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只甜筒
阜惊鹤不疾不徐地说完,人人听着都屏了息,两年前才到任的耀州权知府赵贤民知道后半段故事,免不得喟叹几句。
“邹挺的事,本官倒是知晓,还有那卷宗,本官记得你倒是提起过——后来是不是被张贴在了华原郡的大街小巷里?”
阜惊鹤点点头,又道,“今日有这般多的百姓围蔟在这里,纵然是有瞧热闹的缘由使然,还有几分因素,是这李氏生前有个绝好的名声,又有着莫大的冤屈。再者,李氏离奇失踪的小女儿忽然回来了,又成了身份如此尊重之人,自然令百姓们趋之若鹜。”
“还有一点。”朝廷里奉命而来的礼仪官斟酌着说道,“其实百姓们早已认定了真凶,今日能来如此多人,还是为了那一句开棺验尸——死者为大,尤其是自己的父母,怎敢?”
阜惊鹤口中说着是,若有所思。
“那真凶李锦穷困潦倒,不过是拿准了王妃娘子如今的尊贵身份,不管真假把脏水倒上去就是了,偏王妃娘子竟还当真要同这无赖对簿公堂——”
几人就这么说着,耳听得外头人声鼎沸,又有衙役过来禀报,只说外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这一整个李氏村都快要装不下了。
众官员在赵贤民的引领下,往屋宅外而去,眼见着前方有浩荡护卫分开人流,其间缓缓走来三人,正中间身着青衣青裙的娘子缓步走近,面容粉黛不施,分明是素净着一张脸,却叫人人看着、望着,不自觉地就屏住了呼吸。
李合月今日特意拆下了发髻,只做了未嫁小娘子的打扮,来为父母鸣冤,此时她缓步上前,待行至赵贤民身前时,双手奉上诉状,泪盈于睫。
“四年前,玉磐街李氏灭门一案,匆匆了结,幕后指使之人隐匿不出,李氏一门二十余人无从申冤,枉死至今。今日民女李合月历经九死一生回乡,状告李锦买/凶/杀/人,毒害民女一门二十六条性命。”
此时人声皆无,周遭静如枯井,小娘子的声音铿锵而坚定,令在场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她如今分明是身份尊崇的亲王王妃,却身着素衣、自称民女,显是不愿以权势压人。
再者,来此地围观的众百姓都是知道当年事的,李锦为谋夺家产而□□的事,早就不是秘密,当年案发,人人关起门来,都要为那李氏孤女叹息,此时见得小娘子含泪告官,难免都有些唏嘘。
赵贤民点点头,命人将李锦传上来。
李锦原本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同自家三个儿子一夜相商,原以为这侄女昨日是骑虎难下,才提出开棺验尸,说不得第二日就要顾及着声名,来同他和解了,哪儿知道今日竟真的升了堂,递了状纸。
不过他也不慌。
当年那知府邹挺早就死了,其他的官吏走的走,退的退,即便民间有些传闻,那也不是铁证。
至于开棺验尸,且不说李合月敢不敢开棺验尸还要另说——这可是大不孝的行径!
他说大嫂怀胎四月,那还是不显怀的时候,开棺能看出来什么?莫非死人还能诊脉?
还不是任他胡说?
再有一点,当年他便伪造了诬陷侄女的证据,如今正好能用得上。
李锦如今是赖泥下窑——烧不出东西,横竖都是个穷要饭的,还能怕她不成?
他从后屋被带到了宅前,瞧着密密麻麻的百姓,心头跳了一下,再看了一眼站在那儿的侄女李合月,难免心头嗤笑。
“启禀赵官人,草民也有诉状!”他俯身跪地,粗着嗓音道,“草民状告亲侄女李合月,三年前因母亲再怀身孕,唯恐家产落空,便毒杀父母、奴仆共二十六人,被草民揭穿后,以一柄砍刀砍断了草民的手。”
他的话音落地,围观的百姓里已然哗然一片,不相信者居多,但也有不少人半信半疑。
赵贤民命人平息了在场百姓的议论声,点头道:“你的诉求,本官已然知悉。如今李娘子与你,皆指认对方为凶手,本官当年不曾经手此案,唯有从当年的人证物证入手,你们二人可有异议?”
李锦闻言顿时愣在了当场。
杜鳔已死,哪儿还有什么人证?
他将视线转向了侄女李合月,只见侄女目视前方,像是胸有成竹的样子,难免心里七上八下的。
李合月在听到赵贤民的问话后,点头道:“民女无有异议。”
李锦闻言却急了。
李合月如今贵为王妃,这些官员自然奉她为尊,而自己如今却穷困潦倒,哪儿还有一点能量能驱使这些官员?
当年他上下打点,才使杜鳔成了替罪羊,如今这李合月恨自己入骨,一定会利用权势、金钱,来把自己坑杀了。
这些所谓的人证物证,也一定是李合月收买来作假,他岂能同意,任由对方指认自己?
思及此,李锦高声道了一声草民有异议,待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之时,李锦方才绞尽脑汁,想到了应对。
“李合月如今贵为王妃,焉知会不会利用权势买通人证?草民一心为兄嫂申冤,万万斗不过权势滔天的天潢贵胄。”
此言一出,围观的人群里又骚动起来,倒是有些人赞同他的话。
李合月缓缓看向李锦,目色平静:“当年你行买通贿赂的手段,使自己逃脱了罪罚,以己度人,所以不相信我正大光明,也是自然。”
她向下看着他,眼神里有些微的蔑视之色,“那便依照你的意思来。”
李锦暗自舒了一口气,余光撇见了人群里自家儿子李至诚焦躁的眼神,他来不及去细究,只向着赵贤民拱手说起来。
“草民的大嫂怀胎四个月,当年为其诊脉的郎中名叫申备德,留下数张脉案、以及保胎的方子,草民当年接手玉磐街,不仅将方子留了下来,还有当时熬药的药盅,皆保留了。”
他早做好了准备,从怀里掏出了一沓方子,又从人群里扈氏的手里接过了一只陶盅,举起来给在场的官员们看。
“众所周知,李氏窑场产出的陶锅,其下都会刻有李氏的纹样,而我大哥家里的瓷碗瓷碟一应瓷器,都刻有静心观婵娟几字,这陶盅,侄女儿你一看便知道是不是自己家里的。”
他见李合月静默不语,愈发来了神气,“这陶盅最是吸味不散的,里头还有些药渣,寻个医师一闻便知,是不是保胎药。”
在众百姓听来,这委实有些荒谬了。
焉知这陶器里的药渣是不是才放进去的?谁又知道那胞胎的方子是真是假?
李锦却很得意。
可惜那申备德早就不知道了去向,当年可是将他也买通了,如果今日能到场相助他一臂之力,那几百贯钱便也不算白花。
有胆子大的百姓就喊起来:“李锦,你说人家的人证物证能造假,焉知你这物证是不是伪造的?”
李锦回头高声怼过去,“老子当年被亲侄女害到如此境地,哪儿还有银钱造假?今日老子也是豁出去了!列位瞧瞧,我如今是什么?是乞丐、是叫花子!而我这侄女,贵为王妃,权势滔天,到底谁是真凶,列位还瞧不出来?”
他这么一吼,倒叫许多人还真相信了,纷纷议论起来。
现场的衙役捣起了杀威棒,百姓们的议论声便渐渐停歇了。
赵贤民抬手,叫人把李锦手里所谓的物证拿上来,看了一时,正拿不定主意时,忽听那王妃娘子开了口。
“李锦,你说我母亲怀胎四个月,是不是到临死前,孩子都还好好的。”李合月看着李锦,嗓音平静。
李锦见知府拿了他的物证看的仔细,心里正得意,此时听见侄女这般问,以为她慌了,这便点点头。
“我家娘子扈氏同大嫂交好,亲如姐妹,又先于大嫂生养了三个儿子,大嫂便事事同我家娘子商量,故而,我家娘子最是了解不过。”
他斩钉截铁,“案发前一晚,我家娘子还说大嫂吃的好睡得好,腹中孩儿也养得好。”
李合月嗯了一声,转向了赵贤民。
“启禀知府大官人,民女父母合葬的墓穴此时已挖开,恳请官人分派忤作前去查验,我母亲可否怀有身孕。”
赵贤民道了一声好,站起身来,出了桌案。
李锦的脸色却由青转了白:这李合月竟敢真的开棺验尸?他的心提了一会,却又放了下来。
四年的时间,埋在土里的尸体早就腐烂大半了,如何查验怀孕与否?莫不是还要诊脉?
人群里也爆发出轰然的议论声,李合月随着众官员在人流的簇拥下,移步往侧旁不远的的坟地而去。
李合月的脚步走的沉重,也不知今日的做法对不对,离那被挖开的墓穴越来越近,她的眼泪便越来越不受控制,流了满面。
走到墓穴前了,她闭着眼睛不看,只拿手背抹了抹眼泪,方才在父母的棺木前跪下,使劲儿地磕了三个响头。
她跪在地上的身影凄清,肩头微微颤抖着,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痛楚。
就在此时,忽有好几个声音在人群里响起来,接着就有十几个人从人群里挤出来,有男有女,有老妪丈人,也有娘子郎君,都陪着李合月跪在了墓前。
“小娘子别哭,咱们都是当年受了您恩惠的。这些年每日里就想着能抓到真凶,为亲人报仇。又想着当年您冒死回了耀州城周济咱们,却叫那混账头子捉了去——咱们都还以为您活不成了……”
李合月抬起眼睛看着这些人,泪水模糊了视线,只知道她们是和自己一样的苦主,甚至冤屈更甚于自己,免不得一阵心痛。
她哭了一会儿,方才打定了主意,依旧跪在地上,向着在墓穴里的忤作说道:“劳烦您几位,剖开我母亲的肚子,看看她到底有没有身孕。”
此言一出,围观的人群爆发出惊呼声,其中难免有震惊、惊骇的情绪。
死者为大,又是自己的生身之母,开棺查验也便罢了,又怎能毁其遗体?
然而忤作却真的动手了,李锦在一旁万没料到李合月竟敢如此,面色登时灰败一片。
在人群隆隆的议论声中,那几个忤作终于从墓穴里跳出来,向权知府赵贤民回禀。
“四月之胎,状若幼鼠,小人剖开了韩氏的腹部,不曾看到胎儿,明明白白是未孕之身。”
人群里又爆发出惊呼,李锦吓得瘫软在地,往人群里看一眼,哪里还看得到妻子儿子。
而那跪倒在墓穴前的侄女儿却又砰砰磕了几个头,再回头时,额前一片红肿,血流了下来,粘在了她的眉眼上。
她回身死死地盯住了李锦,那眼神恨意滔天,看在李锦眼里,犹如索命的厉鬼。
“李锦,你毒杀我父母、家人,手上沾了二十条人命的献血!铁证如山竟还敢污蔑陷害于我!今日你还有何话要说!”
百姓们都被这一幕惊呆了,眼前的小娘子眉眼带血,语声嘶哑,令人动容,一时间都安静了下来。
赵贤民一挥手,叫衙役抓住了地上的李锦,将他扣在了地上,厉声道:“李锦,四年前的案宗早已审明,杜鳔的供词、十三人的证词,皆指向与你,今日开棺验尸,你休得再抵赖!”
李锦此时还想再行抵赖之词,却听那青天大老爷丢下一只判签,高声道:“诬告他人,先打二十臀杖!”
衙役们如狼似虎,将李锦按倒在地,一人一杖交替着打在李锦的臀背上,起先李锦还哀嚎几句,到末了衣衫尽碎,血流一地,半昏半死了过去。
李合月便在旁边看着,眼睛里有血有泪,眼神却是坚毅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受刑,仿佛打得每一下,都是在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
待听到赵贤民再判李锦杀害二十六条人命,判斩立决时,苦苦支撑着的小娘子终于承受不住,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千里救夫(上)
一直到进了玉磐街的李宅, 李合月都还昏迷不醒着。
请了大夫诊脉,大夫两指一触上她的脉搏,便觉出了彻骨的冰冷, 再切再真,才得出了结论。
“王妃娘子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一时间恼怒惊咳,神志过极,才致气逆上壅心胸,阻塞了清窍(1)突发晕厥。不才开些开窍镇惊的药材, 先使人去熬制着——”
他将药房写好, 交给了女使, 接着便取出了银针, 在李合月的内关、百会、十宣几穴刺入, 之后再灌了一味苏合香丸, 没一时, 李合月便悠悠醒转, 恢复了些许神识。
然而她一整个人都是怔怔然的,不光面容苍白着, 嘴唇也毫无血色,平日里动星流转的眼睛, 此时也黯淡下去了,像一只失了魂儿的泥偶。
桑禾将大迎枕抬高一些, 轻轻为王妃娘子抚着背, 低声唤她。
“娘子, 可舒坦些了?”
小娘子的眼睫颤一颤, 眉间有淡淡的戚戚之色, 张了张口, 一时才说话。
“……传今日那两位忤作来——”
桑禾同穗绾对视一眼,都能看出对方眼神里的担忧,到底是遵从了王妃娘子的话,派人去传了。
等待的间隙里,大夫拿了煮沸晾凉的水,为王妃娘子冲洗了额头的伤口,洗净了混合着沙粒、土砾的血迹,方才发觉她在父母墓穴前的叩首有多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