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且墨
“准确的说,当?时我想让皇兄装病暴死,金蝉脱壳。等绝杀道谋刺结束,暴露出刺杀目标,他?就知道自己该起死回生?,还是继续装死了。谁能想到……”楼庭柘一顿,执杯喝了口茶,眉宇间拱起一道怒愁,“他?装一半不装了。他?死的那天,我被召入皇宫,父皇敲打了我,问我有?没有?对太子乱说话,我说没有?,此事已成,父皇自然尽信。
“我也忍不住想,若太子当?真金蝉脱壳,待检验棺身,事情败露,而我成为东宫之?主后,是不是也如皇兄一般,恩宠尽失,日日如履薄冰?”
他?的喉结微微滑动了下,“太子究竟为何放弃了金蝉脱壳之?计?或许是他?卧病在床那几日自释了,决定不相信我的暗示,因此觉得没有?必要金蝉脱壳。也或许是他?觉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时脱壳,亲族皆在帝王手中,他?又能逃到哪里??更或许……”
这个?猜测楼庭柘深夜梦寐间呢喃过数次,此刻说出口,依旧迟疑惊惶,声音低哑,“更或许…聪颖如皇兄,早就料到父皇会看出我的小?动作,因我一向恃宠而骄,胆大妄为。太子若是没死,父皇必定第一个?猜忌怨恨我,待召我入宫后,问我探视时究竟说了什么,我再说没有?,父皇恐怕不会那般尽信了,届时我便也逃脱不了罪责。
“他?没有?选择服用金蝉闭气逃脱,反而振作精神,像没事人一样处理庶务,还邀绰绰上门相见……想来,皇兄既是存着?对帝王恩情与父子之?情的信任,也是……深思熟虑过那万分之?一的可?能,而后选择了将他?死亡的影响缩至最小?,保我,不受牵连。”
说至此处,一切便清晰了。虞斯本想为焦侃云谋一个?她一直苦求无果的真相,但听完后,又不知该如何告诉她。楼庭柘不敢告诉,是怕说起此事,就要提到自己给绝杀道送信,且一早猜到太子可?能会死,这让他?无从?开口,宁愿不说。
“该你了。”话音未落,楼庭柘手中暗器再发,这次径直将锦盒拉入了掌中,他?缓缓打开,在看到物什那刻,目光一滞。
通透无暇的美玉,浑圆如珠,其上雕刻着?水浪花纹,一圈一圈盘旋如深渊。
“渊渊友?你哪来的?”楼庭柘咬了咬后槽牙,“绰绰绝不会把?挚友遗物赠予他?人!”
虞斯哼笑一声,看楼庭柘分明聪颖理智地摆出事实,却依旧忍不住气急败坏的样子,实在令他?得意?,淡定地喝了口茶后才?慢条斯理地说,“不是她手中那枚。是皇后闺中密友手中那一枚。”
楼庭柘一忖,立刻懂了。
一股被命运拨弄的绝望感漫过了头顶,无能为力,哭笑不得。
他?怔愣出神,亦是不忍心告诉焦侃云这个?荒诞不经的源头。
“你怎么发现的?”楼庭柘将渊渊友放入匣中,摆回桌心,他?不想沾手,“是谁的?”
虞斯把?锦盒揣进怀里?,“那么多精通北阖语的年轻学士,用完杀之?,对帝王来说分明一点不可?惜,圣上却偏偏让你联系德高望重的陈徽默陈大人,快五十岁的人了,还要人家提心吊胆地用北阖语写下‘诛辛朝太子’几个?大字,因参与弑杀挚友之?子痛心疾首,且后半生?都要心惊胆战地守着?这个?秘密。
“或许等他?半截身子入土时,陛下再告诉他?:哦,你翻译的那封信,要杀的不是我的儿子,而是你的儿子。你说,够不够诛心?够不够戏耍?够不够……报复?这比直接赐死,更让帝王舒心。”
楼庭柘合眸深吸一口气,气息微颤,“皇兄为了给绰绰求一枚渊渊友,央了皇后许久,我有?时进宫,甚至都能听到他?们谈说此事,彼时皇后神色有?些怪异,我没有?放在心上,只以为是皇后不舍得给。我母妃心思一向细腻,亦没有?因此联想到其他?,却不想父皇竟这般见微知著,立刻便着?人调查清楚了。”
太子若没有?央求渊渊友,皇后会将一切都掩饰得很好。谁能想到,皇后的闺中密友是她的情郎。
帝王不喜焦侃云拿着?所?谓“挚交”赠送的渊渊友,嫁给楼庭柘,浑然在提醒他?这份耻辱。
“帝王心思,自然满是猜忌。”虞斯道:“若要与其周旋,阳谋最好。”
所?以他?们选了祭祀。陛下哪怕知道是缓兵之?计,也会同意?。
说书声落停,满堂喝彩。两人在喝彩声中对视,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股身不由?己的寂寥之?意?。人声鼎沸处漠然,仿佛置身事外?,其实身在局中,他?们更像是傀儡戏中被提线的人偶,唱罢一戏,台下喝声如潮,不知是讥是讽。
焦侃云喝了口茶,冒烟的嗓子才?好受了些,她头回讲这么难以控场的话本,背上已出了一层薄汗。
讲这一话并不难,难的是虞斯前后形象反差过大,众人狐疑探究,追问不止,她逐一解释,将上册诸数女子与虞斯发生?的互动全都巧妙地嫁接到了一人身上,并时不时为他?修正?举止言谈。同时,她得承认上册中的浮夸之?处皆为自己杜撰,其内情曲折复杂,乃是侯爷有?心隐瞒,只为了遮掩该女子的真实身份。如此情深义重之?人,自己实在惭愧至极,遂决心揭露他?的情场真品性。
这么一说,自然又引来诸位听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好奇心,这女子是谁?怎么就让虞斯甘愿背了上册的污名?
她只说不方便透露。
竟立刻有?人窃窃私语:“我最近看到侃云和侯爷走得很近……”
当?六角楼的设计白做的,以为她听不见?
幸而她的风评不错,有?人为她说话:“不可?能,侃云是为了调查太子案,无奈才?与忠勇侯接触的。”
另一人又低声说:“怎么不可?能?那天我亲眼看见侃云和侯爷大街上搂搂抱抱,还亲上了呢。”
谁亲上了?!焦侃云瞪大美眸,忍不住惊嚷,“休要胡言!”自觉失言,又镇定补充,“胡言玷污侯爷得之?不易的情场美名,挑拨侯爷与佳人之?间牢不可?破的情谊,届时佳人心有?芥蒂,咱们平白蹉跎他?人良缘就不好了。”
她长?舒了一口气。这真是造谣者终被反噬,她算是体会到虞斯有?口说不清的难处了。说他?们搂搂抱抱倒是有?些画面浮现,亲上了究竟是从?何而来?平地起谣言啊!
难道是那日为了躲避她阿爹?彼时两人的姿势确实引人遐想连篇,若角度得宜,误会他?们在墙角亲热也合理。
她在心底再度诚恳地向虞斯致歉。许是上苍见她诚挚,又有?人为她说话。
“就是说,肯定是你看错了,侃云向来端庄矜持,怎会与人当?街搂抱亲热呢。再说了,侯爷是嗜杀成性之?人,侃云避之?不及还差不多。”
于是众人又将话头牵向了忠勇侯乃是武将星转世,却背负怪妖残暴嗜血的命数。
这场恶魔的低语才?算罢。
外?间时不时有?兵戈相接的声音传来,时远时近,是虞斯手下的兵差佯作搜寻,与各层楼道的护卫们频频交手的动静。她进入金玉堂时看到了楼庭柘的人,但他?们大多没有?进来,只在堂外?巡逻,大有?要从?外?间短截之?意?。
焦侃云有?些不明白,她会变装之?事人人皆知,怎么还想着?从?外?面堵截她?
如今顺畅说完了一话,她须得赶紧换装离开是为上策,这么想着?,她放下茶盏,刚要打开帷幕间的暗门走回房中,只觉背脊一凉,有?什么东西迅速缠住了自己的脖子,当?她反应过来是挂着?一弯冰冷细钩的银线时,那尖锥已抵在了她的下颌,稍稍用力就能贯穿。
“别动,别出声。”
是怎样的高手,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帷幕之?间?!阿离就坐在厢房中,这里?唯一的通道是帷幕间的密道,她的汗毛霎时倒立,这个?人从?密道出口进来了?可?她讲书时,密道的纵梯关闭,机关在她房内,没人能动。那可?是三四丈之?高的光滑壁道啊!更莫说金玉堂的密道盘根错节,他?怎么找到这条专门通往这间房的路的?又是如何得知出口在何处的?
她的额间冷汗直发,这是她从?没遇到过的情况。
此人用银线将她的手臂裹紧束缚于背,又使她缓缓转过身,她的视线终于落到了他?的脸上。
很陌生?的一张面孔,瘦削如捷豹,头颅连着?躯体尽数拢在一件黑色的斗篷里?,只能看见他?眼下黑青,嘴唇发乌,一只断手上从?臂弯开始,续接着?崭新的机关铁手,那根牵制她的细钩线,就从?这机关手中发射而来。他?的另一只手上盘了一只毒蝎。
蝎子。
此刻焦侃云连倒吸一口凉气都要小?心翼翼。
她看向屏风,那里?已然倒映出了两人的身影,堂众已有?人称怪异。蝎子却不为所?动,只道:“我主子要单独见你,你跟我走一趟。不出声,不动弹,保你没事。”
焦侃云眨眼应答。
蝎子点头,刚准备扛起她,依旧走密道出去,结果想起什么似的,狐疑地多看了她两眼,想了下,抬手一刀劈在后脑,焦侃云眼前一黑径直晕了过去。
这人怎么说话不算话?说好保她无事,现在一掌下来她脑后不得起个?大包?事到如今人为刀俎,她晕过去了又能争辩什么?只希望睁开眼时,不要在机关榻上。
下一刻睁开眼,在机关榻上。
焦侃云长?叹了一口气。手脚皆被银线束缚绑在四角暗扣上,稍一动弹,银线就会割破皮肤,背部抵着?冰冷坚硬的机床,上面贴着?纤薄的刀片,一旦打开机关,刀片就会沿着?她的背皮切过去。
她只能轻转眼眸打量,这是一间她没进过的房间,要么不是在澈园,要么就是澈园里?她不知道的密室。
四下只有?蝎子一人,正?在她面前打磨银钩。
她斟酌着?开口,“我和你主子熟识,不必如此,我自与他?当?面对峙,有?问必答。”
蝎子说:“知道,你是焦侃云。”
这一句话,让焦侃云的心如坠冰窖。倘若不认识,她还能搬出身份,无论是自身官职,还是重臣与勋贵之?女,亦或是楼庭柘的青梅竹马,要解开身上这恐怖的枷锁,都尽够了。
可?蝎子居然认识她!那他?还将自己绑上机关塌……
她脑子一片空白,好半晌才?颤抖着?唇问,“你不用我见楼庭柘了?”
蝎子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我也还在考虑。”
焦侃云冷汗狂流,“你的目的是?既没有?直接下手,想必咱们还有?可?以商量的余地?不如你说出来,我帮你参谋参谋。”
打磨细钩的锃锃声在闷热的房间里?挤来挤去,蝎子说,“我知道你很会花言巧语。”
这人不仅知道她,还知道她的行事作风,焦侃云的心又往下沉了些,“我只是擅长?与对方双赢,花言巧语确实是我对外?谋利的手段,可?你不说你所?求,怎么知道,我谋得的利于你无益呢?”
蝎子皱眉,“我所?求,是杀你,不是折磨你。你说吧,怎样对我有?益?”
焦侃云喉口一窒,哑声问:“…为何要杀我?”
蝎子只道:“你该死。”
焦侃云混乱不堪,捋不出半点线头,只觉得他?没有?立刻动手,必然是心头有?碍,“是因为我在金玉堂说出了你主子手下的龌龊事?他?亦没少给东宫使绊子。从?政手段你来我往,皆以暗杀了结,那朝堂大半都要死个?干净了。”
蝎子道,“不全是,肯定有?报复你的意?思。可?以再多猜。”
焦侃云心头微怒,此人看她的眼神如看掌中蝼蚁,但她不得不先压住火气,继续猜测,“是我卧底澈园,诓骗你家主子?剪其羽翼,乱其窝据?”
蝎子依旧点头,“也有?。”
焦侃云不猜了,她应该拿回主动权,“其他?事我问心无愧。倒是你,没有?立刻杀我,像是怕之?后对你的主子有?愧。”
蝎子点头承认,“我在权衡,杀了你,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焦侃云思忖须臾,大概明白过来,心中便有?了些把?握,“你是楼庭柘的暗手,理应知道他?的手段作风,这么多年,他?都没杀我,你说我活着?对他?来说,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蝎子抬手,“不一样,旁观者清,他?为情所?困。”
焦侃云深思熟虑后才?发出一声冷笑,“可?笑。”
蝎子蹙眉,不悦地看向她,“可?笑什么?”
“可?笑有?人会觉得楼庭柘为情所?困。”焦侃云低声道:“也是,恐怕像你们这样潜伏在暗处的刽子手,只能帮他?杀人越货,不能为他?出谋划策,所?以只要他?不杀人,你们就觉得他?是被什么困住了。”
蝎子将细钩抵住她的咽喉,“你在说我没脑子?”
焦侃云抬眸看向他?,动之?以情,“我在说你只懂杀人,不懂谋情。他?为何留我的命,我比你清楚。死很容易,难的是活着?,他?若是为情所?困,太子和他?之?间,死的是哪个??
“他?喜欢我不假,可?还没到昏聩的地步,更别说这个?世上,有?些失误、失算、失败,就是自己棋差一着?,不必都归咎于情爱昏聩,怪到对方头上。况且,就算情爱昏聩,那也是自己的问题,更怪不得我。
“你以为他?被困住了,实则他?清醒至极,他?远比你这个?只懂杀人的刽子手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因此,他?知道何时该舍弃利益,何时该博取情意?,他?的心甘情愿,也是为了博取情爱之?利。我只是不喜欢他?,不是不欣赏他?。
“反倒是你,对自己的主子没有?半点信心吗?我活着?,他?就坐不稳东宫之?位了?就登不上皇位了?就要色令智昏当?昏君了?他?要当?皇帝,得有?容纳天下千千万万人之?心,你如今却自作主张,让他?连一个?辅官都容不下?如此没有?眼界格局的手下,让楼庭柘知道了,究竟是你该死,还是我该死?”
她哪里?知道楼庭柘的想法,连蒙带猜,真假掺半,带着?质问和叱责的语气,一口气说完,蝎子看她的眼神已有?几分犹豫。
但手依旧放在她的脖颈处,没有?挪开。
金玉堂内已乱作一团。
有?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玉屏后,劫走了隐笑。
消息传到楼庭柘的厢房,虞斯神色一变,但见楼庭柘一幅胸有?成竹的模样,定是他?手下的人,此刻顾不得其他?了,虞斯径直问他?,“带去哪了?”
楼庭柘对他?的神情感到疑惑,把?玩折扇的手一顿,“你这是要抢人,还是要护人?”
正?此时,阿离冲了进来,急忙禀报,“侯爷,是从?三四丈高的密道潜进来的!可?那人怎么知道密道出口在哪?”
楼庭柘蹙眉,睨他?一眼,“我猜的。”他?见虞斯既惊又怒,显然是没想到会有?这种手段得逞,一顿,“你说清楚!”
虞斯便与他?挑明:“焦侃云被带去哪了?!”
楼庭柘顿时惊惧慌乱,他?知道蝎子的手段,也知道自己挂了满室的焦侃云的画像,他?肯定能认出她,他?怕的是,亡命之?徒的自作主张,随即唤重明,“我带一队人回澈园,你带人去蝎子的竹园,掘地三尺也要把?焦侃云给我找出来!”
重明应是抽身,又被楼庭柘拉住,“无论什么境况,都给我保她分毫无伤!分毫!她要是因你轻举妄动处置不善受伤吃苦,我把?你扒了!”说完他?松开重明的衣襟,翻窗跃出,一眼相中一匹汗血,银线勾扯住马缰,不知道牵了谁的,骑上便风驰电掣。
黑鱼附和着?远去的红雨长?嘶,虞斯也已从?三楼纵身跃下,朝澈园狂奔而去,军差闻风而动,暗自跟随。
此刻的机关塌上,焦侃云仍在周旋,只不过换了语气,肃了肃容色,晓之?以理:
“你也可?以杀了我,可?如今你知晓隐笑的身份,那么必然知道我在金玉堂说书是朝堂权利相争的手段,不怕告诉你,一直站在我的背后为我撑腰的,是圣上。要我把?你家主子手底下的贪官都收拾了,也是圣上的意?思,此乃制衡之?道。你要报仇,找我没用,一个?隐笑死了,还有?千千万万个?隐笑……难道你敢弑君?
“其次,你说我入澈园搅弄天机院,剪除楼庭柘的羽翼,是仇,是诓骗。我承认,但你恐怕还不知道,我为何会入澈园?因为从?太子案的多重线索上来看,你家主子十分可?疑。现在朝臣都怀疑是二皇子党争弑兄,联络绝杀道,但我入澈园一遭,并没有?找到罪证,可?是帮你家主子洗清了不少嫌疑。从?结果上来看,你不仅不应该恨我,还应该谢我。
“总之?,无论是从?情的角度,还是从?理的角度,你都不应该杀我。”
蝎子一哂,“很好,你的花言巧语,成功地让我把?想杀你的心,变成了想折磨你。”他?的手放在了机关塌的开关之?处,此刻睥睨着?她,冷意?丛生?,“既然你不能死,而我的账也不能不算,那便替人受过,两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