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只甜筒
上了止血镇痛的药膏,包扎完备之后,李合月把头歪在床架边上,一张小脸素净,白的就像纤薄的雪。
“……这会儿奴婢就想啊,拿平日里,您给泥偶娃娃点上色的那枝笔,给您的眼睛上点墨,那就又灵动起来了。”
一句说笑叫李合月的眼睫动了动,然而她却笑不出来,抬起了眼睫看住了桑禾。
“泥偶……”她喃喃着,嗓音极轻极轻的,带着些许的迷茫,“我娘睡在那儿,何尝不似个泥偶?也许她正睡的安详,可我却叫人去剖她的肚子,来验证我不曾弑父弑母……”
娘子的眉蹙成了一座小山,深愁就挂在眉梢眼角,桑禾万没料到自己一句说笑,倒引来了娘子的悔和歉,慌得一下俯下身来,轻哄着她。
“娘子啊,哪儿就想这么多了?夫人泉下有知,也会心疼您的……”
可娘子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只摇着头,喃喃着,“娘疼女儿,女儿却不疼娘——”
桑禾和穗绾看出来了:娘子心里,这是落下心结来了,旁人说什么都不能慰藉她。
好在这时候,今日验尸的忤作来了,这二人一个名唤刘九济,一个名唤朴方生,干了一辈子验尸的活儿,都是耀州府最资深的忤作。
他二人年纪差的不多,刘九济四十出头,朴方生三十有六,都是严肃持重之人,即便是被贵人召见,心中虽有紧张,面上倒还是秉持着一贯的沉稳。
在二人行过礼之后,李合月方才回过一些神来,叫他们二人入座,方才抬起了眼睛,望住了他们。
“……开棺时,我父母遗体如何?之后又如何?”
其实她想问的,还是剖开母亲肚子一事,只是话到嘴边,苦涩难忍,生生地咽了下去。
刘九济听着王妃娘子的声音,听出了莫大的悲伤。他是了解这一宗案子的,故而此时便起了悲悯之心。
“启禀王妃娘子,当年案发时,爵爷与郡夫人的遗体由我验查,入土时神色安详。”
他斟酌着,停顿了一时,方才又道,“小人只会说实话,恳请王妃娘子莫要怪罪。方才小人开棺时,爵爷与郡夫人已半成白骨,小人只仔细探看了腹腔,并未使刀。”
听到半成白骨时,李合月的手已然不受控制地微颤起来,其后又听到并未使刀时,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垂了眼睫。
她此时的情状已然无法再支撑,桑禾去扶她,穗绾则命人赏下了六贯钱,客客气气地送了这二人出门。
娘子有了心疾,可叫桑禾与穗绾犯了难。服侍着娘子服下药汤,穗绾侍候着娘子睡下,桑禾往檐下一站,便看见一个风尘仆仆的侍卫推门而来,送来了边地的来信。
殿下的回信,说不得是一味安慰剂,桑禾拿着信进了卧房,却见娘子仰面躺着望天,双目无神,对周遭的动静一点反应都没有。
桑禾见状叹了一口气,只先将信笺按下,退出了房门。
那来送信的护卫却不走,只在廊下候着,见桑禾出来,拱手问道:“……敢问姐姐,王妃娘子可有回信或事口信?小底这里还等着。”
桑禾摇了摇头,瞧见他冻紫了的嘴唇,这便命人给他取暖手炉来。
“王妃娘子今日心神劳动过多,这会儿歇下了,你若能等,便等一时,若着急回去,我便说些娘子的近况与你。”
护卫闻言点头道,先将殿下交待的托出。
“小底临行前,殿下正下榻了西陉关驿站,算着时间,后日便要与北蛮的使臣在边地和谈。殿下心里牵记着王妃娘子,怕她还生着殿下的气,叫小底仔细瞧一瞧王妃娘子的脸色再回去。”
桑禾的面上就有了点笑意,转念愁绪又上涌了。
“今日开棺,娘子跪在爵爷夫人的墓穴前不敢上前,心里怕是落下了心疾,这会儿正痴着。我想着要尽早回京城,远离这个环境,说不得王妃娘子才能好些。”
那护卫就发愁了,苦着脸问道,“那小底回去,是照直说呢还是按下来?”
桑禾也很犯难。
殿下正在千里之外的边关谈判,娘子这里不好,势必会对殿下有所影响,可若是知情不说,将来殿下知道了,便又要怪罪下来。
她点了点头,道了一句说吧,这便送走了护卫。
李合月这一躺,便躺了足足一个昼夜,但第二日的清晨,神识略微清明了些,便去了李氏村,守着礼仪院为爹娘修坟立碑。
免不得又神伤了许久,到了午间,听说耀州权知赵贤民已将死刑的案宗往刑部送去复核了,李合月的心便踏实了几分。
既了结了恩仇,李合月便也呆不住了,只将随身带着的银钱,分发给了从前家里仆役的家人,又派人去看这些人的住所农田。
其后,又叫上了孟九火,一道去了自家从前的窑场。
看着曾经的窑场破败着,炉火熄了四年,整整齐齐的泥砖排在地上,地上凌乱的散着马尾毛的筛子、绢袋,小娘子哪里还忍得住,只痴痴地进了窑坑,一直坐了夜色降临。
也不知道为什么,李合月觉得自己好像哭不出来。
好像胸腔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沉闷着,说不出话哭不出声音。
她静静坐了很久,开始翻找着爹爹当年的工作台,竟真叫她找到了爹爹当年的笔记,这个发现让她有了短暂的欣喜,只抱着爹爹的手札笔记在胸口不放。
临走前,李合月叮嘱着孟九火等人搬了几十块泥砖上车,打算带回东京城去。
“耀州瓷用的土,和别处的不一样,烧出来的瓷器釉质清透,带回去一些,我好照着爹爹的手札烧瓷器。”
孟九火瞧着王妃娘子手里厚厚一沓手札,难免咋舌。他知道王妃娘子情绪压抑着,便也不敢随意说笑,只照着吩咐去做就是。
一切安顿停当之后,便想着要启程了。
启程往哪里去呢?李合月也想不明白。
东京城了有舅母,有姐妹,可赵衡意,若是往边地去的话,他在那里有正事,自己去了委实打扰。
好在启程上了官道时,李合月倒想起一事来,看着窗外的风景同桑禾说起。
“往前去,可会经过陕州?”
桑禾不大清楚,便唤南归雁来,南归雁最是了解地形的,此时他骑马跟在马车旁,仔细同李合月说起了地形。
“打耀州城往东去,行三百里就能到陕州。王妃娘子,您打算去陕州城转转?”
李合月嗯了一声,望着路旁的山丘村庄,眼神里有怅惘之色。
“我的外家就在陕州归政乡。我外祖父外祖母去的早,舅舅又在外打仗,祖宅那里全是我爹娘在照料,每年春季、冬季都会回去住上几日,看看哪里坏了,哪里塌了,我爹爹就会找人来修一修。”
她的声音在风里听起来轻轻缓缓的,南归雁安静地听完,便搭着腔说道,“娘子若是有心,便去您外家的宅子转一转,权当散心了。”
李合月嗯了一声,转开了话题,“你就这么带着人回京城了?是怎么说服佟娘子的?”
南归雁在车窗旁笑了,脚下控制着马儿的速度,笑着说道:“听说要回东京城,倒是有十几个兄弟不愿意去,卑职就让他们继续留守着了,横竖您那故宅还要人看顾着。至于佟娘子——她既跟了卑职,卑职自然要待她千万好,东京城里前程多,我给我那一双儿女找个好前程,叫我娘子也享享福。”
李合月听了也很高兴。
佟娘子虽同她从前只是经常打照面的街坊,可到底是故友,能叫她感受到一些家乡的气息,如今她有了好归宿,还能在东京城里安家,她是再高兴不过的了。
说到这儿,她的胸口又喘不过气来,桑禾见状,连忙将窗帐放了下来,服侍着她歇息了一时。
马车的速度便也慢了下来,到了第二日的傍晚,才将将行到陕州城。
在城外歇脚的时候,孟九火便进城去转了一圈,到了夜里才回来,却是面带慌张,在李合月的马车旁奏禀。
“……小的往陕州城驿站走了一趟,正撞见几个往边地去的‘急脚递’,这几人言谈里涉及边地和谈的内容,小底察觉有异,偷了他们的金字牌递。”
“上头有枢密院的印章,写的是四城六关七镇,皆不可为郑王开城门,务必将他阻截在关外。”
孟九火的语速快而急,李合月闻言面色骤变,只觉心口砰砰跳个不停。
看来和谈一事一定是出了岔子,朝廷以金字牌递来递送密令,便是要借刀杀人了。
她素来能扛事,此时纵然有万般慌乱,却由不得自己手足无措,只平息了呼吸,细想了一时,拿了主意。
“我身边有护卫两百,南归雁那里有三十六名精锐。咱们一路向北往关外去,路过保州时叫上舅舅和他的兵,去四城六关七镇看看。”
作者有话说:
(1)百度自中药辩证
第64章 共挽鹿车
马车外是群青色的夜天。
风呼号着吹过窗边, 往北去的小娘子掀开车帘一角,正看见远处的荒星月影、近处的树影微澜。
方才问过了孟九火,日夜兼程的话, 明晨能赶到保州。
李合月心里压住了一团着急的火,只将舆图扯过来, 认认真真地看了半天,到底是看不懂,只好叫孟九火过来。
“最近的边关是哪里?”
孟九火指了地图上胜州的位置,回答王妃娘子的话。
“是胜州大胜关。”
“只有去大胜关, 急脚递才会途径陕州。”李合月的视线落在舆图上, 顺着孟九火指着的位置一路划过去, 似乎理清楚了边境线, “算着时间, 今晨和谈时出了乱子, 殿下被西陉关拒之门外, 沿着边境线奔走的话, 必会往西。”
李合月在孟九火的指引下,在边境线上向北上划去, “若是北上去往佘县、云州,坦途通天, 可每一寸土地都与北蛮接壤,而往西去的话——”
她看着向西的边境线, 从大胜关左近急拐了个弯向上, 形成一个凹处, 心下一点好奇。
“这一道绵延着的是不是山脉?”
“这条山脉西接天宇, 东连太荒, 绵延三千里, 名为升龙岭,向上去,毗邻的是西且兰,北汉同西邦相争数年,至今仍敌对着。”
孟九火的话一下点醒了李合月,手指在地图上轻点数下,忽而有了主意。
“倘或殿下入关不得,说不得会向西而行,他从前在永兴军路任过节度使,一定同西邦打过交道……”
她的话音刚落,孟九火似乎一下子想起来什么,道:“三年多前,殿下曾前往京兆府受降且兰王,岂料受降当日高祖山陵崩,且兰王听闻此消息,在殿下赶回京的当夜便撕毁了降书,折返且兰国,不再称臣。殿下若往西去,说不定有一线生机。”
李合月闻言拿定了了主意,轻声吩咐孟九火,“命人传信至保州,叫舅舅领兵乔装至大胜关接应。咱们改骑快马,乔装出关。”
孟九火对郑王殿下忠心耿耿,这一昼夜正心头急乱,此时听了王妃娘子的吩咐,即刻便要转身去安排示下,岂料王妃娘子又在身后追了一句。
“孟九火,你信我?”
孟九火一怔,正打算跃下车的脚步收了回来,转身拱手道:“不只小底,郑王府上下皆听命于王妃娘子。”
风雪侵窗,雪沫子扑上了娘子的眼睫,她轻点头,在寒风入窗的那一刻吩咐他仔细行事。
孟九火跃下马车,自去安排接下来的事宜,正在行进的马车慢慢止停,原地候命。
桑禾在车外烧了水,沏了一盏热茶进来,奉给了李合月。
“奴婢觉得,这天怎么越来越冷了?”桑禾搓揉着手,只将软塌上的白狐裘袄披在了娘子的身上。
原是无心的一句话,却叫李合月往窗外多看了几眼,视线转回来时,又落在了桑禾红红的手上。
“桑禾,你有没有觉得,今年的雪下的特别早,也比往年要冷的早?”李合月一边轻声说着,一边将手里的暖炉塞进了桑禾的手里。
“谁说不是呢?”桑禾掀开车窗的帘子向外看去,雪绵延千里,夜都明亮了几分,“如今不过九月底,陕州就冷入了骨。往年十月底才开始下雪,今年也不知是怎么了。亏好咱们还带了皮袄皮衣,尚能支撑一阵子。”
李合月想着方才路边遥遥的村庄,难免有几分感慨,“下雪变冷猝不及防,庄稼就要遭殃了。再者,农人们无钱置办皮子袄子,只能披着纸衣、盖着纸被,若真是一直冷到打春,四个月的光景,农人们该怎么熬啊。”
桑禾知道王妃娘子从前是市井出身,自然要比豪门贵女们多了许多怜悯之心,此时也只能应了她一声叹,说不出什么来。
倒是南归雁听了孟九火的安排,正走过来,听到王妃娘子的感慨,在车窗前凑声道:“这等天气啊有说法,叫做天罚。来年庄稼活不成,人人家里都都遭灾,到时候普天下的穷苦百姓就要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