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舟不归
谢宝因寡言望着与她相伴数载的随侍, 然后赤足下榻,平履过平滑无尘的杉木地板, 哑声命媵婢为自己沐浴更衣。
随即鸡鸣,疱屋的奴僕送来汤药。
发髻已插白玉钗与玉篦的谢宝因也在北壁而立,两婢侍在其左后,将棕红中单穿在女子中衣之外, 最后是一袭以五彩乘云纹为饰的蓝色直裾。
其中一婢又取来两组杂佩系于腰间丝带,再覆以杂色装饰的大带。
在更衣毕以后,玉藻从案上端起黑漆红纹的漆碗, 欲去给女子:“女君, 先尝汤药吧。”
谢宝因望了一眼,而后不再正视, 缓步从居室出去:“请巫祝来。”
见女子执意要再问鬼神,玉藻默默放下汤药, 起身去遣人。
而堂上的青铜鑑内也已然放置有坚冰。
奴僕在扫地设席。
谢宝因直走到北面, 先后屈下左右足, 然后在席上跽坐, 双手自然垂落放在大股之上。
黑色绕襟袍的妇人从中庭疾步而来, 面北敬重一拜:“谢夫人。”
谢宝因看向堂上巫祝,目光始终都在注视着其白绢衣缘上所饰的华盖立鸟、羊角怪兽、赤蛇与两只交缠在一起的海底大鱼鲸鲵,那是鬼神之象征。
她想起梦中翻滚的大水,巨大的交缠鲸倪就在其中。
“我要你再为我孩子占卜。”
巫祝无措抬头,自从林令公归来,这位夫人虽然依旧还会每日召见她,但已经很少再冀望于鬼神之说,不再兴占卜之事。
但望着女子眼中的沉寂,比鬼神所居之所都还要幽静。
最终妇人诺诺禀命:“喏。我去取龟甲。”
昼漏浮出十五刻时,林业绥乘车归家。
在下车以后,童官亦步亦趋的恭敬侍从左右,但逐渐难以随从。
男子步行过快,其神色也阴晦难明。
行至屋舍,将要到居室的时候。
林业绥缓步停下,凛然命令:“不准多言。”
童官迅速低头,惶恐唯唯。
昨日天子李毓突然召见,随即设席宴请,最后又命家主夜宿宫中,其用意必然诡诈,他想到席上所发生之事,心中依然还在因此而憎恶。
然林业绥进入居室,不见妻子。
他转身出去,询问家中奴僕:“夫人在何处。”
侍立在庭中的奴僕也即时躬身:“厅堂。”
林业绥往北面望去,而后眉宇皱起,大步履过甬道,闻见锡铃之响,速度渐快,但徒步到堂前,声音消散,恍若所有皆是梦幻。
随即,青色绕襟袍的媵婢手提双耳漆案从堂上退出,案上有漆碗,而碗中是盛有八分满的黑色汤药,分毫未减。
察觉到男子所散的寒气,媵婢小心翼翼地往右侧退步,然后不敢移动,低头侍在旁边:“女君不愿尝汤药。”
归家一月,林业绥也终于见到这位从荆地而来的巫祝。
宽敞的堂上,在东西两面分别放置陶熏炉,堂中央还有一盆在熊熊燃烧的烈火,妇人跪在地板上,将龟甲扔于火中。
顷刻又取水浇之。
妇人擦净龟甲以后,敬献给北面的女子。
谢宝因伸出手,掌心在上,但她已然毫无气力来承受一片龟甲的重量,而后就闻见其砸在地上的声音。
巫祝迅速躬身去捡,低头看着龟甲裂纹,再笑着出声安抚:“小郎君无恙,谢夫人安心。”
谢宝因沉默看她,终不再似往昔那样,在听到此言后会浅笑着颔首庆幸。
巫祝也怔松不动,这位豪门[1]夫人就像是原野上被阳光所灼伤的凌霄花,即使自己分引黄河之水来援助也不能救活。
玉藻则忽然觉得脊背发冷,下意识去看前方,待看见堂前所站之人,跪正身体,拱手行礼:“家主。”
谢宝因闻声,有些缓滞的抬头,与他对视。
男子一双黑眸淡淡望着跽在莞席上的女子,在占卜以问鬼神以后,一月以来郁勃的精神居然比往昔还要恍惚。
他隐忍着心中怒气,淡淡说出两字:“出去。”
巫祝唯唯,寒战着疾行退步离开。
玉藻见男子神色依然凛冽,在原地岿然不动,当下就明白为何,她右掌撑地起身,也低头离去。
林业绥端着漆碗走进厅堂,然后走至几案后的莞席旁,屈膝跽坐的同时,汤药也被顺手放在岸上。
谢宝因昂着长颈,看着男子在对面跽坐。
林业绥再次单手拿起漆碗递过去,出声劝导:“先尝汤药。”
谢宝因接过,取走陶匕,放在身前的几案上。
见她饮尽汤药,林业绥才声音淡薄的告知自己所决定之事:“黄昏以前,我会命人把巫祝遣送回荆地。”
谢宝因愕然,为其辩论:“她无罪,也无过。”
林业绥看着神采惨淡的妻子,语气坚决:“让你变成这样就是她之罪。”
谢宝因闻言冁然而笑:“她一妇人,只是庶民而已,有什么能力可以使我如此,你为何要去责怨无辜,倘若你对我的举止不悦,此时就能说。”
林业绥尽力减轻言语中的重音,而后缓声解释:“我对你并未有所不悦,但占卜以问鬼神不过是虚妄之举,你又为何要如此笃信和倚赖?”
谢宝因望向堂上的陶熏炉:“因为那是我的孩子,而我连他是生还是死都不知道,我不问鬼神,你想要我如何?在黄泉的汤汤大水中,上有赤蛇,下有鲸鲵,阿瞻就被交缠在两只鲸霓的中央,而我只能亲眼看着他被溺死,我想闭眼,我想逃,我不想面对,但最后又无处可逃。”
她安静质问:“我清晨惊醒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林真琰,是他为孩子所取的训名。
瞻,即小字。
林业绥黑眸微颤,有惊惶,有受伤,也有无措。
他朝女子伸手,喃喃两字:“抱歉。”
谢宝因见男子含泪举手,神色哀痛,她以为两人之间会有争辩,她也预备以此来宣泄数日隐忍之痛,但男子却停下,而自己的心中愤懑与痛苦就突然无处可泄,所以她直接用两手抓住他伸过来的宽厚手掌,再用力咬下。
突然的刺痛,使得林业绥闷哼一声,然后他默默承受着妻子的泄愤,似乎希望她能够咬得再重一点,以此来减轻自己心中的内疚。
及至舌尖被血腥味所萦绕,谢宝因松开嘴,而在发泄以后,内心只剩空虚,所有痛楚、愤怒、怨恨、恐惧都变成水从眼里流出。
林业绥又举起右手,帮她擦泪,嗓音变得暗哑:“我不会再遣散巫祝,阿瞻也很快就会归来,倘若未归,我以性命来偿好不好。”
谢宝因双手握着男子的大掌,低头拿自己的佩巾给他包覆着伤处,声音因在哭而闷闷的:“不好。我知道非你之过,而且我们还有阿兕、阿慧。”
林业绥喉结轻滚,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那片柔嫩的肌肤。
“阿娘怎么哭了。”
“耶耶是不是欺负阿娘了。”
先长姊进食完的林真悫站在堂上,皱着脸责问。
谢宝因欲摇头,但最终还是嗯了声。
林业绥惊愕地望向妻子,随即剑眉微挑。
林真悫闻言,很快就跑到两人之间:“坏耶耶。”
林业绥好整以暇地的看了眼女子,而后抚摸着长子发顶,低声笑了笑:“嗯我坏,那阿慧长大以后要好好保护你阿娘,不要让耶耶伤你阿娘的心。”
林真悫转身用两只小手抱着阿娘,语气坚定:“有我在,耶耶都不准。”
林业绥撑案起身,耷着眼皮,居高不下的望着作壁上观的妻子以及与他为敌的长子,这似乎就是自己所想要的父母子女。
他哑然笑道:“既然阿慧要护阿娘,那我就先去教你长姊诵读《书》。”
林真悫见耶耶真的迈步离开了,急切的想要出声。
谢宝因伸手轻轻揉了揉阿慧毛茸茸的脑袋,给与激励:“不会责难阿慧的,放心去即是。”
最后为受教育,林真悫迅速奔走而去,亦步亦趋的跟在耶耶身后。
男子离开,玉藻重新回来侍坐左右。
在盥洗进食后,忽有奴僕来到堂上:“女君,谢夫人请见。”
谢宝因迟疑地颔了颔首,能称之为夫人的皆是渭城谢氏,但三姊远在外郡,大姊又不喜她。
惟有..小妹。
少顷,高髻直裾、穿戴花树金步摇的女子从西阶上堂。
“阿姊。”
谢珍果抬臂推手行礼以后,入席西面:“兄长要我来告知阿姊一事,阿翁其实在长逝以前曾给阿姊留有遗言,家中北面的馆舍只能是阿姊来居住。”
热汤未饮,谢宝因已然被惊。
庙堂之上,或士族、庶民宫室之堂,皆是主人坐北朝南,臣、客及奴僕俱面北朝拜。
昔年,阿翁见孝和帝对李毓宠爱异常,已经在为以后而忧虑,在一次族中子弟参与的林间流觴曲水之中,忽笑问:“帝崩,太子与爱子争,臣要如何?”
酒樽中放有五石散,她误饮后,兴奋的起身对答:“君臣谨守朝纲,国祚才能绵长,宫殿以北必然是太子所跽,而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其爱子,为杀子。”
阿翁也未责怪,只是大笑。
但此事,谢晋渠也知道,必然能明白其中含义,为何此时要让家中小妹来告知她。
谢宝因放下盛有热汤的黑漆碗:“阿翁还有何异常。”
谢珍果递出从谢氏带来的帛书:“阿翁命兄长诵读一张帛书,但原书已陪葬在阿翁棺椁之中,这是阿弟所默写的。”
跪侍在左的媵婢站起去取,然后奉给女子。
谢宝因低眉阅看。
「觉」是孝和帝的字。
帛上所书皆是推心置腹之言,孝和帝以燕雀自比,而阿翁谢贤是跟随其身后的鸿鹄,鸿鹄把燕雀视为知己,燕雀则自言从无至交。
阿翁为权势,孝和帝护皇权。
孝和帝还直言所有皆是对其利用,从无悔恨。
大病崩前,他曾站在兰台宫,频频遥望长极巷,于是才裁书写信,以表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