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只甜筒
“娘今日要回娘家,一大早起身心情就不美。”韩青玉悄着声儿说,“元元,你若是去潘楼街的话,我也去,给你捧盒子也是好的。”
李合月咕噜咽下一口水,旋即拧着眉头说道:“我又把牙粉咽下去了。”
韩青玉就偷笑,李合月搁下牙杯,仔细净了面,方才就着方才的话,说道:“你随我去自然好,可谁陪舅母回杨楼街吃酒呢?那边的亲戚倘或又说一些气人的话,你还能回个嘴,横竖占个年纪小的巧宗,总能给舅母讨回些士气。”
青玉想了想,觉得表姐说的很对,但心里还是有些惆怅,只轻声埋怨着,“外祖那边过的富庶,总瞧咱们家不起,平日里爱搭不理的。依我说少来往就是,可偏偏那边有什么事都要打发人来叫咱们,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李合月一边听着三妹妹说话,一边极快速地穿戴好衣裳,唤着三妹妹一起,下楼去了。
舅舅一家所住的这一间小楼,是以每月五百文的价钱,从店宅务那里租的。东京城尺地寸土,与金同价,许多高官大臣都买不起房子,更遑论舅舅这样的一介武官。
舅母把一篓子撒子重重地搁在桌上,金黄色的撒子刚炸出来,嘎嘣脆。
大姐姐韩棠玉静默地坐在桌前,她爱吃煎角子,捡了一只角子咬着吃,见李合月与青玉坐下来了,悄悄同她二人眨巴眨巴眼睛。
李合月三年多前来到了东京城,虽和棠玉、青玉不是一起长大的,可很快就好成了一团。
“老的老的吃酒烂赌,小的小的又懒又馋,老娘是造了多少业,才落得这个下场……”
舅母一如既往地骂骂咧咧,三个小娘子噤若寒蝉,低着头喝米粥,好在舅母今日只骂了几句,便破天荒地不说了,转头回了屋子。
“外祖家就是龙潭虎穴!人又多嘴也杂,人人都能说到咱们脸上来,娘回去能高兴才怪。”青玉愁眉苦脸地,一万个不想去,“大姐姐你去吧,我不想去。”
韩棠玉摇摇头,小声应着,“上一回我去,叫她们从头挑剔到脚,连程家郎君都不放过——我可是不愿再去了。”
“再有,今晚吃酒,三舅母若是还当着众人的面,丢他们房里的破衣服给你,你可别要!”
青玉无奈地摇摇头,“可娘不说话,我也没着啊……”她又转头看正小口喝米粥的李合月,缠磨起来,“元元,要不你去?”
“我去算什么呀?我是他们八杆子都打不着的亲戚,没得给舅母惹麻烦。”李合月搁下粥碗,拿帕子拭了拭嘴角,又安慰青玉和棠玉,“听说是他们家小孙儿做满月,礼物可还准备了?”
棠玉茫然地摇摇头,青玉也不知道,李合月想了想,提裙去了二楼,取了一个红盒,想了想,又取了二百文,下楼去了舅母屋里。
舅母正歪着身子坐在床上叠衣裳,见李合月来了,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今儿再叫我知道你往潘楼街去,你就别回来了!”
李合月知道自己做不到,只往舅母身前站了,把坠了珠子的红盒放在舅母手边,打开了,露出了一对福娃娃,男娃娃撑着荷叶伞,女娃娃抱着大鲤鱼,憨态可掬。
“舅母,这一对儿磨喝乐,原是人家向我定的,后来却又毁了约。外家那里上的礼若是不够,加上这个成不成?”
安氏看到这一对儿颜色鲜亮,栩栩如生的泥娃娃,又比街市上看到的精致太多,哪里会不喜欢呢?只木着脸说道,“凭他们也配这好东西?”
她叫李合月收回去,“不要。”
李合月知道舅母的脾气,只搁下去二百文又道,“舅母,我如今挣钱了,这……”
安氏看到钱却恼了,拍着床榻嚷起来,“我要你这钱,就是纵着你去找杜大娘子!她是个什么人,满东京城都知道她奸猾,指不定哪一日就给你拐到玉生烟去!昨儿那五百文房钱我也不要!你若再不听话,就给老娘滚回陕州找你爹娘去!你这孩子老娘不养了!”
她说着,就把二百文钱扔在了地上,李合月再是知道舅母的脾气,这会儿也崩不住了。
“您别生气……”她嗫嚅着,眼底涌上了泪意,惶惶地也不知道说什么,只福了福身,便出了屋子。
青玉和棠玉都看到李合月红着眼圈出来,一人一边扶住了她。
“元元,我娘她……”棠玉不善言辞,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李合月拿手背抹了抹泪,摇摇头,“我都知道……”
姊妹两个陪着李合月进屋拾掇了今日要送去潘楼街的物什,李合月看着手里这一排颜色鲜亮的泥偶娃娃,轻声说:“你们瞧,这一组六个,叫做节气娃娃。她叫惊蛰,这个叫立春,这个是小寒,我只做了这六样,一时拿到杜大娘子的店里,她若相中了,付下定金,我就把一套24个娃娃全烧出来。”
青玉和棠玉看着这六个造型可爱的泥娃娃,只觉爱不释手,尤其是惊蛰娃娃,穿了梨花白的上衫,桃花红的裙子,梳了双环,娇憨的小脸儿两颊红红,正举着两只手扑蝴蝶呢。
“元元,这就是前几日梁贵四送来的那一桶泥?你捏出来的?”青玉喜欢的不行,只把娃娃捉在手里不放,从上看到下,但见娃娃裙子上的褶皱都栩栩如生,“怪道你这一个月早出晚归,原来做出了这个!”
“从泥变成这样的泥偶,光筛土、再掺了棉丝揉,接着捏型,再拿小刀子一点点刻,放进窑坑里烤——最后再上色,可费功夫了。”李合月说起自己喜欢的事情来,话就多了,“我原想着五日为一候,三候为一个节气,比方说惊蛰就有三个花信风,一候桃花、二候棠梨、三候蔷薇,这些我一样做出来一个,总共七十二个,可惜若是做全了,起码要一年半载——罢了罢了,还是化繁为简吧……”
棠玉也把立春娃娃搁在手心里看,末了啧啧感叹,“一整个东京城卖的磨喝乐,统统都是一个模子烧出来的,委实无趣。元元,你这个要是卖给杜大娘子,能换不少钱。”
李合月想到方才舅母的话,心情有些低落,过了一会儿方才像下定了决心。
“这一回,若是做成了这桩买卖,得了银钱,我就打算同杜大娘子断了来往,去大相国寺那里赁一个摊位,自己烧自己卖!”
青玉高兴极了,立刻申请加入,“带我一个!”
李合月自然说好,“反正我少不了你的帮忙。”
棠玉却惆怅地看着她们俩,“翻了年我却要嫁人……”
她这样忧伤,李合月哪里不知道症结,只安慰了她几句,这便收拾好,慢慢地往潘楼街去了。
大姐姐忧愁着嫁妆,二哥哥读不成书,舅舅又是个废物点心,一整个家就舅母扛着,没日没夜的纺丝做活,日子过的很艰辛。
若是能找到爹爹当年藏匿的财产就好了,李合月边走边想着,那年家里明面上所有的财产,全被三叔父诓骗走,倘或三婶母和二姑母那晚说的话是真的话,那就有二十六万贯钱……
二十六万贯啊,大姐姐的嫁妆也不愁了,少说也给她置办几十台嫁妆,叫她往后的腰杆挺的直直的。
二哥哥也能上东京城最好的书院,往后考个功名……
有了这二十六万贯,就雇上七八个人,把舅舅牢牢地看住,不叫他赌钱吃酒。
还有舅母,甩给她两三万贯,置办整年的绫罗绸缎,坐上八人抬的小轿回娘家,也叫她扬眉吐气一回。
对了!还要买房子!
听说东京城城南最贵的房子,十万贯以内也能拿下,到时候一定要买个大房子……
她挎着竹篮一边走一边想,只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了潘楼街。
杜大娘子名唤楣枝,乃是东京城一等一的大财主。她原出身前朝的贵族,改朝换代后到东京城做买卖,不过二十年光阴,单单潘楼街就开了十几家正店酒楼瓦舍肆铺,又听人说,她背后有宫里的贵人撑腰,故而买卖能在藏龙卧虎的东京城,越做越大。
见杜大娘子可不容易。李合月在这间专售磨喝乐的店里,坐了得有一刻钟,那掌柜的都假做看不见她,这便站起了身,在掌柜案前打开了小盒子,拿出了惊蛰娃娃把玩。
掌柜的眼睛立刻就被吸引了,只见这小娘子手里的泥娃娃上色细腻,手脚五官发丝等细处更是无一不精致,连忙招呼起来。
“哟这是李娘子吧?快给我瞧瞧,这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李合月也不计较他方才的怠慢,只笑着说,“冯掌柜,敢问杜大娘子可在?”
冯掌柜眼睛离不开这泥娃娃,应道:“杜大娘子能是寻常人见的?你今儿是送货来了?那搁下吧。”
“是也不是。”李合月温声道,“这些娃娃是我新制的,倒是有一个新奇的售卖方式。不过只能同杜大娘子说,若是她不在,那我便改日再来。”
冯掌柜原就是拿一拿架子。
往他们店里送货的小手工艺人可不少,不管是玉的、象牙的还是瓷的,收进来的价格都不高,偏这位李娘子送来的泥娃娃,杜大娘子回回都给个高价,这让他很是不爽。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这李娘子,只觉得她生的芳泽无加,的确是清丽无双的美人,或许杜大娘子,是打着把她收入玉生烟的主意?
李合月见他一双鼠目贼兮兮的,只觉得心下反感,只将盒子一盖,转身就要走,却听二楼响起了一声儿唤,嗓音明丽着。
“李娘子,请上来。”
李合月仰头看,二楼的红木阑干旁,一个美人笑吟吟地站着望向她,不是杜大娘子又是谁?
李合月闻声福了福,这便由侍女引着,慢慢地走上了楼。
杜大娘子四十许人,望之却犹如双十少女,很是明艳。她做生意二十余年,早练就了八面玲珑的脾性,也绝不会眼高于顶,只看着李合月上楼,瞧着她纤柔轻跃的身姿,不免一阵惊艳。
这位李娘子并非东京城本地人,身量极高,那时在大相国寺市场上一众灰扑扑的商贩里,唯她一人眉眼灵动,清丽无加。
这般形容样貌,这般纤柔安静的气质,便是如今客居东京城的那位前朝第一美人,怕是站在李娘子的身旁,都要逊色几分。
见李合月坐下,杜大娘子收回遐思,只将盒中的六个娃娃仔细看了一遍,方才不掩眼中的惊艳,只笑着说道:“月余不见,李娘子制作磨喝乐的技艺又精进了不少。这些娃娃怕是有说法的吧?”
李合月只将二十四节气娃娃的构思告诉了她,果真引来杜大娘子的惊艳,最后又道,“杜大娘子,我这还有一个新奇的售卖方式,你要不要听一听?”
杜大娘子知道这李娘子脑子转的很快,闻言立时笑道,“我自然想听,花朝节的时候,李娘子做了十二花神娃娃,只卖十二个,惹得京中小娘子疯抢,前儿我去宫里,明妃娘娘还念叨着呢!”
李合月默默不言声。
花朝节的十二花神娃娃,她不知行情,被杜大娘子以五十文一个买断,转过手就卖了五百文一个,到末了,甚至到现在有人以十贯钱来收,可谓是抢手极了。
“杜大娘子可爱玩‘关扑’?”李合月决心要在最后的合作大赚一笔,这便直起了身子,问了一句。
见杜楣枝点头,李合月便轻轻慢慢地说道,“这二十四节气,我一窑能烧十个,若是做十套出来,也只用一个月的时间。”
“做这么多?那还挣什么钱?再者说了,同关扑有什么相干?”杜大娘子疑惑道。
“杜大娘子别急。二十四个节气娃娃各有不同,有人想要这个,有人想要那个。往常小娘子们都瞧着样式买,花一个的钱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可若是将这每一个节气娃娃单独封盒,令人从外面看不出样式,盲买盲抽,那若是想得到自己心仪的娃娃,那些小娘子会怎么样呢?”
“会不停地买,甚至出大价钱买一整套回去。”杜大娘子很快就明白过来,只觉得这样新奇的坑小娘子钱的方式前所未闻,心里砰砰跳的,“如此的话,十套怎么够?这一回是节气娃娃,过几日再做套节日娃娃,往后还有天气娃娃,花信风娃娃,再有……”
“还有饭团娃娃、元宵娃娃、糖糕娃娃……”李合月弯着眼睛接口,“可惜我只做这一回啦。杜大娘子,这盲抽盲买的方式我教给你了,这一回你若定下,价钱可不能低。”
这头脑敏捷的小娘子想的新奇招儿,可是能赚大钱的,且又毫不藏私地告诉了她,杜大娘子自然不能过河拆桥,再者说了,这满东京城做泥偶的工匠极多,但能把小娘子们的喜好摸的准准的,恐怕只有这位李娘子了。
“十套节气娃娃十贯钱全付,再另给你一贯钱买你这个主意。”
李合月听杜大娘子这般爽快,心里也落了地,横竖最后一次同她做买卖了,价格倒也合适,起码大姐姐的嫁妆能好看些了。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窥见秘辛
从杜大娘子的店里出来,李合月觉得天光很美,日头很温柔,路过擎着各色花枝售卖着的小哥儿,她还挑了一枝千瓣荼靡,一路举在手里,脚步轻快地回家去。
在州桥买了一包干果子,在甜水巷口头买了小吊梨汤,又在芳记称了二斤玫瑰酥饼千层糕,反正是平时嘴馋的,样样都买了一点。
直惹得相熟的店家直笑她,“李娘子捡着狗头金啦?”
李合月笑着摇头,那笑意从弯起的眼尾一路向上,连头上挽着的兔耳髻都显得兴高采烈。
她是五月的生辰,才将将到十六周岁,平日里不说话时,瞧上去便是温温柔柔的女儿家,可若是笑开了,弯着的眼睛,微微皱的鼻尖儿,还有形状可爱的嘴巴,都还透露着一团稚拙的孩子气。
她往家里去,进了屋子瞧见空荡荡无一人,只有舅舅打呼噜的声音轰隆隆在响。
这才想起来,舅母今日带青玉回杨楼街娘家,大姐姐每日里都要去“百宜枝”绣坊做工,二哥哥呢,一定是寻了安静的所在去读书,所以,今儿得了这么多银钱,只能等到晚上才能同他们分享了。
横竖还不到午时,李合月想着要给杜大娘子交货,顿觉时间紧迫,这便将银钱收进了自己的箱笼,接着换了一身儿轻便的短打衣衫,挎了竹篮子,就往大相国寺后山去了。
其实大相国寺就在家的左近,她只需要绕过山门,便能到达大相国寺寺后的土山头——并非名川大山,也就比平地略微高上一些,上面植了许多松柏,很是幽静。
与山头一墙之隔的就是大相国寺的藏经阁。这里其实也是寺中的产业,管俗物的大和尚二十年前同舅舅是出生入死的同袍兄弟,所以她能在这里来去自由。
去年她在这里搭了一个巴掌大的窑坑,瞧上去不显山不露水,只要扒开上头盖着的油布,就能看见半个露在地面的窑坑。
市面上的泥偶并不需要烧制,所以保存时间很短,没多久就会开裂,再加上泥胎没有经过炉火的锤炼,颜色也不会鲜亮明艳,所以李合月才会想到进炉烧制,接着再阴干,虽费功夫,却能比绝大多数泥娃娃精致千百倍。
泥胎个头小,只需烧制三个时辰,便能出炉。李合月将早已在家里捏好的泥胎,仔细放在匣钵垫上,再送入炉中,便以炭为底,慢慢地升起火。
在这个过程里,李合月半步都不能离开,不仅要守着,还要观察泥胎在火里的状态——这些都是爹爹从前哄她玩的时候,随便教她的,她试验了整整两年,方才能在今年年初,成功烧成一只泥娃娃。
这是她的兴趣所在,所以也不慌不忙,悠然自得,只将折叠的小凳子撑开,坐着看火的同时也不闲着,手里拿着一只揉好的泥团,开始塑形——一套节气娃娃做了大半,今儿要做“大雪”。
待“大雪”娃娃的披风初有小成的时候,天光就暗下来了,这时候窑坑里的火似乎减弱一些,李合月吓得忙趴在地上往窑坑里使劲儿扇风吐气,又去加碳,忙活个不停,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炭黑、炉灰糊了半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