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雕弦暮偶
耶律尧漫不经心道:“还在为昔咏坐镇呢?正儿八经对敌后,三十万前军只?听军令不听皇令,没人动得了她的。”
宣榕轻轻道:“不是?。望都自元宵之后,就要开始推行考成法了。虽是?试行,但事关考核、提拔、贬斥,难免吵吵嚷嚷,甚至有人来说情。我躲一躲。”
耶律尧眉梢一扬:“合着你去年来犒劳将?士,就打定不回的主意了?”
宣榕眸光清远,像是?一块润泽光阴的琉璃,在花灯光影下璀璨透彻。她温和道:“算是?吧,京中应酬也多,能少一些是?一些,清净难寻——你干脆用过早膳再走?”
“吃过了。马上?走。”耶律尧唇角微勾,似是?打着商量,“那什么,走之前……”
宣榕道:“嗯?”
耶律尧道:“能亲我一下么?”
宣榕:“……”
耶律尧笑得很规矩:“不行就算了,当?我没说。那行,我先走了。”他作势直身要走,轻叹道:“回去吃西北风咯。”
宣榕败下阵来,她唤住人:“你过来。”
耶律尧顿住脚步,侧头看她。
宣榕谨慎道:“提前说好,你不许有别?的动作。”
耶律尧笑了一声,走到榻前单膝跪地?,神色无辜:“我能有什么别?的动作?”
自然是?怕他反客为主,煽风点火搞得两人都一团乱。
但宣榕脸皮薄,这?话说不出口,便?默默看着他。
她那双眼澄澈到不可思议。
数息之后,耶律尧不大自然地?垂下眸,喉结轻滚,道:“好。”
宣榕又道:“……你闭眼。”
面前人浓睫垂落。
鹅毛一般的雪落在他的睫羽和右眸。
琉璃灯盏被暗风吹得摇曳,屏风上?的浮雕落下镂空影子。
耶律尧一动不动。
宣榕暗中松了口气,刚要直起身,却猝不及防被人抓住手腕。她双眸微睁,耳尾肌肤先记忆行一步,下意识般泛起潮红。
好在耶律尧确实?也没有出格举动。
他只?是?缓缓睁眼。
一片虔诚的雪花也落在了她的掌心。
……
北疆的诱诈诡计可谓顺利。
西凉乘胜追击,深入腹地?,被围了个左右夹攻。
二月十九那场夜战,一夜损失近三万精锐,西凉本就骑兵队伍稀少,此时更是?元气大伤。
北疆抓住时机,南下杀了个回马枪,直逼西凉都城仪苏。
待到三月春初,冰河融化,大齐军队也顺利西渡。
彻底形成了包夹之势。
捷报一封接着一封传回望都。
这?些信笺没走宣榕手头过,但不妨碍她知晓,此刻局势大好。在所?有人都以为,一举
歼灭西凉指日可待时,两国前锋齐齐都消失在黑河附近——
消失的还有西凉的都城,仪苏。
这?个擅长机关术法的国度,甚至将?城池都变为器具,把玩股掌之间。通过纵横齿轮,在静水深渊里变幻城池位置。
两封加急密报几乎在同时,出现在了宣榕的桌案上?。
一封来自哈里克,一封来自昔咏麾下副将?田猛。
无怪他们方寸大乱。两边主帅都失踪,留下的话事人又不敢决断,只?好都求助禀报到宣榕这?里。
宣榕就着灯,不动声色看完密报,折页一伸,让烛火舔上?信页,忽而启唇道:“我得带人入黑河一趟。”
容渡那张百年不变的冰川脸,罕见显露焦急:“郡主!您不可冲动。那里头瘴气弥漫,毒虫遍布,我一个糙汉武夫都嫌危险,何况您……”
纸页逐渐燃烧,在快要烧尽的刹那,宣榕轻轻一松手,道:“两军算是?都能听得进去我几句话。这?是?其一。
“奇门遁甲之术,找法眼破法,你们不如我。这?是?其二。
“军情紧急,调人来援是?个假话,迟则生?变,又是?在西凉地?盘上?,谁知道若是?耽误时机,能引发?多少后果。这?是?其三。”
她顿了顿,不容置喙地?道:“先在聊城和阿松会和。他仍装扮作我,我作他。现在立刻出发?。”
容渡不动,不赞成道:“……这?是?军中事,再重要,也比不过您安危。”
宣榕摆摆手:“琉璃净火蛊在我手上?,毒虫退散。准备马匹去吧。”
说着,她绕过桌案,准备出门。却看见容渡犹豫一瞬,扑通一跪,拦在他面前道:“恕臣无法从?命。”
“阿渡。”宣榕拍了拍他肩膀,温和道,“听话。”
从?漳城到聊城,昼夜不休赶了一天一夜。
抵达后,宣榕撑不太住,把接洽事宜交给容渡。
先睡了个天昏地?暗,醒来后,让亲卫给她作了个妆,披上?侍卫们惯常的锦衣轻甲,对还处于呆愣的容松道:“之后会领六百骑兵入沼泽,你负责指挥调动。”
容松没经历过这?阵仗,结结巴巴道:“郡、郡主……不是?,您都在这?,我指挥什么啊?都听您安排不就行了?”
宣榕咽了口浓茶,道:“前行,摸查,作记号。若有埋伏,你令人回击——我得专心找阵眼,没空管随行军。”
容松硬着头皮道:“让我哥来?”
容渡这?几天心里不爽快,没好气道:“滚。我要护着郡主。”
容松还想说什么,容渡瞥他一眼:“猴精猴精的,每年指挥考习第一名,你敢给我临阵脱逃试试?”
容松闭了嘴。
从?聊城到黑河,急行军大概要走接近三天。
好在一路被打通,沿线主城都有齐军驻扎,算是?畅通无阻。
但饶是?如此,宣榕都吐了好几回。她骑射功夫算是?可以,却体弱力小,若是?长距离奔波,身体终归吃不消。
容渡看得心惊胆战,又不敢再劝,只?能把早就备好的药丸递来,让宣榕服下。祈祷她下一顿能多吃点。
步入黑河支流的沼泽地?时,正值午后。
天空下起了小雨。
春季的雨水冰凉,积成水洼,漫过马蹄。
身边百年老树错落林立,树冠遮天蔽日。整个林地?里散发?着阴冷的死气。
宣榕随着军队,注意着经过的地?形,默背着成千上?万的树。
她说自己熟悉奇门八卦,并非夸夸其谈。
年幼时看的杂书,鬼谷弟子的言传身教?,都让她对阵法有一定造诣。至少很快,便?找到了第一处阵眼。
那是?一颗巨大的乱石,嶙峋古怪。
命人合力一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后,乱石向前挪动。
脚底能没过脚踝的溪流,流速瞬间快了不少。
容松不可置信瞪大了眼:“这?就是?西凉的机巧么?”
“对,当?真巧夺天工。”宣榕叹了口气,反而心沉了几分。
西凉困兽犹斗,不惜开阵引敌,若是?内有乾坤倒还好,怕就怕……他们会同归于尽。
她默念了几句禅经,压下纷杂念头。
又花了半个下午,找到大小四十八个阵眼。这?些阵眼位置不算刁钻,但做的隐蔽,有乱石有古木,甚至有一只?惟妙惟肖的、尾巴和地?面相?连的机关蛇。
雨势渐大。阵法大开,正巧天空紫电闪烁。
容松没忍住叫唤一声:“这?也是?西凉机巧?”
宣榕将?头顶蓑笠正了正,镇定自若道:“这?个是?巧合。别?靠高树太近,小心被雷劈。”
容松欲哭无泪:“这?……哪里没树啊?”
宣榕抬手一指:“那条路。”
只?见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蜿蜒曲折的幽径。
通向阴暗的远处。
继续探行,偶有爬虫走兽一瞬即过的身影。耳畔的雨声又急又大,容渡不得不建议道:“郡主!咱们先休整一下吧?”
容松顶着宣榕那张脸,扯着虎皮装大王,急急忙忙替她应了:“好。”怕她逞强,故意说给她听,大声道:“赶得确实?太快了,乏得紧,我小憩片刻。”
宣榕:“……”
知道他们是?好心,她没反对。
简易的雨棚被搭起来。
宣榕在昏沉的天色里,仰头望着古木遒劲枝干。还有它们被风吹雨打的碎叶。
忽然,她脸色微微一变。
就近这?棵树上?,树干处,一颗佛珠被内力弹射,嵌入木纹。
宣榕起身,走入雨中。容渡立刻紧张道:“郡……阿松!你干什么?”
宣榕置若罔闻,稍稍踮脚,伸手够到珠子。
抚摸上?去,是?熟悉的纹路。
再将?手指放到鼻尖轻嗅。
浓郁的沉木清香,夹杂一丝铁锈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