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难哄 第16章

作者:再让我睡一会 标签: 古代言情

第二十三章 姑苏游记(二)

  凉风入袂,巳时过半,朝霞初升,钟粹宫诸人在表面平和的沉寂中忙碌着,轻手轻脚,悄无声息,唯有风绕过亭檐高翘,百无聊赖地拨着那纹丝不动,结出满池薄冰的碧水。

  纯妃早早起了身,前往坤宁宫请安回来后,便一言不发地矗立于荷花塘前。

  身边忠仆侍奉多年,适时知道,此刻就该安静地装死,休要惹娘娘不痛快,左右还是小命更要紧。

  良久后,纯妃终于动了——她摘下头上的一支翠玉簪子,毫无留恋地将其置于冰面上,目光冷漠又带些复杂。

  身侧俞姑姑扶着她,头却埋得愈发低了。

  然而纯妃不过冷笑一声,便同没事的人一般,款款踱步,步入房内。待一众侍女退下,她才示意俞姑姑近前,低声道:“过会你替我去送封信,务必要快。”

  “奴婢晓得。”毕竟此事并非她头一回做。

  美艳佳人终于长舒口气,随口问道:“吾儿今日在做些什么?说来本宫已有两日未曾见过他了。”

  “回娘娘,圣上今晨唤了大皇子至养心殿检查策论,这会儿应当已经在回程路上了。”

  纯妃眸中复杂的情绪终于出现一丝裂缝。

  “清河郡可有来信?”

  “本月倒未曾,但娘娘无需太过忧心,以清河郡的根基名望,”

  俞姑姑走后,纯妃一人留在殿中,恢复了她一贯慵态慵懒的神色,不多时,又枕着软榻沉沉睡去。

  苏醒时,俞姑姑正好回来,告诉她信已安稳送到那人手中,那头回复说一个时辰后便会入宫面见娘娘。

  她满意地点点头:“起身吧,替我换副头面,仔细梳洗打扮一番。”

  “是。”

  申时,纯妃梳妆完毕,一袭红裙,美艳不可方物。

  她走出房门不远,便瞥见红墙脚下相交辉映的那一柱红梅,顿时被勾起往事,正欲伸手去采。

  这还是她承宠那年,仁安帝命人植在她园中的,宫中唯有她得此殊荣,如今已过数年,花越开越旺艳丽,她却一日不如一日。

  好在还有一双儿女,成为她在这凡世间唯一的指望。

  身后脚步声渐近,纯妃一顿,缩回手,墙角的红梅逃过一劫。

  “你来了。”

  她甚喜这宫禁深冬。

  ……

  与此同时,兰陵城内,枫叶似火,层林尽染,一黑一蓝两个身影正穿梭在长街上。

  因此行有要务在身,所以出城后几人并未招摇行事,只作寻常富家子弟打扮,如此一来,不至于太过落魄,却也不甚起眼,文书也作了假,两人站在一块,乍看就是对普通的兄妹。

  裴筠庭头一回出燕京,临行前不知将早些年那本慈庵游记重翻了多少遍,甚至不知疲倦地将书中所记,那些值得一游的地方抄录成一本小册,一路拉着燕怀瑾絮絮叨叨个不停。

  那双桃花眼中盛满了除燕京以外的新鲜事物,左看看又瞧瞧,一时难消停。

  兰陵到底与燕京大为不同。

  燕怀瑾偶尔瞧一眼她那副欢欣雀跃的模样,手上塞满了她买的吃食,身后展昭也拿着不少新奇的小玩意。嘴角不知扬了几回,神色间尽是纵容。

  他好整以暇地想,左右公务也不是十分紧迫,既然她开心,想去哪,想做什么,便都由着她去吧。

  然而他不过出神片刻,裴筠庭便又不知溜到何处去了,就连银儿也未能跟上她。

  燕怀瑾无奈地叹口气,拎着一手的吃食,艰难地在人群中寻找那抹水蓝色的身影。

  这厢裴筠庭才买了块菜煎饼,据小贩说,兰陵的菜煎饼颇为与众不同,菜与煎饼是一块下油煎熟的,因此炸出来的煎饼外壳金黄酥脆,满口留香,老少皆宜。她听罢,哪还坐得住,总想买一块来尝尝,看是否真的有小贩说得这般好吃。

  正要往下一个摊子走,却忽地被人叫住。

  “那个!姑娘,蓝色裙子的姑娘!留步!”

  她回头,环顾四周,兰陵的大街上人潮拥挤,摩肩接踵,她窜得太快,燕怀瑾和银儿都还未能追上来。定睛一看,叫住她的是一个不起眼的破烂小摊上的摊主,摆设随意又简陋,摊位前只坐了两个看上去格格不入的人——一个身穿道袍,瞧着已是破旧不堪,应当穿了好些年。手上只拿了把扇子,目光透着精明,见她转头,那双眼睛又亮了一分。

  另一个人嘛……看打扮,更像是大户人家的贵公子,锦衣玉袍,里外透着股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仙气,相貌虽不如燕怀瑾这类出众,打眼看去便足够惊艳的美男子,三庭五眼生的标志,气质出尘,夭夭如桃李花,灼灼亦有辉光。

  这两人一起坐在闹市中摆摊算命就已是一件奇事,然即便身旁道士突如其来地叫住了过路的姑娘,他也视若无睹,不曾分给她半点眼神。

  身着道袍的男子为留住她,忙高声道:“姑娘,贫道看你面相不错,有没有兴趣在此让我为你卜一卦?价格嘛,也不贵,五两银子即可。”

  然而裴筠庭不为所动:“我为何要相信你?焉知你不是江湖骗子,专哄我这种小姑娘的?”

  “嘿,这还不简单么,贫道简单说两句便是。”他仔细看两眼裴筠庭,道,“姑娘年过十五,家境不错,应当有一对龙凤胎的兄弟姊妹,我说得没错吧?”

  “哦?”她总算来了些兴趣,上前两步:“既如此,我便愿闻其详。道长能为我算什么?”

  “且听贫道说便是……姑娘你出身不凡,命格极贵,若是个男子,定当是个位极人臣的权贵。”他顿了顿,随后煞有其事一般,“眼下姑娘你虽顺风顺水,贫道却算出,过不得几时,你便要遭遇人生第一道劫,实乃情欲之劫……唔,多的贫道也不好说,所谓天机不可泄露,你与同行那位公子可要多加小心,莫要上了旁人的当。”

  裴筠庭原是不信的,听他测出裴长枫与裴瑶笙龙凤胎一事,又点出与她同行的是一位公子,不免也信了三分。

  见她欲再追问,道士神秘一笑:“贫道说了,天机不可泄露,姑娘你且记住我说的话,有缘再见。”

  ……

  待裴筠庭走后,破烂道士掂了掂手上的银两,随即眉开眼笑道:“哎呀!碰上有缘人,今日可早些收摊了。”

  身旁那人不咸不淡地瞥他一眼:“骗小姑娘?”

  “出家人的事,怎么能叫骗呢?贫道从不哄骗小姑娘。再说,过不了多久,咱们就会与这姑娘再次相遇。如何,要不要与我打个赌?二十两银子。”

  “是吗?届时她也早就将你忘了吧?”

  “未尝不能是另一种可能呢?”

  “死道士,故弄玄虚。”

  谈笑风生,后话暂且不提。

第二十四章 姑苏游记(三)

  时间又过去一个月,一行人走走停停,终于抵达姑苏城。

  裴筠庭坐在马车上,兴致勃勃地掀开车帘一角,嘴里赞道:“果真是江南水乡,到底与燕京截然不同。”

  古人道“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然而直至裴筠庭来到江南水乡,亲眼所见,才真正知晓此话的含义。

  姑苏城历经百余年沧桑,底蕴正足,是文人墨客最喜常驻的地方,尤其姑苏云氏,作为在此屹立百年不倒的世家,是无数文人心目中无法撼动的存在。

  因经济逐代繁荣,民居逐代增多,城内空闲之地越来越少,称其为“古宫闲地少”,实在恰如其分。城内河网交错,马车一路驶向前,更见水港与小桥的繁多,愈使人真切感受姑苏水乡之称的名副其实——小桥流水人家,所谓不假。

  驶出闹市后,马车还未停下,裴筠庭意犹未尽地回身,凝望一贯倚壁而息的燕怀瑾。

  近几日他不知与展昭在忙些什么,偶尔起夜时,总能瞧见他房间未熄的烛火,赶路时也大多倚在马车上闭目养神。唯有途经城池,她提出想要逛一逛时,燕怀瑾才会睁开那双盛满墨色的眸子,懒洋洋地跟在她身后,老老实实充当她的“工具人”。

  并非裴筠庭不想问,只是念及她身份尴尬,又事关朝堂机密,索性避而不谈。待时机成熟,即便她没提,燕怀瑾也会主动将能说的全都告知予她。

  如此一想,裴筠庭便愈发闲散起来。

  游离于燕京城外的日子,说快活似神仙也不为过。

  这些天,她亦给家人添置了许多礼物,大大小小堆在一块,被她分成好几份,其中以裴瑶笙的礼物占据大头。

  当然,若没有燕怀瑾适时制止,或银儿见缝插针地劝解,她花出去的银子只怕会再翻上一番。

  待到午时,马车终于在一座府邸前缓缓停下。

  燕怀瑾先下车,随后极自然地伸手,将裴筠庭迎下来。

  展昭早已驾马抵达,等候多时,并由家仆前去禀报。报上去的名号虽为李公子,递上前的却是他的贴身玉牌。

  云府中有人认得此物,所以即便此刻门前来的人不多,却都是能说上话,在姑苏城内举足轻重的人物。

  这并非燕怀瑾第一次来姑苏,也并非他第一次入云府做客。然时过境迁,云府的模样未曾有大的变化。

  姑苏云氏、许氏与何氏,清河张氏,以及兰陵宇文氏同称为五大氏族。而云氏到底是百年世家,无需道破,也能从各处细节尽数体会他们的底蕴。

  风雨不动安如山,十年如一日地屹立不倒。

  他站在裴筠庭身前,因有意隐瞒身份,免去了众人的礼数,只颔首,对站在最前的云氏掌权人云守义唤道:“云先生。”

  与他有过师徒情分的先生这样多,可现如今能得他这般尊称的,云守义乃其一。既不失礼义,又合心意。

  多年前,他尚且是个半大的少年,初生牛犊不怕虎,急于证明自己,便主动揽下本该由燕怀泽去做的任务,一意孤行,领着身边最得力亲卫来到陌生的姑苏城。

  彼时他心智远不如现在这般成熟,做事难免冒失,在纠缠中遭受重的伤,一时游于无涯的姑苏。

  幸而遇见云守义,将他带回云氏府邸好生修养,既不道明他的身份,也不图他的回报,是极有文人风骨的。养伤期间,也曾教会燕怀瑾许多道理,故在他心中,云守义是担得起他这一句先生的。

  “好,好。多年未见,小友愈如竹之风姿,当年我果然没看错人。”记忆中的故人到底还是不如这一砖一瓦砌成的府邸那般坚不可摧,终有老去的一日。

  料想不久后,云氏掌权人也该更朝换代了。

  ……

  今日云府因外客的到来格外热闹,隐约猜到几人身份的毕恭毕敬,不知身份的也遵循世家该有的礼数,待客亲和有礼,关怀备至,反倒使裴筠庭不好意思起来。

  她跟在燕怀瑾身后,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打量,或礼貌或探究,面上从未显出丝毫不耐。一袭白裙飘飘,如山茶初绽,偶尔迎上那些视线,微微一笑,反将那些人看得脸红起来。

  裴筠庭自小什么场面没见过,还从未在礼数上栽过跟头,对待云氏众人的态度也不卑不亢。

  燕怀瑾自然能察觉到那些看向身后人的目光,背在腰后的手微不可察地动了动,随即不着痕迹地挡在她身前。

  裴筠庭身后一步,银儿作为此行被她带出来的唯一一个丫鬟,自知不能丢了侯府的颜面,即便现下尚无人知晓她们的身份,却仍挺直腰板,目不斜视,就连迈出的脚步都分毫不差。

  云守义与燕怀瑾一路寒暄着进了正堂,场面话说过后,便问及他们此行的目的。

  燕怀瑾抿了口茶,下意识朝裴筠庭那一看,又很快收回视线:“晚辈此行,一是带着妹妹游历,四处逛逛,二来……自有要事在身。”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他虽未点破,但云守义心知肚明,此事怕与云氏有脱不开的干系。

  他一面感叹这一天到来得实在快,一面又不得不再次审视面前的少年,记忆中满身伤痕、奄奄一息的那个孩子,仿佛已不能与面前运筹帷幄,滴水不漏的少年重合了。

  他们谈话间,裴筠庭心中也有自己的思量。一些人总将迂回当做风雅,将明知故问当做体面,然而在云守义身上,她并未瞧见这些东西,心下不免赞叹世家风骨。

  思忖间,手边一位看上去与她差不多大的云氏姑娘凑上前:“妹妹你好呀,我名唤云妨月,年十六。”

  裴筠庭浅浅一笑,回道:“我叫李珊盈,我哥哥叫李怀瑜。”这是他们早就安排好的名字,那造假的文书上也是这样写的。

  “你们是从燕京来的吗?”

  “是呀,哥哥说要带我四处看看,我便跟着他一起来了。久闻姑苏盛名,月姐姐可知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去处吗?”

  “唔……城西的刘家面馆极具特色,可以趁此机会品尝一番,不过要去得就得早一些,那儿人满为患,本地人吃上一碗都是极为不易的。”她偏头想了一会儿,又道,“云府再往前十里地,便是重元寺,那的签很灵,求的佛珠与红绳也极有用,盈妹妹若有兴趣,改日得了空我带你去。”

  “既如此,就劳烦月姐姐带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