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雕弦暮偶
第112章 受伤
这些佛珠出自一百零八座禅寺, 受香火供奉。
每一颗都浮雕纹路,篆刻出经?法故事?。比如这颗,是初云寺惠恩祖师菩提树下顿悟的场景。
不久之前, 宣榕把它们送给了耶律尧。
为何离手?为何有血腥味?
他受伤了么……?
雨水顺着?墨黑斗笠淌下,淅淅沥沥。雨幕后, 宣榕心?随着?水珠沉落, 她面上不显, 对跟来的容渡轻声道:“再探一探, 附近树干可有嵌入佛珠。”
容渡应是,骑兵四散逡巡,在回环曲绕的湿地水中找寻。
容松也凑了过来, 许是见她状态紧绷,嬉笑道:“您放心?啦, 那位命硬, 阎王不收的。”
清冷若仙的面相不适合混不吝的戏谑。
宣榕看着?自己的脸, 眉梢抽了抽:“阿松,你……别?这么笑。”
容松立刻摆出正色表情:“遵命!”
“……”宣榕无奈摇摇头?, 心?头?阴霾稍散,仍旧眉间?轻蹙, 看向阴冷潮湿的晦暗雾气。
浓郁的白雾在黄昏暴雨里, 显露出惨淡的黑。
仿佛通向传说?里的八大地狱。
不出片刻, 容渡回来禀报:“往右前方走,三株红杉树干有珠子。之后又分两条岔口?了, 您看, 是否要接着?分人往下找……”
宣榕思忖沉吟:“阵法挪移仪苏时, 齐军先锋三千人,北疆两千人, 都是骑兵。之前估计,仪苏的驻城守军五千人,一千轻骑。人数持平,但?考虑到主战优势
,再加上马匹在沼泽地里基本作废,骑兵发?挥不了太?大作用——西凉绝对是占优势的。”
容渡迟疑道:“……您有什么考量?”
宣榕边想边道:“所以,我们的队伍不能太?分散,防止毫无战力;但?也不能只集中一处,万一被一窝端了,没人回去通风报信。”
容渡不安起来。
只听见宣榕顿了顿,温温柔柔笑道:“这样吧,最精锐的一百弓箭手给我。其余五百人,你和阿松带着?。下个岔路,我往右,你们往左,兵分两路,探清他们在哪,若能救人就救,若不能就撤。或者发?信号。”
这种命令容渡不敢应:“这太?冒险了,谁敢保证弓箭手能掩护好您离开?至少也要臣跟在您身边!”
宣榕道:“行,那你跟着?我一起走右边。就这么定了。”
容渡:“…………”
他挣扎片刻,一咬牙道:“……臣领命。”
仪苏城池挪转的阵法,说?复杂也不复杂。
可问题在于,正值密林暴雨,火机根本点不燃,光线暗淡,摸查阵眼变得艰难。
宣榕无法迅速厘清方圆数里的树木、乱石和机关。
时不待人,她选择先按照珠串指引,行一段路再说?。
兵分两路,继续行军。
前路越发?崎岖蜿蜒,潮湿的水汽如附骨之疽。
人不喜欢这种环境。马也一样,走得不情不愿,蹄子没水,涟漪波纹一层叠着?一层向远。
忽然,座下骏马似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个趔趄,宣榕猛然扯紧缰绳,这才没被甩出去。
刚要低头?查看,容渡先行一步驭马从她侧面而过,压低声道:“尸体,您别?看。前方必定还有不少,不如闭眼,缰绳给臣。”
宣榕沉默片刻,还是低头?看去。
浑浊污秽的黑水里,看不清沉底的尸体。
但?往前路望去,浮尸散落,春初料峭的化雪带着?幽香,溶入铁锈血味。像是黏腻腐朽的痛感爬上肌肤。
她轻轻道:“不必。”
说?着?,一夹马肚,越过死状各异、国籍不同的尸体。
这些战亡士兵数量众多,有的倚靠树木,有的漂浮水面,有的被刀剑戳穿胸膛。而附近榕树和杉木砍痕、散箭遍布,看得出发?生过激烈交战。
一瞬间?耳朵嗡鸣,宣榕仿佛看到了无数的,母亲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和孩童的父亲——
这样一个“无名小卒”,这样一个“顶梁支柱”。
就此烟消云散了。
在快要走出这片尸山血海时,她微微目眩,扶住就近的一棵红杉。容渡大惊失色:“郡……阿松!你没事?儿吧?!”
正要搀她,宣榕摆了摆手拒绝,掩唇干呕了几下,方道:“继续前进。”
时值电闪雷鸣,随行军队,无一人再忍心?回头?相望。
宣榕也只把目光投向前方,漫水行进片刻,忽然,她瞳孔微缩——
榕树林后,是一处相较平整开阔的石地。
看不太?清楚,但?大概呈现六边形。
六角各自矗立一根又粗又高的盘龙石柱。
或许经?年累月,风吹雨打,石柱残破不堪,唯有龙眼上镶嵌的夜明珠,尚且散发?悠悠荧光。
而石地上,两个人影缠斗在一起,兵刃交接的声音让人牙酸。
宣榕心?下一紧,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方匣,刚要一甩缰绳,冲出木林。这时,一只手从半空横来。
一阵天旋地转,宣榕连忙抓住差点掉落的雨笠,只感觉撞在了一人怀里。胸膛又冷又硬,声音倒还中气十足,掐着?她命门,试探般问了句:“绒花儿?”
宣榕:“……”
她惊魂不定地低下头?。
离地五六尺,在树上。
又不敢置信地侧头?问道:“你怎么认出我的?”
耶律尧放开掐着?命门的手,懒洋洋答道:“身形。”
而下面,容渡看到宣榕突然没了踪影,急道:“阿松?!”
说?着?,竟是以为她不慎跌落,作势要下马入水捞人。
宣榕只得先回了一句:“我在这里。”她顿了顿:“耶律也在。”
“……”这声音来自头?顶,容渡一时没转过弯来。迟疑地抬头?,正好紫电闪过,他对上耶律尧睨过来的眸子。
那双蓝眸里,这段时间?积累的杀意还没完全消散。
隐匿幽微暗处,像是食人血肉的野兽。
而他坐在一桠粗支,倚靠着?树干,左臂虚环住宣榕。
容渡登时出了点冷汗,道:“您要不还是下来……”
咣当一声,石台上,剑与剑碰撞,也撞散容渡的提议。
宣榕几乎立刻被那两人吸引了注意,快声问道:“既然你在这,那两人是谁?其余兵马呢?干粮耗尽后吃的什么?你有没有受伤?还有……怎么把佛珠取下来了?”
耶律尧低笑一声,无奈道:“我一件一件说?吧。那是昔咏和卫修。”
宣榕:“……”
她登时就要往下跳。
耶律尧伸臂一揽,拦腰把宣榕往后一带,漫不经?心?道:“不用管她,死不了。肉身相搏,我都未必想碰上昔咏。”
他眸光一瞥,见随行骑兵要去增援昔咏,随口?道:“别?靠近,石台有机关。”
容渡一行勒住了马。
耶律尧收回目光。
身上湿透,再铁打的人,在水里泡这么久,体温也早已冰得吓人。于是,他不太?敢往宣榕身上靠,只是鼻尖蹭了蹭她后颈,道:“阵法机关不止一个。大阵幻影挪形,入了仪苏附近,自然也有小的弯路岔路。卫修率兵抗击,不敌,落荒败逃,昔咏一路追来了这里,然后杉木林里遭到了第?一批伏击。这些伏兵不好打,装备齐全,各个有改装重弩。我随后赶来,让人先把西凉的五百多伏兵引走了。”
宣榕倒吸了口?冷气。
耶律尧又道:“吃的么,水蛇肉味道不错。至于佛珠……前几日?行军,雾蒙蒙的,接连遇到好几个阵法,看不清,没法做标记。只能把佛珠拆开,弹入树干,它有浮香,可以被阿望分辨,它来决断哪边已经?走过。”
他终于觉得身上温度高了点,才抬掌覆在宣榕侧腹,渡去温热,补了一句:“之后补你一串。但?肯定没你这个珍贵。”
“……人没事?就好。”宣榕意识到他跳过了某个问题,深吸了口?气,再次追问:“你可有受伤?”
耶律尧笑着?答道:“没怎么受伤。”
没怎么,而不是没有。
宣榕声音发?紧:“伤口?在哪里?我带了药——”
耶律尧却避而不谈,抬高声音,在雷鸣阵阵里,对下方容渡喊道:“最迟还有一炷香,被引来的西凉兵会赶回来。你们提前四散开埋伏吧,他们内穿金丝软甲,外?覆盔甲,配了重弩,不太?好打,但?余箭应该不多了,而且人比轻装兵卒要笨重。用无人驾驭的奔马先吸引他们注意,消耗残箭,再三五人围杀一人,应该不成问题。”
容渡稍有犹豫,但?看到宣榕打了个照办的手势,留了最精锐的百人留守,不假思索领着?剩余人布置去了。
宣榕却缓缓蹙眉。
耶律明显在转移话题。
于是,她问道:“是腿上受伤了吗?”
否则以他性格,应该亲自率兵引走西凉兵再反击。
不至于在树干高处隐匿身形。
耶律尧还想耍赖:“累了,不想动,这里视野不错,看那俩人打打杀杀的凑个趣。要是有小酒小菜就更好了……你作甚?”
宣榕放弃同他好好讲话了,选择直接上手。她按住耶律尧平放的右腿,从小腿往上按压,速度极快,他甚至都来不及制止,就喉结轻滚,被剧痛刺激得仰头?闷哼了一声。
宣榕顿住。大腿中部,有细长短杆从皮肉里穿出。一手的黏腻冰冷,是血迹。
这是半截被斩断箭羽的剩余箭杆。
有箭穿透了耶律尧的大腿。
简单处理过了,但?显然没敢拔,怕失血过多。
宣榕倒吸了口?冷气:“……你是不是又没好好穿盔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