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浮玉山前
在某一次,她撒着娇,向他索要奖励,而他脱口而出一声“好孩子”,那时,他被自己的行径恶心得想当场自我了结。
比“受害者爱上加害者”这件事更令他崩溃的是,他一个长辈,竟然爱上了这个小辈。
一个行事沉稳的长辈,竟然爱上了心狠手辣的小辈。
他比她大,比她更了解世道的凶险,比她更明白为人处世的道理,比她见过更多次的日月轮转,比她受过更多回的生活摧残。他的灵魂更稳重,同时也更苍老,更无欲无求。
他比她大,一眼就能看出她是在撒谎还是在诉真情,一下就能猜出她存着什么坏心思,打着什么鬼点子。她的小计谋在他面前无处遁形。
他比她大,可他竟然爱上了比他更稚嫩的她。
倘若他还是年轻人,在拥有这个认知后,他兴许会推开她,朝她控诉咆哮。
但,而立之年的他,仅仅是忍受着内心的翻江倒海,翻身把她抵在褥子里。
“好孩子,你累了,我来。”
她大抵是真的困了,蹭着他下巴颏的胡青,难得流露出半点柔软,像只翻肚皮的波斯猫。
他的行径很轻柔,不敢吵醒她。
她窝在他怀里,迷迷糊糊地说:“好温暖。”
就像是,回到了母亲的肚子里,封闭,狭窄,温暖。
他听得热泪盈眶。
要怪她这个加害者将他拽入不见底的深渊么。
可她分明只是一个缺爱的孩子。
沉庵脑里乱哄哄的,嗅着她的脖颈,想咬死她,可又不舍得。
最终,他只是抱紧她,拍着她的背哄睡,呢喃道:“囡囡,我是不是太放纵你了。真是不知道该怎么疼你好了。”
他与这个小魔王的关系,是越扭越歪的爬山虎,不觉间,就已布满整面墙,杂乱无章,清理过后,反而长得更迅疾。
要怎么处理这一段关系。
这是在那个暴雨夜后,令他时时刻刻都在想的一个问题。
为此,他曾痛苦挣扎许久。
但,她对他的百般纠结全然不知。
“代号佚”的威名在江湖传得响亮,与此同时,她对阁主提议,杀手阁内部杀手排名时,也能运用“代号某某”这一套规则。
在杀手阁,最高等级的杀手,即阁里的招牌,是江湖上威名远扬的“代号佚”。
噱头放出不久,果然见很多杀手投奔到杀手阁。
不过在这时,来投奔的杀手尚还未对代号佚心服口服。
不服?
好办。
灵愫就把他们往死里打,将他们打得心服口服。
她打得完全不留情面,打死人是常有的事。
所以阁主分不清,她到底是想让人服她,还是单纯想发泄戾气。
灵愫回:“都有。”
回话时,她正潇洒地坐在凳上,把刀伤遍布的后背留给阁主,任他给自己抹药。
“别太拼。”阁主的话声发颤,“你是个大活人,你只有一条命。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了,可以适当歇一歇,交给我来拼。”
阁主本意是表达关心,可灵愫却当他瞧不起她。
“放心,我心里有数。在时机未到前,我需要同时做多种伪装。出门在外,我需要维持‘一个废柴姑娘’的形象。所以即便我认为满身伤痕是我的荣耀,也要将其抹去。我喜欢身姿紧实有力,可你知道,‘一个废柴姑娘’不会有浑身肌肉。所以,只能用脂膏包住肌肉。”
听起来就很累,但她丝毫不觉得累,反倒乐在其中。
过了会儿,灵愫没听到阁主的回话。
转过身才发现,阁主早已泪流满面。
“我心疼你。”他说,“不是你不觉得苦,这些事就真不苦。”
灵愫笑着擦掉他的泪,“做杀手能有什么办法呢。人只在穷途末路之时,才会选择做不入流的杀手。但——”
她说:“即便苦累脏,即便不入流,我也要过得坦荡。”
她不愿再说自身,遂把话头一转,说回杀手阁的事。
“还记得么,老阁主与前几代阁主在任时,都曾配合朝廷缉拿逃犯。后来时局动荡,杀手阁败落,与朝廷断了联系。或许,我们可以捡起这段联系。”
她眼睛亮晶晶的,“让杀手得到更大的认可,让杀手阁正大光明地建在街边,让我们的不入流,转化成门槛高且存在感强。这就是杀手阁的独特之处!我们可以做到!”
她就这么随口一说,但阁主倒是真的想了想这条路的可行性。
飞快想完,他说好,“我会买下南郊那座空置的高楼,作为杀手阁的新据点。”
到底还是年轻气盛,说干就干。
此间,阁主问起:“关于‘成为易老板’这件事,你有什么头绪?”
灵愫笑得高深,“我自有计划,保准立竿见影。只是,需要等待一个时机。”
*
忙完杀手阁的事,灵愫去了玉清观,找她的新欢沉庵。
观里的小道士憎恶她,又惧怕她。见了她,四处逃窜,并默默祈祷,愿沉庵好运。
她寻到沉庵时,沉庵正蹲在桃树底下,拿小铲刨土,将酿好的果酒埋下。
她走得慢,因此便没看到,其实沉庵还在坛盖底下压了封信。
待走近,她俯身喊:“阿沉,想我没有?”
“阿沉”是她口中所谓的“爱称”,每当她喊这个爱称,那就代表:他将要被她不重样地玩弄。
沉庵惊得浑身一哆嗦,旋即,又恢复往常老神在在的神态。
“先前观里酿好的酒,都已被你饮尽。”他护着身后埋酒的小土坡,“这坛果酒,酝酿四年才可开封。”
灵愫连连点头说好,搀起沉庵的胳膊,“知道啦,四年后我跟它不见不散。”
四年后,她二十岁。那时,谁还会记得这个新欢与这坛果酒。
她在心里嗤笑沉庵的天真。
沉庵也笑自己的天真。
笑自己一把年纪,竟还在相信所谓的“真爱”,还在做与她长长久久的春秋大梦。
纠结许久,他决定赌一赌。
赌这个小姑娘,对他有一点点的真心。
不求多,只要一点真心,能证明他不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就好。
这样想着,他便主动迎合起她。
他了解到她的身世,原来她竟是那么缺爱的一个孩子。
他赦免了她先前的罪,开始主动敞开怀抱,一声又一声地唤她“好孩子”;
开始享受与她不害臊地在各种场地胡来,道观里、街巷里、人前人后,只要能给她带来爱;开始主动开发各种玩法,与她不断尝试。
他们的每一次,都像是在给彼此洗热水澡。褥子上铺着吸水垫,事毕掀垫,垫子昏头搭脑地坠着,沉甸甸的。
他把垫一拧,水花“啪嗒”、“啪嗒”地落,将他的心打得湿漉。
床榻间,她是个混世魔王,把他折磨得体无完肤。
但只要下了床,他就会变成包容接纳,并教导她的长辈。而她,歪着脑袋喊他“阿沉”,俨然是一副好孩子模样。
沉庵喜欢,并享受这种相处模式。
然而,一旦开始享受,他就迎来妒忌、失落、不满等负面情绪。
他对她越来越在乎时,恰是她最忙得焦头烂额之时。
她在做生意,困难重重。她穿梭在商人之间,不断应酬,将更多心思花在那些商人身上。
沉庵嫉妒被她关注到的人。那些人里,不乏有俊俏小伙。
俊俏小伙比他更有朝气,与她同行,会被路人夸赞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而他与她同行,只会被夸:“这兄妹俩感情真好。”
他不敢想,倘若他没保养得那么好,脸上多几道细纹,会不会被人说:“这对舅甥、这对叔侄、这对父女,感情可真好。”
从前他从不在意年纪,可现在,他竟迫切地想钻研巫蛊之术,想找找有没有“返老还童”之术。
他开始悔恨、自责。
为什么不能晚生几年,变成她的同辈人。
为什么要在而立之年才遇见她,要是能把年轻的他送到她面前,让她爱上年轻的他,那该有多好。
在日复一日的等待落空中,他的灵魂腐烂得更厉害,内心不断扭曲。
他想出一个大胆的计划。
那个孩子,常目睹他跟她在巷里胡来。现在,沉庵把这个孩子叫来。
还没开口,那孩子就抢先道:“我喜欢小易姐姐,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
沉庵被这番荒谬的话气得语噎,过了片刻,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蔡珺,你才十一岁。”
十一岁的孩子会懂什么“喜欢”。
但,蔡珺斩钉截铁地说“喜欢”。
“我的人生追求是,能把自己送到小易姐姐的枕边。”
沉庵眼前发黑。
蔡珺给他磕了个头,“道长,我愿为实现这个追求,去做任何事。”
沉庵别有深意地瞥蔡珺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