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佛罗伦刹
除非亲眼所见,绝不会相信真正的落雨,是冰冷无情的。
陈府和县衙一街之隔,没有准备车马的时间,两人冒雨跑到陈府门口。
世族养私兵,是我朝惯例。但能够光明正大让私兵看?门的,除了陛下娘家,再无其二。
门口守着?的两个士兵,一个凶神恶煞,一个人高马大,张县令怯生地对那人高马大的士兵行礼:“有劳兄弟传话?给陈公,汾县张疏求见。”
赵鸢见这个张疏一脸博学多才相,感情胡子越长,胆识越小。
她震声?一口气道:“昨夜暴雨琼庄糟了泥石流,村民和刑部押送囚犯的队伍皆被掩埋,请陈公搬兵救援!”
凶神恶煞的士兵吼道:“大清早嚷嚷什么?死你?家人了么?”
张疏赶忙道:“二位,这位是上头来的主事,陛下钦定的进士...”
他的话?没说完,那士兵骂了一声?:“窝囊废”,张疏中断了陈述,脸上陪着?尴尬的笑。
高个子士兵进府递话?,赵鸢和张疏二人在?檐下等着?,雨势变了几重?,才终于有个人出来了。
来者和张疏年纪差不多,四十岁左右,一张圆脸,大老?远就笑呵呵的。
张疏小声?赵鸢介绍说:“这是陈府管事。”
“张县令!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管事穿着?一身金边缎衣,身后站着?给他打伞的士兵。
张疏脸上始终挂着?笑:“陈管事,琼庄发了山灾,整个村子都没埋了,可?否请陈公借我几百士兵,前去援救琼庄百姓?”
管事故作为难:“张县令啊,老?爷的难处你?应当?知道的,咱们陛下因军队的事,跟娘家闹了几次,没有陛下圣谕,咱们哪敢私自用兵啊。”
这话?是明摆着?拒绝了。
张疏继续赔笑:“被埋的,不但有咱们县的村民,还有尚书省的官吏,他们都是陈国公的手下,是自家人,不能见死不救吧...”
“哦?这么说来,这事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既然是三爷的人遇难,那只要三爷跟老?爷说一声?,兴许老?爷就会同意调兵支援,我给你?们支个招吧,你?们现在?赶紧写信给三爷,有了他的章,老?爷那里就好说了。”
陈国公在?陈家排行老?三,故陈家人都称他三爷。
张疏的笑容终于装不下去了。
汾县送信去长安,一来一回,最快也得一天时间。到那时候,救什么人?救鬼去吧!
女皇要清楚世族势力,天下最恶毒的世族,就是她的娘家!
张疏的手筋抖动,多年读书,换来伏低做小,换来无能为力。
此时,身旁传来一个怒不可?遏的声?音:“别忘了是谁养着?你?们这群趋利避害的小人!是黎明百姓,给你?们种粮食,给你?们做奴役,为你?们赋税让你?们住在?高楼广厦之中,如今他们有难,你?们见死不救,你?们在?是杀人!”
那个声?音里的愤怒,仿佛能够震裂天地。它?击穿了盛世背后的真相,碾碎了人心的腐朽。
说这句话?的,竟是个年轻姑娘。
管事愣了愣,“张县令,这位姑娘是...”
“我乃刑部主事,太宁八年进士出身,赵鸢。”
管事恢复笑面?:“原来是赵主事,不如二位先进府喝茶避雨,我这就派人去长安送信。”
赵鸢看?穿了对方的用意。他在?用缓兵之计,也就是说,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兵救人。
她高声?道:“张县令,咱们走,朝廷命官托着?的是百姓的脊梁骨,不是什么人都配让我们弯腰。”
张疏叹了口气。他能预想到赵鸢得罪了陈家的后果。女皇虽和娘家闹别扭,但毕竟是一家人,哪能容一个外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自己?家人?
可?赵鸢说的这番话?,给他们这些夹缝里做人的基层官员出了口恶气!
每一个字都是大忌,每一个字都无比正确。
张疏跟着?赵鸢离开,两人一老?一少,步入雨中。
张疏想了想,还是先安慰对方吧。
“我年轻时,也和你?一样嫉恶如仇,被整多了,就成了现在?这样...”
赵鸢并未理会张疏的话?,张疏以?为她还沉浸在?愤怒之中,他又?说道:“这种事,这种人,见多了,就知道压根不值得动怒。”
“张县令,我爹有钱。”赵鸢突然道。
张疏想,我当?然知道你?爹有钱了。当?了一辈子一品大员,再是廉洁,也不会缺钱。这姑娘好端端说这做什么,难道是被气傻了?
“张县令,可?有人能帮我送信去长安安都侯府?”
“当?然,当?然。”
赵鸢也不知道自己?的决策是对是错,又?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人命当?前,不容她瞻前顾后。
“我写信向?长安求援时,麻烦张县令从民间招募援兵,挖出一个死人,十两银子,救出一个活人,三十两银子,能提供救援工具,五十两。”
张疏心算了一番,以?琼庄的人口来说,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他这才明白,原来,赵鸢和年轻时候的自己?并不一样。
第78章 灾星3
张疏亲自在?衙门口敲鼓, 引来?百姓围观,在?银子这个最直接的诱惑下,不到一个时辰就征集了几十名壮丁。
赵鸢张疏带着这些人赶到琼庄, 胡十三郎带领着救援的衙役已经筋疲力?竭。他们有人的手烂了, 有人的累晕了过去,可是力?量太弱小了, 这些人挖了一早晨, 只救出了几个老人。
赵鸢像被抽走了魂,冷静而麻木地指挥着:“驿站方位有能加入援救的青年男子, 先?集合力?量救出他们。”
她每多说?一个字,每多想?一次后果, 都会有人因她而亡。
赵鸢没有让自己乱了阵脚, 眼下参与救援的人远远不够,她又传令给招募来?的百姓,多招一个人, 多十两银子。
前来?加入救援的壮年源源不断,可是,仍然远远不够。
赵鸢从茫然慢慢变成绝望。张疏道?:“赵主事?别担心, 我已从各县求援,再加上安都侯府援兵, 一定能成功的。”
“等援兵到了, 我也该死了。”赵鸢道?。
张疏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此时赵鸢突然冲出去,她跑到被泥沙掩埋的断壁残垣里, 用她的双手拼命往下挖。
泥沙, 泥沙,还是泥沙!终于触到了一丝不同?于泥沙的质地, 赵鸢抬起自己的手,她的手中?,是一捧血。
胡十三郎见她疯了一般,跑来?将她拽起来?:“你干什么?不要命了是吗?”
“底下埋着的,有我的朋友和下属,他们若因我而死,我要这命有何用。”
她推开胡十三郎,继续用双手去挖泥沙。
胡十三郎望着她坚定又麻木地身影,心头浮现两个字:值了。
当?初为她背叛王爷,被王爷挑断脚筋作为帮她的代价,昨夜冒死救她,赵鸢这条命,值得!
天?黑时,他们只救出了少数人,其中?有阿元、郑东和几名逐鹿军,他们休息了片刻,便拖着残躯来?营救。
到了晚上仍在?下雨,阿元和张疏都担心有二次危险,但赵鸢果断说?:“接着挖。”
今夜虽有雨,但雨势趋近平稳,天?象正常,突发暴雨的几率不大?,未必会发生二次危险,可是如果停止营救,那么被掩埋的人,必死无疑。
这场灾难彻底摧毁了赵鸢作为一个姑娘的柔弱,这里有遇难的人,有受伤的人,有营救的人,她必须为他们负责。
她体力?不支,坐在?营帐里照顾了会儿伤者,又出来?和他们一起救人。
郑东举着干秃的火把:“赵主事?,天?太潮了,火点?不起来?。”
黑灯瞎火,怎么救人呢。
黑夜里,连绵的山脉仿佛吃人的恶鬼。赵鸢用指甲掐着手心,逼自己尽快想?出对策。
正是这时,通天?火光照亮对面的山头。
张疏大?喜过望:“援兵!援兵!援兵来?了!”
那些光亮在?黑夜里移动着,天?地间,他们很渺小,就像一只只萤火虫。
对困在?琼庄的人而言,那就是希望之火,是他们看过最美?的光。
赵鸢不敢松懈:“阿元,也许是逐鹿军,你速去接应。”
阿元道?:“是!”
接下来?,是仿佛没有终点?的等待。
和火光一起而来?的,还有马蹄声。根据马蹄声判断,少说?有百人。赵鸢死去的心渐渐复燃,她一动不动盯着火光的方向,几匹快马当?先?,领头之人跳下马背:“赵大?人,你这回运气不大?行啊。”
“六子...”
六子撸起袖子,“跑在?前面的兄弟,是我昔日的同?门,都是你最瞧不起的盗贼,今个儿我们帮你救了人,你可要知恩图报啊。”
六子说?罢,赵鸢双膝曲起,跪在?泥地里。
“各位大?恩大?德,赵鸢没齿难忘。”
六子赶忙蹲下,“赵大?人,你别这样,李大?人和裴侯在?后面呢,他们瞧见了,让我情何以堪。”
赵鸢像是突然灵魂归为:“李大?人...他也来?了?”
六子笑了笑:“我就说?嘛,你在?李大?人心里的地位,非同?小可。”
六子他们开始救人以后,李凭云和裴瑯带的人马也来?了。
此时,赵鸢正抱着一个刚挖出来?的孩子,几人互相看了看,都不做声,默契地分头行动。
赵鸢哄睡了帐篷里的孩子,也不知什么时辰了,她走出去,盲目四顾。
她知道?自己正在?寻找什么。
她一直以来?寻找的,是一份真正的信任。
这世上会有一个人,让她为之深信不疑么,就像信任自己那样信任对方么?
赵鸢想?,她找到了。
在?交错的营救人影中?,她看到了李凭云的身影。他披着一件黑色避雨的大?氅,蹲下身,小心翼翼拂去一个姑娘身上的泥沙,然后将她抱了出来?。
在?他回身之际,赵鸢转过了身。
“鸢妹。”
裴瑯扛着把铁锹,一张俊脸上全是泥污。
当?然,赵鸢比他更狼狈。她脸上、头发上,手上,衣服上,鞋子上,全是污泥和血迹。她的手破了,鞋子也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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