的路。
入关不得这四个字,并没有出现在郑王赵衡意身上。
因为他压根就没有打算入关。
除了一开始在西陉关,他还意欲入关,其后看到西陉关守将迅速关门之后,便打马向东,头也不回地去了。
他何等智慧,早知官家遣他和谈,必定有诈,只是竟不知此诈,竟来的这般快、这般急,这般直白简单。
不过转念细想,却也的确是赵临简的一贯风格。
北蛮王子耶律隆虎的追兵足足有上千,赵衡意率二百人的护卫队,一路往东去,身后的滚滚烟尘里,北蛮骑兵如狼似虎,持刀扬鞭,似乎稍有放慢,就会将他们的队伍吞噬。
好在这二百人的护卫在昨夜,便从朝廷亲派换成了赵衡意的人,正是韩定雍所在的三千赤甲军。
韩定雍在九月初六那一日,拿了郑王殿下给的几万贯钱,将从前分散在各地的弟兄招募回来,七七八八到齐了百余人,哪知道他们只在保州待了三日,便被连夜召至西陉关。
好在这些人虽三年多不曾在一起练兵征战,再聚起之后自有章法,四十人押后,二十人侧边围拢,另有百十号人护着殿下与曾副使一路往东,虽有所损伤,但终归让他们喘过一口气,在蒙山口利用地形穿山而过,在山腹之中穿行,最后折返向西。
一番动作下来,不过一日半的功夫,便已向西行了六百里,逼近了大胜关。
此时郑王等一行人在大胜关左近的升龙岭里暂作休息,到了四更时,忽听有老鸦呼号之声,便有先锋来报,只说北蛮的追兵追至大胜关外,而令人棘手的是,北蛮追兵一路驱赶了五六百名关外百姓,意图用这些百姓的生死,来敲开大胜关的大门。
万里寒光生积雪,林中莽将血染刀。
在一片孤寒的雪林中,狂风呼号着,吹的盖住松柏苍翠的积雪簌簌向下落,有孤高清寒的男子站在高处,向下俯瞰着大胜关。
“殿下,看此情形,北蛮恐怕是要借着使臣被杀的由头,大举犯边。”韩定雍同赵衡意有亲,自打从西陉关一路奔逃而出时,便以己身舍命护佑,此时也追随在赵衡意的身侧,进言道,“关隘必定不会开,这些百姓恐怕会成为北蛮的刀下冤魂。”
赵衡意的眉睫上落了薄雪,他轻动了动眼睛,薄雪落地,清寒却留在了他的眸中。
“西陉关那里已有前车之鉴,只要本王还在关外逃命,四城六镇的城门就绝对不会开。”
他的视线落在极遥远的大胜关下,意有所动,“耶律隆虎不是莽撞之人,当时驻扎在落雁岭的数万大军不来,他是不敢强攻大胜关。算着脚程,今夜北蛮军便会汇集城下,攻打大胜关。”
韩定雍正欲开言,忽见殿下肩头隐约透出了一点红,渐渐扩大,方才略有惊讶,试探着问道:“殿下,您是不是受伤了?”
赵衡意在今晨同北蛮骑兵第一波的追击中,肩头被刺中一枪,此时被韩定雍一问,便觉出无限大的疼痛来。
他皱了下眉头,旋即忍住,接着问道:“派往西且兰边境的人,这会儿应该快到了。”
韩定雍点头称是,“且兰王曾愿归属高祖,若他能出兵相助,击退北蛮,指日可待。”
赵衡意的视线落在韩定雍的面颊、肩头手臂,入眼皆是血痕,不免心有歉疚。
“且兰王当初因我父亲骤崩,便撕毁了盟约,回到了且兰。官家视其为对他的挑衅,停了边贸,断了往来。倘或我与且兰王联手打退北蛮,恐怕入得关内,也会被视作乱臣贼子。”
如此正中了赵临简得下怀——亲侄子通敌,岂能做太子?
韩定雍心里七上八下,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恨不能狠狠灌上半斤酒水,方能平息心里的焦躁。
赵衡意看出了他的焦躁,低声问道,“从升龙岭翻进去,是否能入关内?”
“能是能。只是翻越此山岭入关,最快也要走上六天,更遑论这岭中瘴气弥漫,猛兽出没,咱们这帮子毫无采山经验之人,要过去怕是要十天半个月。”
韩定雍叹了一口气,望着大胜关下生死存亡之际的数千百姓,再往大胜关内的街景望去,难免忧心重重。
“若是有人在大胜关内接应,那便好了。”他感叹着,“这会儿北蛮只有千骑,趁着北蛮大军未到之极,咱们拖住北蛮骑兵,再叫关内人将百姓们放进城去……”
他知道是不可能的,声音渐小下去。
倒是赵衡意心念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松萝共倚
大胜关的瓮城之上, 有戎装打扮的高大男子在城垛后远眺。
一旁的参军事手指指向城下,在大雾里仔细分辨着什么。
“……这些蛮军驱赶着百姓而来,妄图兵不血刃, 逼迫咱们开启城门,岂能遂他们之意?”
高大男子眉头紧锁, 眼神里有团团的迷雾。
“可摸清楚了北蛮军的人数?”
参军事摇了摇头,眼睛对上男子微愠的视线,连忙出声辩解:“并非探子无能,只因雪势太大, 一整个城外又是雪又是雾, 蛮子的队伍绵延向北百里, 又不向前逼近, 只原地歇息, 探子不敢太过近前——”
男子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低头沉吟一时, 思索着出声:“既敢兵临城下, 却不攻城,是为何?”
参军事随着男子的思路想着, “……蛮子此次攻城的首领,乃是蛮子皇帝的二王子, 名叫耶律隆虎的。听闻此人昨日一早同郑王殿下率领的使臣和谈,缘何此时又突然来到了大胜关下?”
高大男子额心一动, 忽然想到将才才接到的那一纸金字牌递。
四城六关七镇, 皆不可放郑王入内。
看来官家, 是要对郑王殿下动手了。
高大男子颔首, 视线落在城垛上一层刺目的雪白上, 若有所思。
此人乃是胜、舍、云中三路行营兵马都监, 姓李双名悬泰,以骁勇善战、兵道诡谲闻名军中,今岁他近不惑之年,倒是比前些年沉稳了许多。
在“急脚递”到达之前,他早已知道郑王殿下率领使臣与北蛮王子商谈一事,只觉匪夷所思。
未料到不过一昼夜的功夫,北蛮竟兵临城下了。
至于原因,身经两朝更迭的李悬泰,心里门儿清。
他想到这儿,这便吩咐下去,命守城的将士将关隘牢牢守紧,再命探子再查再探,自己则沿阶而下,高问了一句:“急递可还在?”
武人的声调粗旷浑厚,夹杂在风雪里却显得有些飘忽了,白茫茫的一片世界里,有外披蓑衣,头戴斗笠的人闻声转过了头,须眉挂雪的面容上,唯有一双黑瞳甚为瞩目,然而在李悬泰看过来的这一霎,那黑亮的眸子却倏的就暗下去了。
急递垮肩垂手,一路小跑着过来,恭敬唤了一声将军。
此人近前了,李悬泰方才看清楚他的形容,蓑衣里罩着纸袄子,纸袄子里大约穿的是短褐,露出一截不算干净的脖子,一整个人冻得直打哆嗦。
这幅凄惨惨的样子,令李悬泰方才一闪而过的蹊跷感消失了——他的军中,尚能穿上铁盔御寒,这跑腿的却连个筒靴都穿不上。
“这封金字牌递,一共送到了哪几处?”李悬泰说着话,扬起两根手指,唤来一名兵士,示意兵士将一侧战马上搭着的披风拿过来,递给了这名急递。
急递拱手推辞,道了一声职责使然,不怕苦累,多谢将军美意。
也许是被冻到了,这急递的声音有些飘忽的沙哑,打着颤儿似的,“一共十七道金字牌递,送往四城六关七镇。”
李悬泰道了一声知道了,扬手正准备打发他,却听此人颤抖着声音道:“将军可是因大雾遮目而感到苦恼?”
这等急脚递的小子胆子不小,李悬泰为之一愣,这急脚递却将身子弓下去更深,声音越发颤抖的厉害。
“方才将军赠衣,小底心下感动,才斗胆进言。小底从前在陕地种红枣,秋季成熟时怕雨怕雾,所以想了许多方法驱雾。”
急递说到这里,抬头看了一眼李悬泰,见他眉头紧锁,正认真听他说,这便大着胆子继续了。
“取柴草垛在上风处点燃,以浓烟驱散雾气。”
“倘或敌军误以为是反击,或是城镇守军以为是烽火,岂非酿成大祸?”
“恕小底直言,这么大的雾,即便往城门下倾倒火油,敌军都看不见。”
李悬泰听完也不多言,只吩咐下去,叫兵士们去取干燥的木柴草垛,再登上瓮城,看着一垛一垛的柴草被点燃,因为天气湿冷,空中还下着雪的缘故,柴草燃起了滚滚的浓烟。
随着浓烟飘散,笼罩在大胜关周遭的大雾一点一点的散去,人人的眼前都一片清明,白茫茫的世界清晰可见。
于是瓮城上的将士们,都看清了在关隘前约十里的地方,黑压压一片军甲,而在这些军甲的前面,有足足五六百名身着纸袄的百姓。
这些百姓在北蛮军的阵前,离瓮城又近了五里,使得瓮城上人人能看得到他们的形容。
人人衣衫褴褛,有的身上还穿着最贱的纸袄子,有的甚至光着脚,倘或都是些成年男子也便罢了,但怎么可能呢?
有七八岁的娃娃在母亲的膝边躺着,冻的奄奄一息,也有三两岁的娃娃被母亲搂在怀里,拼尽全力地过给孩子一点体温。
除了孩子,还有佝偻着身子的老人,已然是动不了的情形,也许在这样极寒的天气里,再冻上半个时辰,就不行了。
李悬泰不是心狠之人,看到此情此景,只觉愤恨难当,一拳砸在了城墙垛上,掉了几块夯土下去。
“启禀将军,卑职估摸着,这些百姓也许是舍县逃往关内的百姓——方才得来的消息,舍县昨日,被攻破了。”
“本将不知道郑王殿下何时来,却知道如若本将不救他们的话,那些百姓就活不成了。”
李悬泰这话是对着他的副手蒋跃峰说的,全然忘了身边还有个急脚递在,蒋跃峰看了急脚递一眼,使了个眼色压住了李悬泰。
李悬泰知道自己一时失言了,心头愤恨却难减,转过身去,众人正无计可施时,却听这寒风里打摆子的急脚递又开言了。
“将军,小底斗胆,想进言一句。”
急脚递虽卑微如草芥,却好歹是天子信使,蒋跃峰看向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正欲说话时,却听李悬泰摆了摆手,道:“你索性大胆说来,本将军不治你的罪。”
急脚递闻言点点头,先往城墙外看了看,这才躬身拱手,用颤抖的声音说起来。
“大胜关并非要塞,驻兵不过三五千,若是左近城镇支援兵力,最快也要一日。蛮子既然兵临城下,又以百姓为匙,如何却不进攻?”
李悬泰闻言,往关隘外看去,仍只见黑压压一片,延绵蜿蜒出去,估算不出蛮军的数量。
他们在等什么呢?
急脚递的声音愈发沙哑了,“小底有一个推测,他们在等后续大军。待集结完毕,便会一举攻城。”
“如何见得?”
“方才,这位将军说道,蛮军攻破了左近的一个城镇,小底送来的金子牌递里,是有关于和谈的事宜,小底大胆猜测,和谈破裂,北蛮要打。”
李悬泰这时候已然顾不得这急脚递话中,知道和谈一事这等罪过,只暗忖着:官家金牌里,命四城六关七镇不许郑王殿下入城,那必是要借北蛮之手除掉他,那也证明,和谈的确是破裂了。
他也不多言,只命人去知会左近城邦调遣兵马,吩咐完毕之后,急脚递却又说话了。
“将军怎么看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雪?”
“猝不及防,难以抵挡。”李悬泰匆匆说道,睨他的眼神有了几分狐疑,“你不是急脚递。”
这急脚递闻言,依旧垂手躬身,半晌才道:“将军,小底还有一计。”
此时瓮城上皆是兵士,李悬泰自忖这急脚递翻不出风浪来,这便道了一声说。
“大胜关毗邻西且兰,西且兰虽未归顺我朝,却并非仇敌,并非是北蛮进攻我朝最佳的地点,将军请想一想,关隘下的这些北蛮军为何会来到这里?”
李悬泰不是粗人,在他话音落地时,脑筋急动,脱口而出:“追击郑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