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舟不归
然那日既已经召见,帛书就是为蛇添足。
幽思之下,谢宝因恍然明白,那日阿翁未曾见到孝和帝,那人召见阿翁只是要告知天下众人孝和帝还活着。
其实孝和帝早已崩逝,或许在太子离开国都以前。
此帛书大约也是孝和帝的舍人所给。
为了渭城谢氏,阿翁才不曾说出,最后大限才留有一言。
谢宝因望着帛书,轻轻一笑。
昔日最憎恶权术的谢晋渠如今也明白为家族所谋。
李毓的母族是昭国郑氏,他即位以后,郑氏就是最大得利者,其子弟已然打压其他士族,就从王谢开始。
谢晋渠今日之举就是希望借她告知男子,即使以后时势再变,渭城谢氏依然能守,毕竟太子若已死,李毓必然会宣扬,然此时国都还未有流言,或许太子并未死。
而怀忧忧之心的谢珍果在数次望向北面的阿姊以后,开口命随侍退去,然后:“我昨日在殿中听闻郑太后欲让衡阳公主下嫁於姊夫,阿姊你..倘若你不愿留在博陵林氏,长兄会驱车来接你归家的。”
她已经难以去分明自己往后会如何,能为阿姊所做之事也日渐稀少。
此就为一件。
或也是最后一件。
谢宝因沉寂数刻,而后浅笑着颔首,最终察觉到小妹言语中的异样:“丧期已经结束,你为何还入蓬莱殿?”
谢珍果身体突然僵硬,不敢与阿姊对视。
谢宝因看着她下意识所做出的动作,轻缓出声:“你有事不与我说。”
谢珍果自知难以遮蔽,遂笑着直言:“天子之丧以后,三月而已,居然已经恍如隔世,而我也长大适人,不能永远都受家人的庇护,阿姊若真的宠爱我就不要再问。”
谢宝因欲再说时。
林圆韫雀跃而来:“从母[2]。”
谢珍果张开双臂接住,十分宠爱,也借此时机躲避了阿姊的追问。
黄昏时,居室青铜鑑内的冰第三次消融。
奴僕又重新放入坚冰。
跽在中央几案北面的林业绥舀起汤药,亲手喂至妻子唇边。
谢宝因不肯张口,望着他手掌的咬伤:“为何不跟我说。”
林业绥敛眉,面带厉色:“谁又与你妄下雌黄?”
听他语气就知道是真的,谢宝因正视对面的男子,也避而不答:“衡阳公主要下嫁於你,天下居室已然如此,倘若尚公主能为博陵林氏取得最大利益,你不必顾及我,我会同意,毕竟博陵林氏起势,阿慧与阿兕以后才能不受他人侮辱。”
昔年端阳宴,曾有一位愤而质问她的公主,她就是郑太后的小女,李毓在即位以后,其食邑衡阳郡。
已然十而有五,可以适人。
衡阳公主下嫁博陵林氏,那些还在与李毓对立的士族也会偃旗息鼓。
林业绥神情变得淡薄,一字一句道:“我不会同意。”
而后,男子又温声诱劝:“先乖乖把药饮下。”
谢宝因对其视而不见。
林业绥放下漆碗,无可奈何地举手叹息,手背无意拂过她鬓发:“既然同意,那幼福又为何要哭。”
谢宝因默然不説。
见妻子安然寝寐,林业绥起身出去。
被他遣去外郡的侍从也在夜色中归来。
“家主。”
林业绥闻言,往居室的方向淡淡一瞥,随即走远。
童官随从在后,将近日所收尺牍内容悉数告之:“广陵郡、北地与楚地等各地,他们,但仅能月,倘若一月以后国都还未成功,他们会保全氏族而诛杀。”
林业绥在堂上跽坐,若有所思。
虽然以后皇权与士族必然割席,但是如今李毓即位不正,为安定天下,只有舅氏可驾驭,昭国郑氏亦能以此来迅速稳固权势,而几载之后,李毓也未必就能与昭国郑氏分席而坐。
这对其他士族而言,非好事。
当下就有时机能改变局势,以利为先的他们不会错过,即使溃败,亦不会对氏族有所损害。
他微低头,半垂眼皮,拿起一卷竹简观览,不经心的开口:“给宣城郡去书,黎明从国都四周开始,王烹等人也要随时做好入城。”
忆起今日之事,男子的嗓音里多了冷冽:“五月必须成事。”
童官低头禀命。
夜半,大风忽从西北而起。
素縞丧服的男子双腿夹着马肚,手拽缰绳,疾驰奔往宣城郡。
翻身下马以后,看见站在大道树旁的身影,他悄声卸下马鬃一侧的长刀,拇指摁在刀柄上,蓄势待发。
但黑影也并非废物,耳尖听见身后刀剑离鞘之声,防心四起,视线稍斜,对方有随身携带的刀,而自己空手赤拳,唯有在对手出手前,率先攻击,方有一线生机。
默数一二三后,他果断转身。
而身后之人却突然诧异的大笑:“王兄。”
“卫罹。”王烹也卸下战场军营中的冷肃之气,见他一身丧服才想起林卫隺的孝期未过,“你不是应该在南海郡,怎会来此?”
林卫罹松开手,将刀配在左侧:“我博陵林氏的部曲奉长兄之命,让我隐匿行踪,快马来此地待命,王兄不是驻守在广陵郡,又为何在这里。”
王烹从行道树荫下走出,行数百里后,人与马都疲倦不休:“我也是不日才接到从安兄的密令,要我听命于一人,我在此迎候。”
顷刻,大道旁的灌木中异变俱起。
出身军营的两人迅速警戒,望向行道树。
【?作者有话说】
[1]豪门:指有钱有势的人家。南北朝.范晔《后汉书·皇甫规传》:“吏託报将之怨,子思復父之耻,载贄驰车,怀粮步走,交搆豪门。”
[2]从母:母亲的姐妹。《尔雅·释亲》:“母之姊妹为从母。”
衡阳公主出场在51章。
第131章 谋以陪葬【修】
夏五月辛巳。
从楚地、蜀地所来的尺牍被送入国都王宫, 天子李毓阅后震怒,而后诸郡皆将公文送入国都。
天子彻底愤怒,以致拔剑击柱。
自后无数公文下郡。
天子也于数日之中召见郑彧。
然始终无人知道尺牍所书内容是何。
国都生出如此异常, 天下渐生流言, 其中以京邑四周有突厥人为主,言及上扬郡、江都郡、庐江郡、陈郡皆已危殆。
豪门士族在闻听消息以后,为避免天下即将会发生的祸乱,开始收拾筐箧,欲效仿先祖北渡之举, 再次南渡江东,但车马尚未出家门, 迅速被北军以谋反罪为由围守。
而庶民不受教育,于是都以士族的动作来判断局势,天下士族又以国都为轨范,倘若此时在这些士族巨室乘车马离开国都, 庶民见士族有异,必然造成天下动荡。
天下众人会因此战战兢兢,动乱也将从此开始。
但以此手段强迫, 又让士族认定天下形势果真已经危急, 身在国都之中的士族子弟,以裴敬搏为首开始逼天子李毓。
若国君无能, 难以抵御突厥,就让他们衣冠南渡。
李毓为使士族安心, 迅速遣黄门侍郎躬身前去城郭之外寻找已经不问政事的王宣。
郁夷王氏以清谈为好, 他在士族中声望日重, 能所言一二。
在黄门侍郎离都的翌日, 丹阳郡的公文被送至含元殿, 公文所书之内容与从前上扬郡相类,惟有一点。
丹阳郡太守发觉突厥此次异动与李乙有关。
李毓闻之暴怒,因为丹阳郡是距国都兰台宫方向最近的郡县,于是他迅速召见舅父郑彧来含元殿商量谋策。
已经知命之年的郑彧承帝恩,乘车到含元殿殿基前,然后走上百级石阶,在殿外用佩巾拭汗以后,走进殿内,遥向明台之人行礼:“臣郑彧拜见陛下。”
李毓不悦看去一眼,将愤怒隐在语气之中,高声质问:“大郎与七郎两人为何还未找不到李乙的踪迹?”
郑彧拱手在身前,遵臣子之道:“他们已经以江淮吴郡为中心,再朝四周搜寻,江淮郡王李湜之的官邸也有卒士围守,七郎接手他所有尺牍往来,只要李乙藏身于此,或要与李湜之联系都难以逃脱,应该不日就会有消息传到国都。”
李毓讥笑:“不日?我如今就已得到消息。”
郑彧惊愕失色,不解为何族中子弟要欺瞒于自己。
李毓将案上尺牍直接扔向殿堂之下:“丹阳郡公文,他都已经与突厥合谋要夺取国都建邺了。”
以为自己被族中子弟背叛的愤怒消散之后,郑彧抚掌大笑,竖子就是竖子:“突厥在天山以北,距京邑数千里,又有征虏将军王桓在隋郡,如何能来夺取我国都?即使突厥铁骑踏破阳关,斥候骑乘能日行千里之马,不过三日,尚书台就能收到其公文,又如何会有今日之安定?何况天下共有三十八郡,六百二十四县,郡县就有六百六十有二,而国都与隋郡中间所横隔着的是三百郡县。突厥要夺取国都,绝非易事,天下又怎会还如此安定?”
郑彧身涉天下之争数载,从来都不信京邑四周的异常是突厥人所为,他苦心谏言:“陛下慎行,如今这些或许就是李乙所谓,他故意扰乱人心,欲在天下动乱之际,前来夺帝位。”
李毓平生所憎恶的就是士族,心中毫无国与君,只需利益就可驱使他们,听到如此谏言,虽然也入耳几分,但仍有疑虑。
他低声默念着太原王氏的名:“王桓..舅父难道忘了,王烹虽然以尺牍指摘李乙谋反,但其父倔强倨敖,我听前去行监督之责的族叔说,王桓还曾怒骂林从安,可知他心中依然支持李乙,若是李乙向他求助,未必就不会答应,然后再未突厥入本朝国土以便利。而《周易》有言‘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不论真假都绝不能懈驰,国都必须守住,仅靠南北两军还不足抵御,数日前我已下发诏令去往楚地、北地、蜀地,命他们迅速带兵来建邺。”
数载来,从少年至暮年,郑彧已经明白何为善刀而藏,所以不再多言。
少焉,尚书舍人送来公文,见李毓负手而立,当下就代帝王观览,而后告之:“吴国将军说陛下既然言及突厥异动,欲与废太子合谋夺取国都,所以未免大乱,此时更应守住北方边疆不被回纥、犬戎偷袭,难以抽调兵力来护卫京邑。”
舅甥二人还尚未参议。
被遣去找王宣的黄门侍郎也从宫外归来,:“王侍中穿蓑戴笠跽于亭中垂钓,知道陛下遣我前去的用意以后,他..”
李毓失去耐心,语气暴虐:“说!”
黄门侍郎惶惶疾言:“王侍中自称‘我一垂钓老翁,于士族而言何足挂齿,倘若陛下心中为天下而想,应尽快命士族衣冠南渡,以保全天下人才,谋来日社稷。’”
李毓闻后大怒,转身去拔剑,然后双手举起就要砍人,恍若是失去人性的禽兽,为嗜血而生。
昔日最为庶民所赞颂之人被盛怒撕裂。
黄门侍郎见状,直接往后倒在地上,欲要逃,但利剑已经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