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桃苏子
十一岁的温夏昂起银盘小脸,笑弯眉眼,一声十九哥哥终于喊成了“四哥哥”。
对她来说,四哥哥已是她至亲之人。
…
那三年的时光是真的无忧无虑。
她与三哥哥、四哥哥一起上学,一起逗猫,一起玩耍。连被爹爹训斥也是一起受罚,哥哥们总会替她揽下责任,把她护在身后。
她只是不知道后来温斯和为什么要说他不想再做父亲的义子了。
那天父亲很是生气与痛心。
她跑去追问四哥哥原因:“你是不是想起亲人了,你不要我们了吗?”她难过地流下眼泪。
少年好像比他们以为的年龄长了两岁。
在那两年里如逆风生长,颀长清癯,温润雅立,眉眼中有男儿的坚韧,像十八岁的儿郎。
他紧望她,抬起指腹欲擦她的眼泪,刚启唇便被父亲叫走。
温夏没有等到四哥哥的回答。
那年她已十四岁了,第二日便被父亲送回京都。
她是皇家的人,是未来的皇后,是要回皇宫那个家的。
坐上离开故土的华贵马车,三个哥哥都来送她了,唯有温斯和未来。
温夏留下了长生,害怕带去皇宫受戚延欺负,也想告诉四哥哥,他永远都是她的亲人。
三哥哥来信告诉她,四哥哥每日都带着长生,没有再说不想当温家男儿的话,随父亲进了军营学习。
建始三年。
燕军来犯。
那场战役大盛明明该胜利的,却陡然败了。
温立璋中计被困鬼幽谷,遭四面伏击,已无退路。
大哥哥与四哥哥随他在侧。
温立璋带领五百精兵诱敌冲向谷中一处绝峰,只为给大哥哥与四哥哥,还有军中副将留一条可以厮杀的活路。
就是那一场战役,温夏失去了父亲。
她的爹爹身中数箭,被敌军困擒。临死前仍挥剑斩了那敌将的首级,拼尽最后一口气为一名刚荣升精兵营的新兵挡住利箭,以死护他撤离。
温立璋双膝无力跪下,却始终没有倒下,慢吞吞举起盛国的旌旗,念出了温家军的誓言。
“以我血肉,捍我疆土,守我子民,护佑大盛千秋……万代。”
那场战役,温夏也失去了四哥哥。
温斯立带着他冲出重围,最终还是在敌军来袭时与温斯和失散了方向。
翌日战场清扫,军中派出无数士兵都没有找到温斯和。
鬼幽谷下湍急的河水中,漂浮着无数温家军的尸体。
被水泡得面目全非的,或者是被水流冲去下游远处的,怎么数都数不过来。
他们没有找到四哥哥的尸体,可是找到了长生的尸体。
被温夏与四哥哥悉心养得圆滚滚的懒惰胖猫,于那场冬日躺在四哥哥营帐地下的安全暗道里,被遗忘了数日,冻得再也没有发出一声清脆欢快的喵呜声。
一直到现在,温夏都无法释怀。
失去爹爹已是她此生的痛,她已经不能让爹爹复生了。可她不愿认四哥哥已死,仍愿相信四哥哥还活着。
他只是在这山河的某个角落里,患上了从前的旧疾,失了记忆,不再记得他们了。
也许某一天,四哥哥看到了忆九楼,吃到了熟悉的味道,就会记起温家的所有亲人呢。
……
温夏复明的消息早已传遍前廷与后宫。
一切乃太后安排,她绝不允许戚延废后。
温夏也未再听到废后的势头,倒是这两日后宫姐妹来请安时,她听说戚延心情似乎颇好,对忆九楼带回的厨子很是赞赏,还赏赐了各宫不少卤食。当然,除了凤翊宫没有。
众妃嫔都以为温夏爱吃那些卤食,皆私下里背着戚延送来凤翊宫。
温夏都笑着收下,命宫人用近日钟爱的敬亭绿雪煮上一壶牛乳,再佐以糖渍青梅果酱,做出一杯杯香醇可口的乳茶。就着各宫姐妹送来的满桌卤食,关起殿门与众姐妹畅心享用。
王德妃嚼着手上肥硕鸡爪,口中椒辣令她忙饮下一口香甜乳茶:“希望皇上永远都不会知道,咱们关起门吃得这么好!”
虞遥道:“稍后还要请德妃、淑妃向皇上禀报凤翊宫的状况呢。”
“包在我们身上!”
温夏抿唇浅笑,只要戚延不妨碍她寻找四哥哥就好。
殿中小宴结束,众妃嫔散去,一贯如常去乾章宫禀报今日她们带着皇上的赏赐来凤翊宫“羞辱”皇后啦。
凤翊宫复归宁静。
庭院中,宫人有序搬着一盆盆春兰,置于阳光下修枝剪叶。
熬过了凛凛寒冬,也该是这些春兰绽放的时候了。
难得今日心情惬意,温夏起身去了琴室。
纤细指尖轻捻,幽宛琴声倾泻流淌,似珠落玉盘,袅袅琴音盘绕在宫阙上方,余音悦耳。
她的琴室有三面格扇门,能看到庭中所有风景,晴日里放下芽色垂纱遮掩日光。纱幔随风飘动,朦胧掩映间,葱茂庭苁盎然着翠绿的生机。
任海棠色裙摆铺绕一地,也任这难得的惬意在指尖流淌,琴音犹似一只只跳跃的空谷脆莺。
直到著文带来了忆九楼按照她新调整的配方卤制出的食物,温夏才停下。双手触于微微颤动的琴弦上,悠扬余音未散,她鬓间沁出微微薄汗,香腮也蒙上一层淡婉的粉。
回到房间,温夏试着新配方的味道,正好与午时姐妹们送来的卤味对比,新配方果然更美味。
可距离记忆里四哥哥亲手做的那个味道还是相差甚距。
温夏既是高兴,也眉间凝愁,又重新改动起配方。
白蔻道:“娘娘,这味道跟原先的比已经很好吃了,奴婢觉得跟四公子做的好像没差多少。若是您做得太好吃,皇上出宫再碰见了……”
温夏称着盘中砂仁的手微顿。
是了,戚延出宫再碰上,定会觉得忆九楼在欺君,藏着好食谱不舍得进献。
她沉吟片刻,吩咐著文:“按我说的交代给肖掌柜……”
她并不了解戚延如今的性格,也不了解现在的戚延与少年时的他还有几分相像,她只能赌一赌。
…
她们的担忧也不无道理,戚延这些日子的确都往宫外去,果然在几日后真尝到了忆九楼里更好吃的味道。
初尝第一口,戚延便已知入口滋味与宫中那厨子所做的不一。
他有一双很是盛情深邃的眼,只是偏生这双眼恣意冷漠,笑时也森严狠戾,与生俱来的帝王威压,没有人敢直视这双长眸。
忆九楼中,肖掌柜亲自伺候,见此阒然寂静,周遭气氛冷到极致,忙惶恐地跪下。
第16章
头顶如悬着森寒刀刃。
雅间里气氛诡异的冷。
肖掌柜不敢抬头,第一次惹怒帝王,一介草民自然惶恐不安,好不容易才记起主家的嘱托,哆哆嗦嗦擦着汗水。
“皇、皇上,实在不是草民有意欺君,而是这乃主家的食谱配方。”
“草民只是在这讨生活的,忆九楼乃主家产业,味道会变,全是因主家走失的至亲。”
戚延漠然转着手上桂花米酿,轻扯薄唇,不怒自威。
吉祥睨着肖掌柜冷嗤:“别拿理由搪塞,私藏食谱,无异于隐瞒大罪!那日皇上带走你家厨夫,并未要你关门大吉,还准许你照常营业,小小食肆不知感恩,你可知今日你这食肆已是灭顶死罪。”
今日出门,戚延左右还带了两名年轻臣子。
说是臣子,不如说是他那两个只图享乐的朋友,太后一向训他身边是狐朋狗友。
阮思栋风流倜傥,瞧着是文弱雅士模样,却叛逆成性,只知吃喝享乐,京都出了名的浪荡公子。他乃长宁侯世子,也是儿时与戚延一道念学的玩伴。
阮思栋啧叹一声:“光我这个门外汉只吃过皇宫里的卤爪子一回,今日吃到桌上这爪子便知是两个味道。利欲熏心啊,坊间还有这么大胆的商贾。”
另一侧的梁鹤鸣高挑硬朗,也是戚延儿时要好的玩伴,与戚延都极喜爱箭术,从前还射过不少东宫里小太子妃所植的桃果。戚延做什么都爱带上他。
梁鹤鸣问戚延:“皇上还想听他狡辩?我与阿栋最知这些商人,嘴里的花言巧语比咱们的箭还厉害。”
手上的白瓷盏搁于桌面,戚延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动,睨着汗流如注的肖掌柜。一介布衣,颤抖惶恐,整个人缩在皇权之下,只瞧得见通红冒汗的后颈。
戚延并没有被欺瞒的不悦,也似乎没有权力惩治的快感。
他知一介布衣此般做,必是有需要如此的理由。
吉祥揣度着他神思,厉喝那掌柜:“给你一次陈情的机会!”
“皇上所食的口味不一,是因为我们主家靠这味道在寻亲。”肖掌柜哆哆嗦嗦,终是磕磕绊绊道出了著文交代的理由。
“两年前,主家不幸与至亲在战乱中走失。因亲人从前便伤过头部,患有失魂症,容易忘记人和事,但却会做这些卤食。主家便想用味道吸引亲人,希望有朝一日,远在他方的至亲吃到忆九楼的味道,便能想起一切。”
“可惜从前至亲在时,主家从不懂这些卤食怎么做,如今只能凭着记忆一点点摸索。忆九楼也是一步步改善味道,走到今日的。皇上今日桌上的味道与厨夫做的不同,皆是因为主家刚刚调整出新的食谱。”
“主家乃一介商贾,无法得见圣颜,早已嘱咐过草民,若皇上再临小店,定要将新的食谱交给皇上,让皇上尝到更好的味道。”
肖掌柜哆哆嗦嗦禀完这些,雅间依旧寂静。
肖掌柜不敢抬头看头顶上方悬着的视线,却忽听楼下一阵喧哗,忙解释:“皇上听见楼下的声音了么?”
“是我们忆九楼在送昨日的卤食。咱盛京繁荣,没什么流民乞丐,楼下排队领卤食的都是普通百姓,只不过是生活落魄一些,吃不起这一两银子的卤食。昨日的剩食其实也干净,但主家说要卖就卖当日现卤的,把过夜的无偿送给百姓,图个口口相传的名声。”
“吃的人多了,知道忆九楼的人便也多了,主家便多了一份找到亲人的希望。还望皇上,体、体恤……”
“这人年岁几何,何年何月走失,可有报官登记?”戚延出声道。
肖掌柜一愣,忙回:“登记了登记了,两年前便已报到官府了!还请皇上勿要降罪,主家说忆九楼所有卤食的方子都愿献与皇上,只请皇上能在这辽阔山河中留忆九楼一席之地,让他寻到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