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红笺小笔
兰殊回首,对上崔老太太冰冷警示的视线,不得不朝席上恢复着笑容,执箸,半抬起了身子。
她挽着袖口给秦陌夹菜,一抬手臂,露出了细白的手肘。
冰肌玉骨恍着人眼,秦陌眼睫微颤,眼看着,那宛若白玉如意的关节衔接处,他昨夜在梦境里反复摩挲的那颗朱砂痣,出现在他面前。
那一点红,犹如少女天然的守宫砂一般,任他如何占有,怎么也去不掉。
梦境里,他一直扣紧她的腕臂,反复亲啄。
少女的腰间,系着清心寡欲的檀香香囊。
秦陌恍若未闻,只嗅到了她拂袖间,扫过他眼前,从袖内泄露出的兰芝芬芳。
秦陌心神一晃,薄唇紧抿,抵住了鼻尖。
“怎么了贤孙婿,菜不合胃口?”崔老太太温言关切。
“没有。”
秦陌摇了摇头,冷漠着神色。
女儿家主动安坐回了椅上,藏于桌下的手,几不可闻地捂紧了自己的袖间。
她大抵看出了,他的厌恶从何而来。
秦陌一时间头皮发麻,第一念头,下意识想要解释,转念一想,又觉得,让她觉得自己讨厌她,也没什么不好。
明明如他所愿。
看向女儿家紧捂袖口的手,指尖揪得发白,他心口,却不明所以地抽搐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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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毕。
一场热闹的家宴过后,兰殊掺着崔老太太回到了暖阁内。
秦陌坐在旁侧,陪她说笑聊天。
周围仍是人声不减。
其间竟然不乏惦记着秦陌后院的其他女儿,借机给他递去恰到好处的秋波——毕竟这世道,哪有只娶一房的高门儿郎。
可惜这俊美的儿郎不解风情,甚至浑身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想寻找那个熟悉点的倩影,才发现,崔兰殊不知何时,竟把他一个人丢在了这。
崔府后院,通往花园的垂拱门前。
兰殊提裙追过了长廊,在水榭前,拦住了默然退席的乳母和胞弟。
她微微喘了口气,笑了笑,俯下身,翻着袖口,向两个弟弟,递了红封。
“今天启儿弘儿也跟着车辇来喊阿姐回门了,得给红包。”
“这不合规矩!”乳母张氏连忙伸手一截,环顾了四周,唯恐被人看见这一幕,严词提醒,“喊小姐回门乃府中长兄之责,两个哥儿只是家中下人,如何配得上?”
兰殊望着乳母谨小慎微的模样,目光闪过一丝沉痛,轻启贝齿,有些委屈,“可殊儿只有姐姐和弟弟,没有长兄。”
“二姑娘!莫要胡说!”张氏瞪大了双眼,心惊胆颤,牵着她起身,厉声警告,“你现在是崔氏大房的嫡女,族谱上已经列了名。崔大公子才是你的兄弟!”
兰殊沉吟了良久,叹笑道:“不过是书籍上的几笔墨水,我身上流着的血是谁的,乳母自小将我带大,不是最清楚吗?”
老人家倒吸了口气,一时有些懊恼这孩子的执拗,却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摇头无奈,“可你现在是秦家的宗妇了!”
理当,要有风光的出身啊。
如何,能是罪臣之女。
老爷夫人在天有灵,定然也希望她能脱胎换骨,风光体面地活着的。
上一世,兰殊也曾害怕过秦陌知晓了她的真实身世,会看不上她。
其实,他就算知道了,也根本不在乎。
可她却为了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虚荣与自尊,回门的这天,从始至终,不敢同乳母和弟弟说一句话。
明明是仅剩的亲人,唯一同她开的口,只有进门时,下人恭敬的招呼:“二姑娘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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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之内。
温夫人已经开始喊起秦陌“贤婿”,旁敲侧击地问起秦陌如今在枢密院的地位,有意无意地,提起自己的宝贝儿子。
崔家大公子,崔兰殊那名义上的长兄,不学无术,终日流连烟花之地,至今一事无成。
秦陌岂会听不出这话里话外渴望他提拔一下的真意,当即脸色有些发沉。
他最讨厌这种沾点亲带点故,就指着他帮衬荐官的麻烦事。
温夫人见场面冷了下来,也知晓自己问的急了些。
这才嫁过去没多久,就开始惦记起人家手上的权势,确实说不过去。
可大房毕竟就这么一个儿子,却如此没有出息,眼看着其他房里的儿郎个个学业有成,有的甚至连登三科,一家人岂能不着急。
崔老太太见状,婉言先劝退了长媳,一副来日方长的警戒之色。
转眸见秦陌目光开始朝着门外望去,含笑给了他一个台阶下,“瞧瞧我这孙婿,才没见殊儿一会,心里就惦记了,这眼珠子,不停往外看。”
“二姑娘在后院赏雪呢,世子爷要不去看看?”
秦陌并没有惦记什么崔兰殊,只是这会他也应酬累了,索性认下他们的调笑,急忙着步伐,告退而去。
少年健步如飞,一走入后花园,迈进垂拱门,远远便看见女儿家站在后院,陪着两个孩子玩投壶。
那两男孩子一个八九岁,一个十二三的光景,都穿着家仆的粗布麻衣,却生得清新俊逸。
墙角一株盛开的白梅,蔓着枝丫,犹如星星点点的冰雪,映在少女的头顶上。
兰殊的唇角微微勾起,俯身轻轻握住了那个年岁更小的孩子的手,教导间,全然是耐心十足的温柔。
另一个孩子含笑站在旁边,身姿削薄,却已有了翩翩少年的模样。
那八九岁的孩童握着矢羽,不经意看见了他,激动地伸出手指呼唤:“是小飞将!”
兰殊下意识抬起眼眸,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第009章 第9章
秦陌是大周出名的少年英雄。
他十四岁便随军出征,曾做为冲锋首将,率领骑兵打头阵。
当时敌方阵营见他面容稚嫩青涩,不过一毛头小子,便与众士兵调笑,谁去拿了这娃娃的首级,赏银一两。
后来两军交战,他驰马飞过,一枪挑下了敌军大将的首级。
“小飞将”由此而来,秦陌的身价也因此一战,水涨船高。
刚过束发的年纪,敌国对于他的首级悬赏,已有黄金万两两座城池。
弘儿的卧榻前,至今还摆放着当时民间盛行的辟邪泥偶——手握红缨枪,马踏飞燕的少年将军。
孩童见到自己倾慕的英雄,自然是十分喜悦的。
坐在廊下眯眯笑着的乳母却骤然直起了身躯,恭敬地拉着孩子退到了一旁,训诫的语气:“不要乱喊......”
秦陌面不改色,走过来,直接揉了揉弘儿的脑袋。
弘儿齐整的头发被他的大手拨成了鸡窝,心里却乐开了花。
启儿小心翼翼地冲他递去了矢羽,“姐夫来投壶吗?”
乳母被这声“姐夫”喊得心肝儿颤,忙想上前阻止,兰殊却挽住她,轻言细语安抚:“世子爷不会计较这种细枝末节的,我本就是姐姐。”
只不过望着启儿弘儿面对秦陌殷勤的样子,以及秦陌双眸里闪过的一丝对于哄小孩的不情不愿,兰殊不由想起一句俗言——这世上,孩童和小动物,最能分辩出真正温柔的人。
兰殊觉得她的弟弟们可能都随了她,眼睛比较瞎。
但她也没有上前缓和,静静等待着少年回应。
乳母被她挽着,也没再有所动作,心里却莫名生出了一丝怆然。
殊儿,喊他世子爷吗?
这么生分......
孩子心思细腻,启儿望着秦陌略有不耐的神色,似也感觉到了自己一时得意忘形,僭越了身份,羞赧地垂眸,捧在手心的矢羽,渐渐收了回去。
箭尾刚垂落至膝盖处,忽而,又被人从手里抽了去。
不过一个抬眸,俊美少年随手一投,矢羽正正落进了耳壶中。
两个孩子的欢呼抚掌声中,秦陌主动从箭筒里拿出了另一只矢羽,向旁侧的弘儿招了招手,“你姐姐刚刚教你的动作不太对,那样是赢不过别人的,过来。”
他说的漫不经心,却叫兰殊双靥登时发了红。
她不由轻咬了下樱唇,怀疑他是故意来下她的面,才答应陪他们玩的。
但看在弟弟们高兴的份上,兰殊暂且记下这一笔,默不作声,在一旁观看。
凝望着两个孩子灿烂的笑容,兰殊蓦然回忆起前世,弘儿染疫去世的画面。
清瘦的脸蛋,躺在病榻上,明明难受的不行,还是对她不停地笑,温言细语哄着她别哭。
那样青春正盛,才刚长开的小树苗般,却说自己一点儿也不怕死,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从戎,像姐夫一样,保家卫国。
“二姐姐,其实我一直想让姐夫教我射箭......可是我怕我学艺不精,叫他瞧了笑话,丢你的脸,就一直没敢开口。”
那时,秦陌刚好出征平定西北,正在沙场上浴血杀敌,并不知晓长安城有个病逝的少年,也曾盼过同他并肩作战的一天。
兰殊望了眼秦陌握着小小孩童的手,正在给弘儿做示范,不由心想,投壶也属射艺,弘儿那点关于他的,小小的私心愿望,此时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吧。
恰在这时,崔老太太身边的柳妈妈过了来。
柳妈妈见了秦陌,脸上堆满了笑意,对乳母张氏,却生出警惕,生怕她会在姑爷面前说什么不该说的话,随便寻了个活计,先把她支开了。
继而,同兰殊欠身,说是老太太有几句教诲,喊她回寿安堂听。
兰殊双眸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神色,却不得不随在她身后离去。
而她一走,弘儿反拉住了秦陌,朝他招了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