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只甜筒
她默默地盘算着, 把脑袋从被褥里挪出来一点, 眼睛转向窗纸, 看着透进来的一片白茫茫世界。
话又说回来,他为什么岿然不动?
她对他起觊觎之心不是一天两天了, 可他却无事人一般,此刻还在自己的身边高枕无忧。
可适才, 他不是才说过如她的父母一般,疼她爱她?
李合月懊恼地轻轻锤了锤床, 适才为什么会只关注睡不睡觉, 竟忘了追问他到底有多疼爱她, 是哪样的疼和爱。
话又说回来, 疼爱和喜欢是一样的吗?
和父母一般的疼爱之情, 也许就是哥哥待妹妹, 和夫妻之间的情爱又不一样……
她苦恼地想啊想,忽然侧躺着的腰窝上多了一只手,轻拍了一下,赵衡意的声音轻轻响起来。
“别想了,快睡。”
敏感的时候,连腰窝上的他的手,都叫她心惊肉跳,像个炽热的小手炉烘烤着她的身背,热气一路绵延着向上攀,细细碎碎的痒和麻将她笼着,裹着,简直快要呼吸不过来。
她勉勉强强地答应了他一声,顿觉自己的嗓音有些沙哑,忽然觉得同他在一起好生折磨人。
后来好像就迷迷糊糊地睡了,梦里她看见一只青色的小虫,在春日靡靡的雨雾里,躲进了一团湿漉漉的花朵。(1)
夜雨触花,青虫饮蜜,梦里的世界草木潮湿,青绿浓郁的雨珠儿在叶上悬而不落,浑圆清亮里倒映出另一片天空。
再醒来时,窗纸上透出一点儿微芒,雪色耀目,使人疑心天是不是亮了,好在有依约的钟鼓声传来,李合月在心里细数一下,不过二更天罢了。
身侧的呼吸声轻微,李合月的心安宁下来,悄悄转身去看他。
赵衡意的睡相很好,仰躺时侧脸的线条如刀刻般俊毅,也许是伤处隐隐作痛,他的眉头始终蹙着,像是承受着什么。
说起来,这是头一次他没有先她起身。
看着他略显苍白的面庞,李合月不免暗暗后悔入睡前得动作,这便坐起身,轻轻地掀开他的被子,仔细看了看他肩头心胸处的伤处,果见洁白的白棉布上,有零星几道血迹。
金创药的清苦气味,在冷寂的冬夜里闻起来很干净。这一会儿屋子里不算暗,李合月看完了他的伤处,索性向下再掀一点,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欣赏了一下他壁垒分明的腰腹。
正忍不住想要下手摸一摸时,忽然就听见门外有咚咚两声轻响,接着有微微纷杂的脚步声。
李合月警觉心起,再侧耳听时,听到了孟九火的声音。
“启禀殿下,昌云府有军情到。”
她放下心来,扬声应了一句,这便轻轻拍了拍赵衡意,他像是累极,一时才醒来,迷朦中看见李合月,将她一揽入怀,唤了一声元元。
这样突如其来却又温柔缱绻的温存,叫李合月觉出来无限的欢喜,可惜门外还有人候着,她抱着他的背,拉他起来,悄声说着话。
“有昌云府的军情。”
一句话使赵衡意清醒了,他的唇掠过李合月的耳朵面颊与发丝,又觉不舍,再抱了抱她,方才一笑,披上外衫下床。
他先往净室去,认真洗漱后方才出来,在薰笼上取了干净的澜袍,李合月便披了衣衫跳下床,趿着绣鞋往他的身前去,为他系上了玉带,又绕到他的身后,掂了脚为他绾发。
“官家此刻就在昌云府,想是攻下了城池?”李合月一边为他绾发,一边小声推测着。
赵衡意眉宇间微蹙,在她为自己绾好发之后,方才牵过她的手,低声道:“你再睡一时。”
二更天自然是睡觉的时候,连日的奔波本就叫李合月疲累,听见赵衡意这般说,李合月在他的手心挠一挠,笑着送他出了房门。
关上身后的屋门,赵衡意的眼神在看到门外一排兵将之后转冷,旋即往驿站的厅堂而去。
孟九火跟在赵衡意的身后,低声说道:“送军情者窦显恩。”
赵衡意嗯了一声,大踏步入了厅堂,但见正中坐了颓唐一人,着了一身战甲,然而其上却有多处损坏,再观他的面庞,不仅额头挂彩,一只眼睛也往外涌着血,简直可以用狼狈不堪来形容。
三路行营兵监李悬泰在一旁陪坐着,见郑王殿下到了,连忙站起身行礼。
“昌云府久攻不下,初有小胜,可惜昌云府守将奉南知拼死固守,其后北蛮北院大王耶律色晃领兵连夜驰援,将我军围堵在下马河,交战中我军西路军两万兵将哗变,官家身中两箭,由五百亲卫军护着,杀出一条血路,往祥龙岭去了。”
窦显恩神色晦暗,眼神里全是血丝,忽而跪倒在地,俯身下拜,“目下官家因伤被困祥龙岭,小底冒死出来求援。小底知道大胜关斩杀北蛮万余人,殿下功不可没,还请殿下连夜出发,往祥龙岭救驾。”
赵衡意此时坐在主座,由着营医为他换药,窦显恩看见殿下肩背上的伤处,眼中也有了惊骇之色。
“官家天命在身,必有齐天洪福齐。”赵衡意指派营医为窦显恩治伤,接着问道,“下马河还有多少兵将?”
窦显恩显然没料到他这个问题,闻之一愣,旋即道:“尚有五六万之众。”
赵衡意哦了一声,沉吟道:“你先在此疗伤,本王前去点兵。”
窦显恩闻言有了几分定心,点头称是。
赵衡意看了李悬泰一眼,李悬泰了然,跟随着赵衡意往后堂而去。
“官家仓皇出逃,此事可为真?”赵衡意低声闻讯。
李悬泰拱手道:“西路军传来的求援信里,证实了这一点。”
孟九火在一旁道:“探子回报,下马河我军六七万人群龙无首,伤亡惨重。”
“这十万余人都是跟着高祖南征北讨的精锐之师,如今已然折损大半,当真令本将痛心!”
李悬泰顿足扼腕,一想到从前的同袍精锐如今大半丧命,泪水便涌了出来。
正在此时,忽有兵将飞奔而来,滑跪在赵衡意的身前,拱手高喊道:“启禀殿下,西北路军有千余人的兵将纵马赶来,此时正在驿站外求见郑王殿下。”
赵衡意略顿一下,旋即边往驿站外而去,但见驿站外,果然有一支形容惨烈的队伍,人人都着脏污战甲,人人都负伤带血,令人观之心生悲戚。
从下马河死里逃生的兵将们,见驿站中走来十余人,为首的男子身着澜袍,身型高大颀秀,眉宇之间隐隐有高祖之悍色,顿时都猜到了他的身份,纷纷下拜问安。
“末将先锋东班指挥使张辅正参加郑王殿下。下马河如今有六万余兵将被困,官家下落不明,此时此刻群龙无首,倘或无人统管大局,怕是会全军覆没。末将等人拼死从下马河突围而来,只为恳请郑王殿下能够领兵增援,统领全局,方能救下六万精锐!”
张辅正额头负伤,右肩流血,声音却丝毫不减锐气,一口气讲这些话说完,方才一挥手,身后的兵将齐声喊道:“恳请殿下出征,统领全局!”
一边是仓皇出逃、撇下六万余精锐不管的天下之主,一边是高祖留下的精锐之师,怎可眼睁睁看着覆灭。
赵衡意沉吟一时,只安抚出声道:“此去下马河约有六百里地,各位将士先行治伤休憩,本王一炷香之后便会折返。”
郑王殿下吩咐了左右,便往驿站里去,先锋东班指挥使张辅正席地而坐,由着医兵为自己诊伤,望着郑王殿下的背影,眉宇间不免几分忧虑。
“张帅,郑王殿下似乎也身负有伤,可会领兵驰援?”
问话的是定国节度使宋乾,他年纪不算轻,又身负重伤,已然有几分精神不济。
“殿下乃是高祖亲子,岂会眼睁睁看着高祖多年心血毁于一旦?”张辅正忍着伤处的痛楚,又叹道,“你我从前跟着高祖南征北讨,何曾受过这般委屈?官家长文政,不曾领过兵打过仗,却要凭一时豪气征讨北蛮,如今咱们的兵马同袍陷于险境,官家却乘了驴车仓皇而逃,这就是人主!这就是帝君!”
宋乾眼望着身边同袍,许多都是征战多年的猛将,如今官职都不算低,此刻却颓败至此,不免心生悲戚。
“前几日向北推进,北蛮三城投降,老夫还以为跟着官家,能够立下不世的奇功,哪知竟会沦落至此……”
张辅正此时已然镇定下来,舒了一口气道:“郑王殿下自小便在军中历练,前几日北蛮大王子擅毁盟约,追杀殿下,殿下仅凭千人都能突围至此,其后又守关有功,斩杀万余蛮军,救下千余无辜,这般行军策略,不正是高祖亲传?”
“话虽如此,殿下敢不敢、能不能去下马河驰援,还是个未知数——毕竟他如今被官家忌惮……”宋乾叹了一息,只觉前路渺茫。
如今都到了这般境地,二人言谈之间也不再顾忌什么,说话也随意起来。
“官家如今下落不明,蛮军得了胜,一点一点往南推进,我听闻,云州、登城、应州等地守军皆受了攻击,都派探马往大胜关来,意图拥立郑王殿下,登临帝位,从而统领全局,尚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说起来,官家本就得位不正,郑王殿下本就是正统,这帝位自然坐得,只怕殿下领兵驰援,万一……”
宋乾的话没有说完,张辅正哪里又不知道他的意思了,只忧心忡忡地看着方才郑王殿下离去的方向,出了神。
这厢赵衡意同李悬泰等兵将聚与一堂,只将眼下形势说出,正集议时,又有探马来报,只说边地六城皆受到蛮军攻击,众守将纷纷来此求援。
李悬泰低声向着赵衡意道:“殿下,如今十万精锐折损大半,江山摇动,依末将看来,下马河那里更为紧迫。”
下马河的六万兵将,乃是高祖时期打下来的精锐,若是在下马河覆灭了,恐怕一整个皇朝都要摇摇欲坠了。
“如今官家、下马河都在求援,殿下若是去了下马河,管家来日脱困时,必定会降罪殿下。”王府属官兰生谷是半夜时分才赶到边地,此时分析时局,免不得保守。
“如今边地四城六关,殿下守住了大胜关,打了胜仗,其余几城纷纷来求援,即便殿下义无反顾去救援官家,来日风平浪静了,殿下还是免不得吃罪。”
韩定雍在一旁看了赵衡意一眼,欲言又止。
赵衡意沉吟着,视线往身前众将士看去,良久方才做了决定。
“即刻点兵,驰援下马河。”
众将士都是一般的心思,闻言纷纷赞同。
赵衡意又道,“诸位且去点兵,本王去同王妃交代几句。”
众人领命而去,赵衡意唤了韩定雍一声舅舅,命他跟来。
“本王领兵去下马河,劳烦舅舅领两千人去祥龙岭救主。”
韩定雍虽寡言,却心眼清明,此时顿住了脚,低声问道,“……一定要救?”
“一定要救。”赵衡意顿了顿,“无论如何,都要寻到官家。”
他微微俯身,往韩定雍耳侧低言几句,韩定雍似乎明白了什么,拱手行军礼,称了一声是,接着往驿站外而去。
赵衡意往卧房去,却没见着元元,往厅堂里走了几步,正看见元元穿着厚实的裘袄,坐在厅堂的主位上,而下方坐着的,正是窦显恩。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心意相知
窦显恩这一回的伤势不算轻。
他近来在宫中办事不得官家欢心, 但到底在官家登位时,立下了赫赫的功劳,所以即便赵临简喜怒无常, 但内心深处,最信任的还只能是窦显恩。
这一次的北征, 官家其实筹划了很久。
方才,窦显恩在正厅里坐着,额头与腿脚上的伤令他有些身心不爽,好在一时, 进来一位故人, 打破了他的遐思。
故人穿着了冰台色的衣衫, 只脖间围了一条狐白的裘巾, 一圈软毛勾勒出她极玲珑小巧的下巴, 再往上瞧, 一双黑亮大眼, 带有几分笑意向他走来。
窦显恩认出了她是那逃过一劫的小娘子, 免不得心里暗暗吃惊:郑王殿下出使,竟将她带了过来?
他弯身参拜, 称了一句王妃娘子。
李合月看破了他的所思所想,却不打算提起这个话题, 只在落座后,将视线落在了窦显恩的额头上。
“窦大官额上的旧伤未好, 又添了新伤。”
窦显恩微怔, 一时才抬手轻抚了额上包扎的棉布, 苦笑着说道:“终究都是小底该受的罪。”
他话里似乎蕴含深意, 然而李合月并不想去挖掘他的苦楚, 只在脑中过了一遍孟九火的话。
“殿下此行, 原该有窦大官督军,然而临行前窦大官却被委任了他职,倒是错失了同行的缘分。”
窦显恩心一凛,不免有些惴惴不安。
郑王妃说的没错。此次郑王殿下同北蛮在西陉关议和,官家原是派他督军,随着郑王殿下一道前往西陉关,岂料临行前忽得改换了主意,另将他指派去了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