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四姐
这些太监就是这样,遇着一点荤腥,准能闻风而动。
如约含糊应着,“您太抬举我了。我要的工笔小样,劳烦师父替我预备好,我过会子来取。还有那双靴子的鞋样子,师父能不能一并给我?”
高太监一笑,“您要做针线赔万岁爷,这事儿宫里都传开了。我们内造处再没眼力价儿,也不能和您拿乔。”边说边一笑,“回头只管打发人来取就是了。”
如约向他呵腰,再三地道了谢,方往永寿宫去。
进了宫门,已然到了换班的时候,绘云正站在台阶上,交代今天要承办的事宜。
见如约来了,她脸上不大高兴,蹙着眉道:“魏姑姑果然是有体面的,姗姗来迟,叫我好等啊。”
如约受了呲打也不气恼,照旧和风细雨地应答:“先前经过内造处的时候,停下和里头掌事的讨要工笔小样,为这事耽搁了,请姑姑见谅。”
既是为这这件事,绘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撂下她,又去张罗差事去了。
等人都散完了,绘云也闲下来,如约这才上前和她搭话,“姑姑,今早养心殿把昨天脏污的东西都送到内造处入库了,里头不光有袍子,还有靴子。我想着,衣裳做起来繁复,那么多的绣花纹样,从肩头到袖口,且要日夜赶工呢。做鞋虽也不容易,但稍许轻省些,万岁爷常服用的是便靴,我留意看了一眼,拿孔雀羽线绣出一对万寿如意,再在靴口用明金线做压边就行了。姑姑帮衬我,愿意助我一臂之力,我不能不知进退,让姑姑受累。姑姑就替我做靴子吧,等做成了,我一定向皇上回禀,让皇上知道是姑姑的手艺,绝不敢贪墨姑姑的功劳。”
绘云前一日答应过她,应准的事不便反悔。自己眼下的地位岌岌可危,正需要得金娘娘肯定,得皇上赏识。这个差事办下来,至少暂且捂住了魏如约的嘴,等找回了流失的根基,再和她秋后算账也不迟。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做靴子,便袍的事儿我就不过问了。”
如约温和地笑了笑,“都依着姑姑。我这就上内造处领东西去,领回来了请姑姑过目。”
褔了福身,从永寿宫退出来,顺着夹道赶往延庆殿。不想迈出启祥门时,迎面遇见了熟人。
真是熟得不能再熟,她一见他就笑了,“杨掌司,你怎么在这儿?”
杨稳还是一派温柔的样貌,掖着手道:“我不在诰敕房了,昨儿弄错了一封红本档,挨了上头训斥。正巧英华殿缺个掌事,我领了缺,上那儿当值去了。”
所谓的红本档,是抄录奉有朱批奏折的档簿。如此重要的东西,像他这样心思细腻的人,怎么会无端弄错?
如约心里明镜似的,“是果真出了差错,还是你有意为之,不想在南边呆着了?”
这个问题让他措手不及,但慢慢还是有笑意涌上眼底,“早前我跟着父亲做学问,想过有朝一日报效朝廷,入综机密。现在心愿达成了,但……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国家大事,和我不相干,我活着一日,就为蒙混两个半日,在哪里不是一样当差。南边太远了,隔着大半个紫禁城,不得示下不能轻易走动。英华殿虽在西北角上,平时差事却轻省,要紧一宗在后宫,咱们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他说得很轻松,如约却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内情,“你是不是听说我昨儿在琼华岛闯了祸,所以宁愿放弃诰敕房的职务,想进来帮衬我?”
她通透,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杨稳也不讳言,“我一直担心你莽撞,昨天的事是运气好,万一遇上那人心境不佳,你的人头已经落地了,你知不知道?”
那件事,回想起来确实后怕,但好在已经过去了,后果也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令人仓惶。
她甚至有些高兴,前后望了一圈,见夹道里空无一人,压声对他说:“我得着一个上佳的机会,给那人做常服。到时候借故留在养心殿,只要多给我一刻钟,就够我行事了。”
杨稳却忧心忡忡,“养心殿内外全是太监和锦衣卫,你仓促起事,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全身而退?”
可如约却抱着必死的决心,“既然走了这条道儿,就没想过退路。”
杨稳明白她的心思,但还是务求小心为上,沉吟了下道:“你再等等,不急在这一时。英华殿是太后和太嫔们用来礼佛做法事的地方,每年万寿节和浴佛日都会在那里做佛事,到时候那人必定会来拈香礼拜,咱们两个一起行事,胜算更大一些。”
如约听罢仍是摇头,“你的身世所有人都知道,余崖岸说过,把你放在这里,是为引出那些逃脱的人。所以有你在的地方,必定戒备森严,要行事反倒更难。还是我一个人试试吧,就算败了,你还有机会,说不定能活命。”说罢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笑,“我会见机行事的,若钻不到空子也不会冒进,你放心。宫里人多眼杂,不便多叙,你在英华殿好好的,得闲我再去找你。”
不等他继续规劝了,她朝他褔了福身,一步步朝内造处走去。
她自己有坚定的心念,这心念绝不能产生裂纹。死有何惧呢,她千疮百孔地坚持到现在,杀掉慕容存,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目的。就这样吧,不放过任何时机,照着她的想法去做。即便真的失败,她尝试过了,死而无憾。
抬眼看,前面就是延庆殿了,她重又浮起客套的笑,向殿里的人行礼。
程太监正训斥底下小火者,看见她来,“哟”了声,“大吉祥菩萨来了。”
如约赧然道:“师父就别拿我取笑了,我好容易才捡了一条命的。早先我和掌事的说过,要借工笔小样,不知掌事的交代您没有?”
程太监说:“早备好了,就在里头高案上搁着呢。”边说边领她进门,取了个大匣子过来,“我让人给你送过去吧,怪沉的。”
如约说不必麻烦,“我自己捧着就行了。”
程太监便把匣子交到了她手上,仔细叮嘱着:“用时千万加着小心,回头还要归档的。”
如约说是,那嘴是真甜,千恩万谢感念他和掌事。
程太监摆手,“客气了。我不是早说过吗,将来姑娘要是升发,不忘了我们这些苦兄弟就成。”
如约虚与委蛇了一番,总算从内造处辞出来,这一人多长的匣子虽不沉,拿起来还是有些不便。打横托着走,占据了半个夹道,竖起搬着,比她人还高。毕竟皇帝的衣裳鞋袜小样不许折叠,得四平八稳地摊着,她着实是费了些力气,才顺利把它搬回永寿宫。
进了西配殿,取出来看,好精细繁复的纹样,要七天做成,简直有些强人所难。
郑宝在边上探头探脑,“天爷,这还不得绣花了眼!姑娘,能成吗?”
如约咬了咬牙,“不成也得成,要不然怎么和万岁爷交代?”
好在金娘娘没为难她,给了恩典,这七天不用她忙别的,一心做针线就行。于是她坐在西配殿的支摘窗下,白天乘着日光穿针,夜里就着灯火引线。直房是回不去了,吃住都在配殿里,有时候饭点儿顾不上起身,都由乾珠和郑宝他们给她送来。
时间一天天过去,大家不时来瞧一眼,看绣片慢慢完善,惊叹于她有一双巧手,纹样绣得和工笔小样分毫不差。
有时候金娘娘也背着手来溜达一圈,不会夸人,只顾抽鞭子,“快着点儿,时候可差不多了。过了七天再送去,万岁爷治你抗旨的罪过,我可救不了你。”
如约诺诺说是,手上没停下。得亏常服不像正经的龙袍,花样精简了许多,要是皇帝让她七天赔一件龙袍,那她就算夜里不睡觉,也断乎来不及做。
最后的一整夜,熬到天光放亮,炕桌上的蜡烛也灭了。她拿剪子剪断手下的丝线,昂起脖子舒展了下筋骨,只听骨骼咔嚓作响,佝偻了七天的身子,终于能掰直了。
外面的海棠树上,两只画眉停在树梢唱歌,曲调悠扬婉转,伴着西府浓郁的香气,勾勒出永寿宫的黎明。
如约推开窗户往外瞧,看见羊角正蹑手蹑脚挨在抱柱边上,蓄势待发压低身形,准备一跃而上,来个出其不意。
还好那画眉警觉,还没等它蹦上来,就拍着翅膀飞走了。羊角仰头目送,猫脸上流出遗憾之色,看得如约笑起来——原来猫也懂得惆怅啊。
那厢早上预备换班的宫人们,列着队从宫门上进来了,等着绘云交代完差事,各人上各人的值。
皇帝的便靴确实易做,绘云前两天就送到她手上了。她撑身下炕,把做成的衣袍熨烫妥帖,和靴子摆在一处。看时辰,这个时候皇帝不得空,早起有朝会,过后还有进讲,须得等到巳时之后才有可能见着人。
那就再耐住性子等一等,反正已经等了五年,不在乎这一时半刻。
永寿宫里有供奉“完立妈妈”的习惯,完立妈妈又称“求福柳枝子孙娘娘”,每天香火不断。如约趁着有工夫,在神像前上了一炷香,神仙也不是专管生孩子,也有顺带保佑平安的功效。其实平不平安已经置之度外了,只要能够顺利,还有什么所求呢。
一切都停当了,时辰眼看差不多,她托着大红漆盘上金娘娘跟前回话,预备去向皇上交差。
金娘娘直了直身子,“要不我一块儿去吧!”
忽来的主意,弄得如约一怔。
不过她的主意来得快,打消得也快,想了想靠回引枕上说算了,“万一看不上眼,我不又得讨人情吗。人情讨得多了,下回要用的时候就不顶事儿了。还是你一个人去吧,机灵点儿,别又给自己招祸。”
如约应了声是,从偏殿退了出来。
顺着台阶往下,遇上了绘云。她偏着头,目光在自己做的那双靴子上流连,正想伸手去拿,如约抢先问了一句:“姑姑要不要一块儿去?”
绘云的手伸到一半,重又缩了回来,哂笑道:“我不求攀高枝儿,面圣这等好事,就留给姑娘自己受用吧。”
如约便鞠身,“谢谢姑姑心疼我。”错身从她面前走过,径直迈出了永寿门。
谨小慎微地进了养心门,打听过皇帝在殿里,总算没有白跑一趟。只是到了廊庑上,就被康尔寿拦住了,他说请姑娘见谅,“但凡呈到御前的东西,都得咱家先勘验过。”
一面说,一面拿起两只靴子,朝靴筒里查看。看完了放回原处,又把便袍内外仔细摸了一遍,确认没有藏着不该出现的物件,这才转身交代:“姑娘且等一等,等我进去请示下。”
如约说是,“劳师父的驾。”
康尔寿迈进殿门,隔了一会儿才又出来,掖着手道:“万岁爷让进去。姑娘到了圣驾前,可要小心回事,千万别惹万岁爷生气。”
如约应了,托着托盘低着头,跟他进了西暖阁。
皇帝在南炕上坐着,正查看送进来的奏对。手边厚厚堆了一叠,封皮有黄有白,各有说头。
这小宫女的到来,让着紧的时光放缓了几分。他先前正因南苑的一封折子不高兴,这时候来个人打岔,稍许让他平复了心情,抽空抬眼瞥了瞥她,“做成了?”
如约说是,“万岁爷限奴婢七天内抵偿,奴婢把袍子赶制出来了。但这双靴子不是出自奴婢之手,是宫里绘云姑姑帮衬奴婢的。绘云姑姑说,不叫奴婢告诉万岁爷,奴婢不敢隐瞒万岁爷。若万岁爷穿得好,都是绘云姑姑的功劳,奴婢不敢居功。”
小宫人回事,力求言语精炼,短短的几句话,把一切交代清楚了。
皇帝放下手里的奏疏,淡淡一哂,“你在朕这里没有‘功’,何来的‘居功’一说?不过御用的袍服耗时耗力,内造处两个月才出一件,你七天就做成了,朕该夸你手脚利索,还是责问内造处虚耗人力物力,有意拖延?”
第21章
他起身下炕,纵是如约不抬眼,也能看见他的身影像座黑山一样,移过窗前的光带,朝她压过来。
她俯了俯身,谨慎道:“回万岁爷的话,内造处力求精细,且也不赶工,缓缓地做,做得从容。奴婢不同,奴婢有罪,只求万岁爷恕罪保命,实在从容不得。奴婢唯有拿出十二万分的小心和急切,才能赶在七天之内,把袍子送到万岁爷面前。但奴婢自问每一针每一线都不敢疏忽,虽不能与内造处比,但奴婢已然尽了全力,请万岁爷过目。”
”
她的应对很圆满,既没有得罪内造处,也没有贬低自己的劳苦。皇帝听了,垂下视线打量红漆盘里的衣裳,即便端端叠着,也能看出通臂云龙纹的精美和辉煌。
康尔寿上前取了便袍,提起两肩展开,让皇帝端详。不管是皇帝还是御前的人,都长了一双甄别好东西的慧眼,康尔寿笑着说:“主子看,这金龙的爪尖都绣得格外精细。依着奴婢的眼光,袍子从先前的花青换成了群青,更应当下的春景。往后天儿越来越暖和了,颜色浅淡些,主子穿得更爽利。”
皇帝也认同,微点了点头。
如约趁机说:“奴婢伺候万岁爷试试吧,要是哪里不合适,好立时拆改。”
可惜御前有御前的章程,皇帝更衣有专人侍奉,实在轮不着她近身。
身上的圆领袍脱下来,皇帝只着中衣站在那里,如约赶忙回避,悄悄转过了身。
皇帝一哂,“连看都不敢看,还打算伺候朕更衣?”
如约的耳根子烫起来,隐约听出一点戏谑。心里有惭愧,更有隐怒,但怎么应对都不妥当,便咬住唇,暗暗攥紧了衣摆。
便袍自然是熨帖的,康尔寿道:“可着身子做衣裳,断乎没有错漏。”再取过靴子,跪在地上扶住靴筒,伺候皇帝穿进去踩实。
皇帝走了两步,然后就出纰漏了,鞋底子不知怎么松开了,皇帝的白绫袜从足尖漏了出来。康尔寿愕然,心惊胆战地回头看向如约,“魏姑娘,慢待到万岁爷头上来了?”
如约忙提裙跪下,战战兢兢道:“求万岁爷开恩。”
皇帝脱下靴子掷在一旁,“咚”地一声撞了书案的脚,把桌上供着的笔架子震翻了。
康尔寿一哆嗦,连门前站班的太监也愈发低下了头。
万岁爷震怒,这事儿好不了了,还要等上头发话处置吗?御前管事必定要想在主子前头,垂着袖子道:“袍子是魏姑娘做的,靴子是绘云做的。奴婢早听说永寿宫不太平,先前的小宫女就是受绘云挤兑,才被活活打死的。绘云是掌事姑姑,常拿底下人消遣,这回怕也是假好心,因排挤魏姑娘,有意陷害魏姑娘。”
如约扣住金砖,没有第二句话,只说:“请万岁爷恕罪。”
皇帝语气不善,“既然早知道,为什么留到现在?”
康尔寿一迭声赔罪,“总是瞧着金娘娘的面子,不好随意处置。”
“金娘娘?她有什么面子?”皇帝寒声道,“纵着底下人,敢拿朕消遣?”
康尔寿吓得腿发软,忙道:“主子息怒,奴婢这就过永寿宫去。”
这一去,事情必是压不下来了,如约忙道:“万岁爷,绘云姑姑只是想给奴婢立威,从未想过消遣万岁爷,万请万岁爷开恩。”
皇帝没有说话,心下却觉得好笑。等着看她如何回报绘云那要命的一推,结果宫女过招,皇帝遭罪,也算奇事了。
康尔寿不知道内情,拧着眉,压声呵斥:“姑娘这会儿泥菩萨过江呢,保得住自己就是好的了,还有闲情儿给别人求情?”
如约没敢再多言,泥首说了声“是”。
无论如何,绘云这块绊脚石是一定要除掉的。今天若能成事,不枉费这番安排,但要是不能够,自己还得回到永寿宫。绘云容不下她,势必明里暗里继续寻衅,与其等她挖坑埋人,不如自己先下手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