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如汤沃雪
“自然是我居心叵测。”薛娇并不胆怯地看着他,嘴角扬起自嘲的弧度,眼眸里却带着恼意,一字一顿道,“不配。”
素日府里这么些人,不说众星拱月般将自己捧着,无一不是恭恭敬敬的,却没想到这薛净秋竟然敢跟自己顶撞回去。
“这就是你和我说话的态度?”谢承玄道。
“兄长……”眼见剑拔弩张的气氛四散开来,谢逢花扯扯谢承玄的衣袖。
这句话说出口时,谢承玄其实并没有多生气,但也没有意识到此话充满了高高在上的味道。
谢承玄道:“行了,你回你的寒梅轩吧。别再让我看见你接近杏娘。”
薛娇听了,心中怒火再盛一层。她本有千言万语想要辩解,此时却只是冷笑一声,加重语气道:“这宝贝团扇是我这种草民碰不得的,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多管闲事,真是罪该万死!”
此言一出,立即产生效果。谢承玄脸上蒙上愤懑的阴影:“听你的语气,你还气上了?薛净秋,你来府上是读书的,而不是拈花惹草、处处讨好——我说的难道不对么?劝你安分守己,你不服气?”
言讫,谢承玄眸色不善地瞪着薛净秋。
谢承玄的意思是让薛娇不要靠近自己的妹妹。
薛娇的确没有引诱谢逢花的打算,所以轻易就将谢承玄的话曲解成他瞧不起像她这样寄住随国府的破落户,也顺理成章将谢承玄的话解读为对下位者的蔑视。
谢承玄隐约感受到了这点,他本想再补一句,但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再说话,转身拉着谢逢花离开了。
薛娇立在原地,她攥紧拳头目送他俩走远,背脊僵硬,后知后觉发现后背已被汗湿。夹杂着草木气息的夜风拂过,薛娇觉得自己像被一盆冷水泼过一样寒冷。
她恨恨地闭上了眼,深深呼出一口气。
*
薛娇回了寒梅轩,怒气却没消解。今夜也没有心思挑灯读书了,她愤愤地站在书桌前临了一首《蛟龙赋》,手腕使的力道大,字也比平时张狂许多。
耳边却老是回荡着谢承玄傲慢的语气。
薛娇心底对谢承玄无礼狂傲的厌恶简直无以复加,连带着谢逢花都有些记恨上了。
她写着写着竟将“云雨承泽”错写成了“云雨承玄”。她紧盯着“承玄”良久,一时又是两眼发昏,便直接将手中毫笔直直摔在了桌案上。墨水四溅到了袖口。
薛娇揉揉眉心,又叹了一声。
冒充兄长的身份在随国府暂住本就是件如履薄冰的事,薛娇自认为行事周全,处处提防、讨好周围的人,好不容易才住得安心了些。可惜有些人天生就是自带偏见,无论再讨好也改变不了。
自己身份本就卑贱,就算心中愤懑也无法拿别人怎么样,也就只能在房间里摔摔笔这样无能狂怒。薛娇默默无话地收拾起了桌案。
因着夜里休息不好,第二天薛娇形容颇为憔悴,她方梳洗完毕便听见窗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薛公子,大夫人有请您去听雪院用早膳。”丫鬟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薛娇应了一声:“知道了,我收拾收拾便过来。”
薛娇走到听雪院,又被两个丫鬟迎着进了烹香厅。进去后才发现不光是大夫人在场,谢逢花、谢承玄兄妹俩也在。
谢承玄身着月白色细丝长袍,身姿端正地坐在离大夫人空一格的位置上。他看了她一眼,脸上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倒是谢逢花显得有些局促,错开眼神不敢看她。
薛娇抗压能力一向可以,她装着昨晚无事发生的样子,一一向三位行礼问安。
“净秋不必客气。”大夫人温和笑道,“随便坐就是。”
薛娇落座后,很快就有侍女鱼贯上来布菜。
三盘纹云月银盏盛着的地黄粥,一盘牛乳酥,一盘翡青莲子羹,一盘桂花糕,一碗荔枝甜瓜蜜煎,又斟上一壶衡山碧涧茶,简单清单却精致。
顿顿山珍海味那是暴发户的做法,随国府固然富裕,日常餐饭却也就寻常食材,注重养生。
“一直就想和你说说话,问问你家里的情况。”大夫人道,“前几日听闻你来寻我我也不再,今日总算能一同用个早膳。”
薛娇和大夫人一来一回客气应话,没怎么动筷。
昨晚刚发生过争吵,谢逢花倍觉尴尬,虽屡屡想开口,但最终只是捧着碗无声地喝粥;谢承玄吃得慢条斯理,一言不发。
薛娇抬眸的时候视线不小心扫到谢承玄,却发现谢承玄也在盯着她。
薛娇匆匆转过目光。
“之前惯用的枕头被狸猫扒坏了,昨天就从库房里重新拿了个蓝釉卷浪瓷枕在用。”大夫人仰起头一股牵扯感降临,她按着脖子,颇为难受,“可能确实硬了些,一晚上没睡好觉,头痛。”
“虽有言道‘高枕无忧’,但枕头还是软一些矮一些为好。”薛娇道,“夫人您睡眠不好的话,可以在睡前点一些沉香。沉香香韵沉淡透凉,能理气养心,有纳气安眠之效。若再调和一些菊花香便更好。”
听闻此言,大夫人微微惊讶,她放下银匙,接过递上来的毛巾擦了擦嘴,道:“没想到净秋竟然这都知道。”
“他不光知道这些,就连针线活都会。”一向沉默的谢承玄忽然道。
像薛净秋这样的男子会绣活这一事确实很奇怪。大夫人更加惊讶了,看向薛娇的眼神带着打量:“哦?”
薛娇在心中暗骂谢承玄一声,不知他何故又提起这个。脸上仍然维持着妥贴的微笑,依旧搬出昨天那套说辞:“家母与妹妹平时都会做针线活补贴家用,看多了自然会一些。”
“说到这个,杏娘昨天为了一把团扇在我这哭了半天,都及笄了还跟小孩子似的。”大夫人道,“我看了看,不过是扇面被撕了,扯坏了线头,又不是坏得彻底,叫府上绣娘缝补一下便是。”
谢逢花始终低着头,没有抬眼。
薛娇望向谢逢花,这才注意到谢逢花眼眶红红,似又哭过。
谢承玄声音泠泠如水:“既然薛公子会绣活,不妨让他试一试。”
谢承玄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他的意思是给薛净秋一个台阶。昨日他仔细思虑了一下,贸然拔剑恐吓薛净秋是有些失礼。既然薛净秋说他会针线活,那不妨就让薛净秋展示展示。
大夫人瞪了谢承玄一样,没有应话。
一顿饭吃下来,薛娇能感受到谢承玄在饭桌上的格格不入。大夫人好像不愿多和自己的儿子交谈,对谢承玄的态度格外冷淡。就算和薛娇说话,话题也大多是围绕谢逢花。
谢承玄本意无他,薛娇却又曲解了起来。大燕王朝一向士农工商层级分明,她以为谢承玄现在让她给谢逢花缝补团扇的目的是为了羞辱她。
薛娇无所谓道:“……啊,要是不介意的话让我试试也可以。”
于是大夫人吩咐几个侍女捧着绣具过来。
薛娇熟练地捻起针线,对着光线开始绣了起来。虽然几十天没有摸过针线了,但是真正上手时依然游刃有余,十几年的记忆还是刻在了手里。
大夫人和谢氏兄妹都没有说话,三双眼睛都盯着薛娇素净修长的一双手。
没多久工夫薛娇就将团扇绣补好了。
“杏娘你瞧瞧,多简单的事,都叫你昨晚哭得那么伤心。”大夫人呵呵一笑,轻轻拍了拍谢逢花的肩膀,“净秋身为男子,女红都做得这么好,你却整日无所事事不好好学。”
谢逢花腼腆地弯起了杏眼,小声道:“多谢薛公子。”
她接过团扇,正反看了看,确实缝补得天衣无缝,便又抬头对着薛娇再道了一声:“谢谢。”
薛娇道:“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用过早膳,谢承玄因着今日要进校场巡视便先离开,然后薛娇也告退了。
她刚出听雪院,便听见谢逢花在后头唤她。
“薛公子!”谢逢花提着裙摆匆匆冲薛娇跑过去。
薛娇停下脚步回过头,微微一笑:“谢小姐,还有事吗?”
“一直叫我谢小姐多生疏啊,之前不是让你也叫我杏娘了吗?”谢逢花脚尖点地,“昨日是我心情不好……嗯,先不提这个。昨天兄长他没有别的意思,我之前、我之前……”
谢逢花低下头捏着团扇,说话断断续续、一顿一顿的,好像还没想好措辞。
薛娇心底滚过一丝烦闷,语气却柔和的不得了:“这是怎么了?你慢慢说好了。”
“我兄长是担心我,他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哎呀,总之就是,昨天真的很对不起。”谢逢花抬起头看向薛娇,一双深棕的眸子仿佛清澈的水晶惹人爱怜,“我替兄长想你道歉。”
“谢小姐多虑了,我并没有生气。”薛娇哭笑不得道,“令兄也是护妹心切,我理解的。我也有一个妹妹。”
卯时已过半刻,并不刺眼的日光铺在薛娇身上,她黑鬒鬒的头发简单冠起,秀气的羽生眉斜飞入鬓,一双瑞凤眼天然带着亲和力。
自前朝以来,京中人多讲究一个雍容华贵,谢逢花自幼生活在贵人堆里,除了兄长不喜繁复,身边的人大多是华服锦衣、插金带银。但偏是像薛净秋这样素净的装饰,让谢逢花又添许多好感。
谢逢花愣愣地看失了神,没由来的又想到了梅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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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不讨喜欢
梅翼也是像薛净秋这样的人,干净温柔。
印象里还残留着那抹温润公子的影子,具体形象却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褪色了。谢逢花记得梅翼总爱穿浅碧色长袄,一双温柔的眼眸中似乎容纳了天地间所有柔色。
梅翼虽然也是暂住在随国府的门客,但谢逢花第一次遇见梅翼是在府外的书铺。
他要买几本书,银钱却没有带够,手忙脚乱十分窘迫,白净的一张脸涨得通红。是谢逢花替他解了围。
后来又过了几天,才发现梅翼竟然和自己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君子如风,梅翼性子是寡淡一些,但是对待谢逢花总是很有耐心。谢逢花有事没事就会拿一些很低级的问题去询问梅翼,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纠缠,但梅翼给谢逢花的感觉就像清风朗月,永远不会生气,所有情绪都是淡淡的。
喜欢来得就是这么莫名其妙,谢逢花发现自己喜欢上梅翼的时候,自己已经不能主动摆脱那种上头的情绪了。
越想要忘记,记得却越清晰。
“薛公子怎么还谢小姐谢小姐的,都让你叫我杏娘了嘛。”谢逢花咬唇嘟囔道,耳边染上一层淡淡的绯红。
谢逢花的丫鬟采萍也在一旁道:“是,为了这事小姐差点和世子吵起来,回到听雪院就向夫人哭了起来。夫人以为小姐太过幼稚,是在哭团扇的事情,其实是小姐因为您的事实在过不去啊。”
薛娇道:“我并不是小气之人,还请谢小姐放心。只是一方面男女有别,另一方面我也不想引起你兄长的误会,你的小字我实在唤不得。不过你若是愿意,倒可以称呼我为净秋,不必拘礼。”
“好吧。”谢逢花没多纠结,从采萍手里接过一个竹藤编制的食盒,“那净秋哥哥,这个你务必收下。”
“这是什么?”
谢逢花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我亲手做的糕点!送你别的我担心你不会要,但是这个请你一定一定要收下。不然我心里会一直很愧疚的。”
薛娇只好接过食盒,道:“那便多谢了。”
“其实我兄长真的很好的,他只是看着面冷了一些,说话刻薄了一些。”谢逢花拿团扇轻轻扇着,又解释道。
“我知道。”薛娇道,“谢小姐放心,我不会介怀。”
*
光阴似箭,很快国子监入学结果便下来了。薛娇果不其然成功考入了国子监,谢承绪名次稍逊于薛娇,但总算也是进了。
随国公谢麟很高兴,派人给寒梅轩送了不少东西。大夫人也叫薛娇到听雪院去说会话。
薛娇来到听雪院正室东侧的耳房里,房间里铺陈简约却不失贵气。屋子里点了白木香,一进房门便看见“青山倚松”的砖雕,右侧开了一扇镂花窗。一架大大的书柜立在旁,左右对称安置了六个木架,上面各自摆了插着花的的花瓶。
屋子中间是铺着鹅黄绸缎的圆桌,圆桌上放了一组紫砂茶盏、一盘瓜果、两盘糕点。谢逢花扎着桃心髻,依旧是一身淡粉对襟褂子,一只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抓着笔,正在学管账,看上去很痛苦;大夫人则坐在她的身侧,头也不抬做着女红,听见薛娇来了才温和地应了声。寻香、采萍、挽云、留芳四个丫鬟在屋里伺候,其余丫鬟婆子一并在屋外廊庑处候着传唤。
向大夫人和谢逢花都问过安后,薛娇正打算落座,才发现谢承绪也在这儿,正冲她轻轻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