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只甜筒
“从今日起,我就是我,我就是明愿心,不是你江南虞国的附庸替罪羊,不是你大梁太上皇帝赵临简的禁脔!我不该被困在这肮脏之地,谁敢阻拦我,我就撕碎谁!”
这段话落地,重重地砸在城墙下仰头的男人们身上,众人们忽然被城楼上声嘶力竭的呐喊声震住了,仰头看,那个纤瘦的娘子浑身因激动而颤抖着。
忽然就没人敢说话了。
再下一刻,便听咚得一声,是城墙上的明愿心抬起一脚,将南虞的哀帝踢下了城墙。
十几丈高的城墙,陈善在空中挣扎着,最终砸进了人群之中。
也许会死掉,也许会半死不活。
但谁会关心呢?
城墙下的男人们看着砸进人群的南虞哀帝,不自觉地退后几步,看着他趴伏在地上,口吐鲜血,晕厥过去。
良久,人群里才发出轰鸣声,似乎是男人们在说着疯了疯了,这女子疯了。
可城墙上的那个女子却仰天大笑起来,笑的畅快,笑的激越,再低下头时,她那秀美的唇边像是生出了獠牙,令人望之心颤。
“赵临简,你但凡踏进这城门、宫门、只要你一日不死,我都会用匕首将你的肉一寸一寸地割下来,叫你也尝尝求生无门、求死不能的痛苦!”
赵临简在车中完完整整地听到了,也看到了陈善落地的惨象,再看向城楼上明娘子的身影,不由地心惊肉跳,哪里还敢看第二眼。
正欲放下帘子时,却见城墙的明娘子,将手里的匕首举了起来,向他所在的马车处瞄了瞄,接着,她手里的匕首便直直地砸了过来。
距离很远,她是砸不中的。
可中不中已经不重要了,她已向他亮出了獠牙,誓要将他撕碎。
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好酒待温
赵临简瘫坐在轿中, 后颈凉飕飕地,无意识地用手去摸了一下,黏腻腻的汗水粘了他一手。
外面的嘈杂声仍在继续, 围簇在马车旁的百姓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声浪渐小。
那一柄砸过来的匕首在半途中便落在了人群里, 他知道这样的距离决计砸不中他,可眼睛那一块却像是被刺中了一般,痛的厉害。
他歪倒在迎枕上,拿手捂住了一只眼睛, 哀恳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溢出, 然而并没有人来看顾他, 甚至连个出声问询的都没有。
不过短短一月的时间, 这世道就变了?
那明娘子从前在他的面前, 向来是娇弱不堪, 像朵雨打的花儿一般, 垂下纤长的脖颈, 哀恳着流着眼泪。
可今日怎么会换了这样一副决绝的面孔,在大庭广众之下, 演了这样一副杀夫辱君的大戏?
随侍在身旁的御医孟唯宽终于从心如死灰里抬起头来,木然的视线落在了太上官家的脸上。
“……保康门监门吏避而不见, 城门久叩不开。”他面色颓然,眼神呆滞, “太上官家, 咱们就这么被晾在城下, 委实难堪……”
赵临简的火气就在这一瞬冒了出来, 嘴巴歪斜着咒骂道:“给朕下去拍门!朕就不信了, 朕的江山!朕的东京城!朕的紫微宫!竟能一夜之间易主!”
侍从们下去拍门了, 车中烦闷,孟唯宽也提脚下了车,缩在车边看着侍从们挤过人群,开了一条通道,再往那宛如怒目金刚一般威严高大的城门而去。
一下、两下、侍从们使劲拍着门,也许是久久无人响应,也许是城下百姓的声动太过嘈杂,侍从们从一开始用手拍门,到末了换了手中腰刀砸门,最终惊动了城门吏。
“门下何人?”
“大胆,青天白日,东京城缘何无故关城门?城下驾临的,乃是大梁太上官家,谁敢阻拦?”
宋信梁勉强打起了精神,向着城墙上的几位青衣小吏喊着。
程监门站立在城墙上,目色肃穆,乌泱泱的人群抬头看,只觉得自己犹如在看一尊固执的雕像。
“下马河一战,填进去数万大梁精锐,彼时,太上官家何在?今日乃是将士们“五七”回煞之日,城中人人都在烧纸祭奠,太上官家此时进城,恐怕会遭亡魂索命。”
他是面色肃穆、气质阴冷的老者,又是个执拗古板的长相,阴沉沉的声音在城墙头响起,像是晴天一个闷雷,瞬间将城下人吓住了。
这时候,城中响起了呜呜咽咽的埙声,像是在吹回煞曲,那声音宛若幽怨的哭泣,令城下的百姓不寒而栗。
今日清晨,郑王殿下在登基大典之后,在太庙敬酒祭天,城中百姓家家户户烧纸,一是贿赂殃神,二为祭奠亡灵,除此之外,各城门纷纷关闭,期盼逝去将士的亡灵,能多留一会儿。
故而这监门使臣这般说罢之后,城下所有的百姓都不敢再多言多动了。
那城门下的马车里,就是那位抛弃兵马,乘坐驴车仓惶逃出下马河的太上官家吗?
听闻他逃出后失踪一月有余,民愤滔天,圣人方才同门下省商议,拟旨昭告天下,拥立郑王殿下为帝。
百姓里知晓那一段夺位往事的人不少,又经历了天象奇观、郑王殿下领兵驰援下马河、夺回边境线城池的事,愈发唾弃起太上官家来。
宋信梁硬着头皮高声斥道:“一派胡言!太上官家因伤修养,怎成你这贼肆口中的不堪之人?快快开启城门,放太上官家回宫!”
城墙那人的声线依旧冷漠而冰凉,像无波枯井里幽藏多年的鬼。
“太上官家既不怕冤魂,何不下车,亲自向小吏下旨?”
周遭百姓们的目光向宋信梁这里投射着,使他如芒在背,迫于无奈,宋信梁转身向着马车内,躬身而报。
“太上官家,还请您下车,亲自叩门。”
车中响起了一声砚台落地的声音,赵临江在车中怒不可遏。
“凭他也配!一个小小的城门吏,也配朕下车?”
于是城墙上与马车内僵持着,一直到天空上飘来了云,乌沉沉地盖住了整片天空,时间有点耗得太久了。
这么耗下去,不是个事。
孟唯宽开始劝慰着赵临简,直到赵临简歪斜的嘴角再也无法控制口水的分泌,浑身上下酸疼疲惫到了极点,他终于松动了,被搀扶着出了车门。
千万百姓的目光都投射了过来,其间带着嘲讽、鄙夷与不屑,好在赵临简眼下只有耳朵是清明的,眼前已经模糊一片了。
他站在马车旁,一腿耷拉着,佝偻着身子,在百姓们看来,哪里还有分毫曾为天子的气概,活像个乞丐。
“朕上不曾愧对于天,下不曾愧对黎民,又岂会惧怕亡魂?快快开启城门,放朕回宫。”
太上官家既已验明正身、亲口下旨了,小小城门吏便不会再行阻拦之事,手一挥,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
“开城门,迎太上官家回宫。”
赵临简如感大赦,被搀扶着上了马车,那落魄的身背影直叫百姓们嗤之以鼻。
在马车缓缓驶入城门的时候,不知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汉子高声喊道:“太上官家真乃是下马河车神啊!”
百姓们闻声而笑,起先,那笑还只是零星几声,待太上官家的马车驶进城门洞中,那笑声就越发震天起来,狂妄而沸腾着,直钻入了赵临简的耳中。
他咬着后槽牙,听着这些耻辱的笑声钻进耳朵,最终控制不住心神,白眼一翻,仰天昏了过去。
这一头太上官家进了城,那一厢保康门上的瓮城里,桑禾侍候在了明娘子的身边,为她端来了一盏热茶。
“……明娘子莫怕。如今有皇后娘娘为您撑腰,何须再怕太上官家?”
桑禾是何等眼明心亮之人,注意到明娘子捧茶的手抖得厉害,不动声色地接过了茶,再把她的手握在掌心,轻轻搓揉着。
“七八丈高的城墙,摔不死也要摔残,这会儿大官人已被抬了下去,医治倒还是要医治的,听闻大官人昏迷前只说了一句,对不住您。”
明娘子的眼底慢慢地涌出些泪来,嘴唇轻颤着,好一时才哆嗦着摇了摇头。
“我在开封府拿来了和离的文书,从此往后便是个彻彻底底的自由人。他是死是活,同我再无关系,对得起也好,对不起也好,都毫无意义。”
桑禾是皇后今日特意派出来,给明娘子压阵来的。
原以为只是陪着明娘子搬出紫微宫,回到原先的居所,岂料明娘子听闻太上官家在保康门外,竟押着大官人来了。
她也没有料到,一向文弱柔和的明娘子,竟会做出这般令天下人震撼的事来。
也好,也好!
明娘子身陷困境,在其中苦苦挣扎,然而天下人却仍毁谤与她,若非这般极端的做法,哪里又能出口恶气呢?
明愿心的心神终于平静下来了,泪水便流了下来。
“若非李娘子救我出囚笼,恐怕我早就一条白练结果了自家性命——可我不甘心啊,凭什么是我去死?我做错了什么?”
桑禾安静地听着她说话,点头安慰着她,“娘子何错之有?飘零的浮萍,遇上了狂风骤雨,除了被摧残殆尽,又能如何?”
她想着皇后娘娘的话,轻声转述,“皇后娘娘说,自救者天救。您等到了这一日。”
明愿心抬起了眼睫,乌密之下是一双清而亮的眼眸,她品味着这一句话,良久才点了点头。
“我要前往宫中,拜谢皇后殿下。”
桑禾自然愿意相随,仔细为她整理姿容,搀扶着她下了瓮城,上了轿子往宫中去了。
明娘子终得圆满,紫微城里的慈宁殿中却一派死气沉沉,封太后从登基大典上回来,便歪躺在了贵妃榻上,由着身边的宫娥婢女捶腿敲肩。
赵临简失踪的这些时日里,她愁得快要疯了。
原本是百密无一疏的御驾亲征,竟在下马河出了纰漏——那些个天杀的,竟敢起义造反!不就是些赏钱没到手,竟敢造皇帝的反。
她起先还怀疑是二哥儿赵衡意的谋划,毕竟那些个造反的主力,都是当年誓死效忠高祖的先头部队,可与此同时,二哥儿却在大胜关打赢了胜仗,并且在举朝拥戴他登基的浪潮下,却毅然决然地驰援下马河,救出了七万大梁精锐。
二哥儿这般不急于继位的行径,倒是赢得了天下黎民、朝臣的心,故而,这帝位他坐得众望所归。
儿子和孙子,手心手背都是肉。
儿子回不来,又做出了举世瞩目的丑事,这般凶多吉少的情况下,她只有顺应民心民意,拥立孙子登基为帝。
然而,一个多月过去,自己的亲亲儿子却又传来了回来的消息。
这可如何是好?
封太后的头更疼了,正欲吩咐人去取天麻,却听门外一阵儿哭哭啼啼的声音,封太后睨一眼,是德妃娘子领着几个孩子,身后一排后妃,都抹着泪儿进来,在封太后面前跪了一片。
“圣人啊,官家这回真回来了,听闻御驾都到了宫门口,咱们这些个后妃皇儿总要有个妥善的安置才是——当真要去南宫不成?”
封太后抬起眼皮,看着自己脚边儿乌泱泱一片的泪人儿,哪里还不知道她们的想法?
南宫那里地处偏僻不说,寓所简陋、粗鄙,又因常年无人居住,处处都是破财之相,更别提南宫的奴仆人数更是要依例削减大半,这些个养尊处优的娘子们,哪里又肯吃这样的苦头?
“你们都是紫微城里的老人儿,更别提还有些个娘子是为大梁诞育过皇子皇女的,老身又哪里不知道你们的苦楚?你们且安下心来,搬宫并非易事,哪里又是说搬就搬了?总要有个宽限时日。老身算着,总要一年半载的,才能搬个干净、明白。都快别哭了!朝堂上的事老身懒怠去管,后宫之事,老身倒还是能做得了几分主。”
她蹙着眉,把这些话说出去,惹得堂下的一众后妃喜上眉梢。
封太后身边老嬷嬷的眼睛里,却闪过了一丝担忧。
听着圣人的话音,倒像是又犯起了糊涂:如今天下已定,郑王殿下也平稳地登了基,七八万精锐,三十万的禁军都握在手心,太上官家已然翻不起任何浪花,偏偏圣人这会儿又起了偏心,留着这些个后妃,想来是要给新上任的后宫之主使些绊子,来一个下马威。
圣人糊涂啊。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