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灯
何贵眼神有些涣散,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她,他捂着肚子?上的伤口,开始求饶:“白夫人?你一定是认错人?了,我真的不认识你,你若是不想进神庙祈福,不去?就罢了,我去?同大?神官说!我去?同他说!你莫杀我,我以后也绝不会追究!”
殷芜染血微颤的指尖擦过刀柄,眼中?是冷到极致的恨意,她抿唇看着何贵,一字一句道:“我娘是殷臻,你昨日?还在马车里提过她的。”
其实殷芜和殷臻容貌相似,只不过何贵见殷臻时,殷臻已经被摧残得不成人?形,中?间又隔了这么多年,他才只觉殷芜熟悉,却并未认出?她。
“你!你、你是……圣女!”十多年前他埋的恶,如今竟找上来,他如何能不怕?
他知道自己因何而死,这便够了,殷芜不想再同他多说一个字,道:“我下手没有轻重,若疼你就忍一忍。”
说罢,她就要将匕首往前送。
“殷芜。”冷冷的一道声音自身后响起,阻了她前刺的动作。
黑暗处走?出?一人?,那人?白衣如雪,凤目里是淡淡的疏离和不悦,他说:“过来。”
殷芜瞬间想明白了:百里息说出?城本就是骗她,只怕从始至终都在暗处看着她,何贵是重要的证人?,若被她杀了断了京城的线索,所以百里息才现身阻止。
她并未撤下匕首,也未回头,何贵眼中?却现出?惊喜神色,有救了!他有救了!
“蝉蝉过来。”他叫了她的乳名,声音却带着不悦。
殷芜抿唇回头,视线落在百里息脸上,然后毫不犹豫将手中?的匕首向前一送,砍断了何贵最后的生机。
何贵甚至没有时间反应,睁大?的双眼里满是恐惧和不甘。
即便会被百里息厌恶,即便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一炬,即便他会开始怀疑自己。
她也要,何贵死。
滚烫的血液喷在她的脸上,胸中?那股闷气却依旧未能散去?,反而被这血腥气所侵占,越发搅得她想要呕吐。
百里息一步步走?近,未看何贵一眼,只将她手中?的刀拿走?丢了,一只手抓住她的肩膀,强迫她抬头。
他眸中?翻滚着恼怒,问:“非要自己杀他?”
殷芜浑身是血,黑漆漆的眸子?里带着委屈,不辩解也不开言,就这样看着他,倔得能气死人?。
“脏了。”
她的衣服脏了,脸也脏了,手也脏了。
不该让她弄脏的。
百里息握住她的手腕往回走?,他力气有些大?,殷芜有些疼,心中?也难受酸楚得厉害。
回了屋内,百里息吩咐人?备水,等水送进来,百里息拿了块湿了的巾帕擦殷芜脸上的血渍,可那血渍一擦便晕开,他手上便用?了些力,一滴泪滴落在他指尖。
百里息丢了帕子?,说了句“自己洗干净”,便转身出?了门?。
此时殷芜谁也不想见,更?没让茜霜和厉晴伺候,自己脱了沾血的衣裳,先用?湿帕子?擦掉身上的血,才进了浴桶。
半晌她才冷静下来。
杀何贵的事?她本也瞒不住,只是没料到会被百里息亲眼看见。何贵虽然死无对证,但百里家?多年来操控冠州奴隶黑市,留下的证据证人?绝对不止何贵一人?,只看百里息是否想查罢了。
她只是忐忑百里息如今心中?是什么想法,他会不会觉得她狠毒?会推开她?厌弃她?再也不见她吗?
殷芜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捧了热水浇在脸上,思索一会儿应该如何应对。
*
前厅,百里息展开暗阁送来的密信,上面是何贵的生平,同时也查出?他背后倚靠的正是百里家?。
百里息继续看,看到后面却眸色一冷。
上面写明,当年百里崈为了让殷臻快些怀孕,曾送了包括何贵在内的十多人?进灵鹤宫,说是侍奉圣女,实际却做尽了侮辱强迫之事?,以致殷臻最后不堪受辱,自戕而死。
真让人?恶心。
百里息不免想起方才殷芜的神色,心揪紧了一下,吩咐辰风几句,便回了屋内。
屋内只点着一盏灯,床帐已经放下了,踏脚上整齐放着一双浅粉的绣鞋,百里息掀开床帐,见殷芜陷在软衾里,一头黑发披散在枕上,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一个尖尖的下巴,连这下巴似乎都带了些倔强悲戚。
她没睡,百里息能听见她纷乱的心跳。
“蝉蝉过来。”他声音柔和下来。
殷芜没有过来,反而将头埋进了衾内,瘦削的肩紧绷着,也不说话。
百里息撩开床帐,让外面的烛光落进帐子?里,伸手将殷芜拉了过来,她身上拥着的被子?滑落,那张满是泪水却强忍难过的脸露了出?来,几缕青丝贴在如玉的肌肤上,像是即将破碎的瓷器。
他抬起殷芜的脸,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确实生气。”
听了这话,殷芜本就湿漉漉的脸上泪意更?重,她不想看百里息了,想要别开脸,百里息却不许,他道:“我生气不是因为你杀了何贵,他死了我依旧能查到京城的主?使,我气你什么都不同我说,反而自己去?涉险。”
殷芜软唇微张,眼中?有些惊讶,声音也闷闷的:“我杀了何贵你也不生气?”
窗外忽然下起雨,雨声淅沥,穿进屋内便听不真切。
百里息静默片刻,缓缓握住她的一缕墨发,叹息一声,“蝉蝉,我既然贪了你,便会护住你,你想杀的人?我替你杀,你不必偷偷摸摸瞒着我。”
殷芜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可仔细一想他的话,便猜出?他已查清了何贵的事?。
她想瞒着的事?,到底没能瞒住,她不希望别人?知道殷臻曾被那样对待过,即便这个人?是百里息。
她有些难过。
看着红了眼的殷芜,百里息凝视着她的杏眸,轻声问:“蝉蝉,何贵只是其中?一个,你要报仇怎么能只杀一个呢?”
殷芜尚未明白他的意思,却见他眉目疏淡冷漠,“还有十三个人?,我帮蝉蝉杀掉好不好?”
殷芜依旧有些迟钝,便听他徐徐善诱道:“那十三个人?也该杀,我帮蝉蝉杀了吧。”
这次她终于听明白了,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病恹恹地点了点头。
百里息脑中?闪过一个画面:灵鹤宫内灯影摇曳,她跪坐在孟九郎已经冷了的身体?旁,满身满脸的血,抬头对他说“息表哥,蝉蝉杀人?了”。
她那时中?了醉花阴,神志不清,可害怕脆弱却是真实的。
今夜她也杀了人?,却一直紧绷着。
其实心里……是害怕的吧,只是见他生气,便不敢同他说自己的害怕。
心底那一点不悦彻底散了,他熄灯上榻,道:“蝉蝉过来。”
殷芜僵硬了片刻才过来,她才沐浴过,身上带着好闻的梨花香,只是身子?有些凉,百里息的手放在她的后颈,将她带进自己的怀中?,轻轻抚摸着她的发,淡声问她:“杀人?害怕吗?”
怀中?的少女没说话,只是双臂抱住了他,她的脸埋在他的胸前,身体?微微颤抖,终于哭了出?来。
百里息没说话,靠在背后软垫上,眼睛落在床顶幔帐上,无声叹了一口气。
他轻抚着殷芜的背脊,试图安抚她,殷芜却哭得越来越厉害,将他的衣襟都哭湿了。
“我想娘亲了……”她声音颤抖沙哑。
殷臻死的时候她应该五六岁?那么大?的孩子?会记得那么多事?吗?
“娘亲死的时候满身的血都流尽了,她说不能陪着我了,她很抱歉。”
百里息于是知道殷芜是记得的,还记得很清楚。
记得殷臻是如何死的,记得殷臻之前经历了什么,所以能认出?何贵,还亲手杀了他。
百里息的情绪向来内敛,觉得世间万物皆有法则,不必过分执着,此时却似乎体?会到了殷芜的悲恸。
他轻轻拍着殷芜的背脊,轻声哄道:“会帮你杀了他们的,莫哭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殷芜才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百里息将她放回枕上,手指不小心触碰到她的脸,摸到了一片湿漉。
唉,真可怜。
百里息垂眸看了她一会儿,将心底那点情绪强压了下去?,他不该有太多的情绪,他应该像个神像,不悲不喜。
可惜从他对殷芜起了贪心开始,似乎就做不到了。
不止他做不到,对殷芜来说,只怕也容易耽于这镜花水月的温存中?,难以脱身。
她今日?没戴耳坠,白润耳垂上的耳洞几乎难以看见,但那耳洞是真实存在的,并且一直都会在。
百里息想摸她的脸,手却悬在半空许久没动。
他后悔了。
不该碰她的,那日?在浴池边,就应该把?她打晕,把?她锁在灵鹤宫里,等一切处理?好就把?她远远的送走?。
埋藏在身体?里的欲|望看似平息了,却只是蛰伏,越是压制越要反噬,又是天煞孤星天狼照命,按照冯南音的话说,就是身命疾厄,不得善终。
她和自己牵扯上,也不会有好结果,还是早些将冠州的事?情处理?好,早些送她走?。
*
神庙内,刘升青踢翻了前来禀报的属下,怒道:“那么大?个活人?,说不见就不见了?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再去?给我找,把?何贵给我找到!”
这几日?刘升青做梦都能梦见殷芜那张绝色的脸,他想疯了!
神庙内虽然有不少侍奉他的女子?,可和殷芜一比,就都变成了庸脂俗粉,根本无法入眼了。
那小娘子?虽然是个少|妇,不够干净,却依旧是少女的神态体?型,又有那样的姝色,他愿意出?千金买她一年。
这事?他专门?让何贵去?办的,前些日?子?何贵也说有了眉目,虽未说具体?细节,却信誓旦旦这两日?就能将人?送进神庙里。
可他左等右等,不但没等来那小娘子?,何贵也不见了。
真是急煞人?也!
又寻了几日?,依旧没有何贵的消息,偏偏那汐州来的白家?夫妻又要离开,眼见到嘴的羊肉要飞了,刘升青也顾不得陆文荀的算盘,准备派人?在路拦人?,把?那小娘子?的丈夫杀了,将她掳回来,到时候可就不是一年两年了,他想占多久就占多久,到他腻了再说。
神庙中?有他自己的心腹,也有百里家?派来的人?,这事?儿刘升青自然得秘密去?办。
他让刘升荣亲自带了一队人?出?城,心想不过是个商队,那小娘子?定然逃不出?他的掌心。可左等右等,也没等到刘升荣来送美人?,心中?因急色而生怒气。
“都是废物,养了一堆废物。”他骂了一句,正要再派人?出?城去?寻找,忽听见有急迫的脚步声靠近,便以为是得手了,谁知进门?的却是看山门?小童。
“大?神官不、不好了!有人?把?神庙围住了!”小童双腿打颤,急急禀道。
“围住了?谁敢围住神庙?活腻烦了!”刘升青一甩袖,大?步出?了殿,要去?看看谁的胆子?这样大?,敢围了他的神庙?他背后靠的是百里家?,冠州是他的天下!
他才出?殿门?未及远走?,便看见一片金光粼粼,竟是穿着金甲的军队!
队伍之前站着一人?,那人?身着白袍,容貌俊逸,不正是他要杀的白黎?
纵然刘升青高傲自负,此时也知道害怕了,色厉内荏喊道:“我乃是神教所封的冠州大?神官,你们谁敢动我!”
“抓起来。”
“大?胆!即便我派人?杀你,也可因我大?神官的身份而免于被罚罪,我受命于大?祭司,代神教传扬教义,你们是要反了不成?”刘升青喘了一口气,喝道,“还不快快退下,否则我将此事?禀明大?祭司,将你们统统族灭!”
刘升青以为说了这番话,面前这些不管是雇来的军队,还是府兵,都会怕得不行,谁知那些金甲侍卫竟然毫无表情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