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雕弦暮偶
该杀的杀光了, 自?然难翻波浪。不过?这话耶律尧不敢明说, 只含糊道:“十三连营虽说都是马背上的蛮人, 但重情重义,某既敢孤身?来齐, 自?然做了万全准备。”
长公主不知在细品哪几个字, 神色泛起点讥嘲, 半晌,缓缓道:“把东西拿走?吧。对了, 还?有一事。”
耶律尧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长公主道:“不要插手那件事。不管你猜到什么,又自?持武功想要验证什么,不要自?作?聪明。”
耶律尧状似疑惑:“何事?”
长公主沉声道:“今日之事。这段时日之事。”
耶律尧轻笑了一声,陡然抬眸,毫不畏惧地与她对视。气氛一时滞涩,他那双眸子沉如黑水,带着兵戈戾气,有几个年岁尚浅的侍从只觉危险,其中一人竟后退半步。
“好。”半晌,他才缓缓垂眸,取了平安锁,随着侍从离开公主府。
叶竹看?着那道颀长身?影,消失在弯月拱门,方才收回视线,给长公主奉了杯新茶,咂舌道:
“戚将军不是说这位新主,对北疆的控制力度远超历代王庭吗?可?奴婢瞧他态度恭敬,比当年老王还?要谦逊。”
谢重姒不置可?否:“到底在齐学了几年,感化些许。说不定他行兵打仗的一些计谋,都演化自?礼极殿的课业。”
当年礼极殿授课,虽以教化为主,但传的也是千真万确的君主谋略——质子中年长的兄弟二人视若无睹,宁可?去?吃喝玩乐,也不静思不足,最后输得一塌糊涂又能怪谁。
叶竹微妙地叹了口气:“可?惜了,若是能长命百岁,说不定也是个中正君主。”
谢重姒并不是很想听?到耶律尧好话,摆摆手,略微疲惫:“得了。忙了一宿饭都没吃,叶竹,扶我回去?,炖点粥食。”
叶竹刚要弯腰,一道温润的嗓音插了过?来:“我来吧。”她笑将行礼,侧身?让位:“大?人回来了,那奴婢让小厨房备上两份宵夜。”
宣珏缓步走?了过?来,刚伸出手,余光瞥见青石地面上碎盏残茶,微微一顿。到长公主这种身?份地位,再天大?的事,在齐也不必摔盏发怒,除非对外示威。
他略一思忖:“今儿怎么想起来,把北疆那位请来相叙了?”
谢重姒没好气地道:“叙什么叙,绒花儿和他同乘回来的。既然都凑到我面前了,我肯定要把人叫来问?候几句的。否则他哪里还?像个客人身?份?”
是问?候还?是敲打?宣珏失笑,扶她走?过?花道:“说什么了?”
“头昏脑涨得很,懒得说多。”谢重姒淡淡道,“不过?,我把天底下仅此一份的东西给他了,他能否接得住,就?是因果之外的造化了。”
宣珏心里有了数:“安魂草?”若给的希望不是绝处逢生,而是水中捞月,恐怕更为残忍,他无奈道:“殿下当真管杀不管埋。”
长公主坦然直白:“尽人事,听?天命,做了一切能做的,还?能如何?又不是我让种子三年发不了芽。”
宣珏笑了一声:“殿下觉得那孩子如何?”
谢重姒沉吟片刻,终究承认:“确实?算是可?塑之才,隐忍狠厉,太子心性远逊于他。你当年断言不错,他若是不死?,两个哥哥压不住他。”
宣珏继续笑道:“我问?另一个方面。”
谢重姒不假思索:“反骨难驯,实?非良人。”
首辅大?人“唔”了一声,换来谢重姒一瞥:“有话直说。”
宣珏徐徐道:“殿下,上一世你久居宫内,或许不清楚,但这孩子,和绒花儿一样,同样不存于世。北疆老王一直只有两子,议和之后,直接老老实?实?把两个孩子送来了,可?没有当年增添质子那一出。”【注】
谢重姒脚步一顿,柳枝柔嫩,在二月夜风里婀娜起舞,被庭院罩灯打下此起彼伏的影子,她微微出神:“古有传说,大?鹏于海上展翅翻飞,能引起风啸到苍岭雪山,引发雪崩,以此隐喻因果叠加,天数难料。开头变化毫厘,能衍生出谬以千里的结果,这是道法自?然,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宣珏反问?道:“你不觉得他与绒花儿因果甚重吗?”
谢重姒刚想矢口否认,话到嘴边,猛然咽下。
长公主其人,早年不信神佛,后来也不知是修身?养性,还?是为女祈福,倒是广修禅寺,得闲还?会赏脸去?上两炷香。
讲经?听?多了,稍一琢磨,自?然能琢磨出其中滋味。
何止是因果甚重,耶律尧步步死?路,简直像是因绒花儿而“生”。可?绒花儿走?出方寸,步入凡俗,会因这份因果而“成”吗?
为人父母,既希望孩子能出类拔萃、心性绝顶,又不希望他们历经?磨难,吃苦烦忧。最好是睡一觉、做一梦,醒来就?手腕通天,能力卓绝了。可?这怎么可?能呢?
若是他们需要闯荡才能安身?立命,那父母也就?一咬牙一狠心,任由他们跌得狼狈再爬起,反复摸爬滚打了。
可?若前路坦途安稳,那大?部?分疼惜子女的长辈,也不过?“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那又如何?”长公主很轻地道,“我对绒花儿唯一的希望,就?是她平安快乐。可?她不快乐。离玉,她不快乐。你难道还?要求我对这位‘罪魁祸首’,有好脸色吗?”
宣珏却?安抚地握住她的手:“没有说要如何,殿下。不沾凡尘,不问?兰因。她愿意如何就?如何,顺其自?然就?好。”
谢重姒静默良久,道:“好。那便顺其自?然。”
*
“养花养草,就?同养人一样,讲究个顺其自?然。”温符摆弄着他那堆花花草草,语气平铺直叙,“催熟不可?取,一年不可?能。揠苗助长就?是会得不偿失。”
耶律尧随手逗着藤蔓爬蛇,漫不经?心道:“那算送给先生了,先生闲暇时候种着玩玩呗。应该也能吸引蛊虫定居。我撬开看?了看?,密封很好,种子是活的,种个五年,必然茂盛丰收。”
那条赤练在他手上攀爬扭转,尾尖把叶子搅得碎了一地。
在这里,花叶比活物珍贵,温符连忙赶人:“别乱招惹毒物,没看?出来它们喜欢你喜欢得紧吗?去?房间里呆着。”
又道:“倒也不必五年,若是带回谷中,以肥沃土壤种植,两年应是能得到初品。不如这样,过?几日我带你回鬼谷,施针压制,同时……”
耶律尧轻笑了声:“温先生,我不想离开望都。”
温符面无表情:“那你死?路一条,最多再撑三个月。”
耶律尧毫不在意:“那就?死?路一条呗。”
施针也不过?压住经?脉,让蛊虫不至于真的控制住他神志,减缓痛苦。但这无异于饮鸩止渴,因为蛊虫愈发没有耐心。
他不止一次“见”到她了。
包括现在,火红耀眼的赤练蛇明明是在藤蔓上攀爬,却?似是绕过?少女嫩白柔软的肌肤,束缚住她手腕脚腕。她眸中含泪,在轻轻啜泣——
耶律尧烦厌地抬起指尖。
他身?边银环蛇立刻得令窜出,把赤练叼起甩到一边,让主人眼不见心静。然后又被耶律尧凌厉的眼风一扫,自?己也委委屈屈爬到角落,熟练缩成一团。
银环蛇被格外不待见了十天。
这十天里,春闱“舞弊”之事也算体面收场了。
各学堂的教习与学子,轮番分析那两篇文章相似之处,最终得出相似不足六成的结论。
同时,摘风堂也发布告,说这两人曾在堂内同堂听?讲,所以文风略有相似实?属平常。
宣榕却?心知肚明,这些是说给民众和考生听?的。
至于向上禀报,有另一套说辞。很显然,因为这一套说辞,近来京中戒严,禁军也有不少被调入守卫天金阙,宫里侍卫多了近一倍。
谢旻也因此事忙得不可?开交,面容疲惫:“别让我揪出那只老鼠,否则我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他顿了顿:“姐,耶律尧说的靠谱吗?我真的派人去?终南山追问?查证了,老师当年把师母埋葬后,就?带着楠楠来京了,他在终南山没有亲眷,也没有收弟子的。”
宣榕不答反问?:“有没有让人顺便祭扫参拜一下?”
说到此事,谢旻皱眉道:“去?年夏季不是多雨吗,蜀中更是,山洪和泥泄有近百起,前往道场的路被堵了,年初才修通。我估计陵墓那段也损毁不少。”
宣榕微微一愣:“陵墓损毁了?”
蜀中出现得确实?频繁,章平替考之事的苦主来自?川蜀,还?有此次科考舞弊之中,学子之一也是来自?蜀中。
有什么串连成线,几近呼之欲出。但宣榕一时没想明白,又听?谢旻道:“对啊。当时就?下令修缮了,这次恐怕不方便,等孟兰节时再前往祭拜。”
“哦对了。”他抿了抿唇,些微不自?然道,“给那位备了谢礼,我不想送,姐你差府上人去?一趟吧。”
宣榕笑着拒绝:“你几岁啦,还?要我帮着对别人说谢谢?”
谢旻:“……”
宣榕又道:“这两个字很难吗?”
谢旻自?暴自?弃地道:“行行行,我亲自?去?行了吧。”
话说如此,宣榕还?是不放心地随他走?了一趟,不过?在马车里没下去?。没听?到争执动静,稍放心来。
就?在这时,一阵“嗷呜”声音由远及近,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道雪白的身?影撞了满怀。阿望爪子搭在宣榕肩上,一脸兴高?采烈地狂甩尾巴。
宣榕被它撞得一懵,感觉这架马车都有摇摇欲坠之势。肩胛骨也疼得抽搐,第?一次直观感受到雪狼之沉。
她嘶了口气,但仍旧安抚地摸了摸阿望后颈,笑道:“好聪明呀,怎么发现我在这里的?嘘,偷偷走?出去?,装作?没有看?到我好……”
那句“好不好”还?没问?完,就?有人循声而来,掀帘轻喝:“阿望,下来——咦?”
耶律尧顿了顿,似是没料到她在此处,先是伸手将雪狼拽出,警告地瞥了它一眼。然后抱臂看?了宣榕半晌。
“……”宣榕被他看?得如坐针毡。
就?听?到耶律尧似笑非笑道:“我又不会吃了谢旻,你有什么必要跟他跑一趟的?”
第68章 佛寺
被戳破心事, 宣榕不?恼不?愠,只温声道:“那你代替阿望,装作没看到我好不?好?”
耶律尧:“……”
宣榕好声好气打?着商量:“只是蹭阿旻车驾出行。这次他要谢你, 非我主场,我就没打?算掺和?。”她伸出手指竖在唇前, 压低声道:“不?是故意避而不?见的。”
耶律尧知道她在给谢旻留面子, 看破不?说破, 笑了一声, 到底还是落下拂起车帘的手,隔着摇曳流苏,那只手落在阿望脑袋上, 道:“好。不过你们待会是要去哪里?”
宣榕道:“护国寺。他近来不顺,想去敬个香。”
耶律尧了然:“可要封寺清场?”
宣榕轻叹:“朝野上下, 太子最近够处在风口浪尖了。”
言下之意, 谢旻可不?敢太过张扬。只当?普通香客参拜。
“行。”耶律尧明白了。刚要抬脚离开, 忽然想起什么,还是支会了宣榕一声, “对了,虽然谢旻说得?旁敲侧击, 但确实像是想请我做傧相, 防止婚仪出差乱。我拒了, 让他找昔咏,毕竟昔咏男装扮相不?比寻常儿郎差, 而且武功也……”
“傧……什么?”宣榕有点?懵, “等等, 他何时要成婚?”
耶律尧毫不?留情就把谢旻卖了个干净:“傧相,怎么, 他没和?你提及此事?”他似是要解释,却又仿佛看到了什么,顿了顿,道:“谢旻快要寻出来了,待会和?你说,你先去护国寺,我会去找你。”
宣榕微微一怔:“护国寺人?山人?海,要在哪里等你么?否则不?好找寻。”
马车侧窗帘幕被人?拂起。耶律尧懒懒地答道:“不?用,伸手。”
宣榕不?明所以?将?手伸出车窗,一条红绳编织的坠金手链被轻绕在了她腕子上。那块镂空金坠造型独特,似是小?小?的平安扣,里面?是细小?的种子,闻起来带着淡淡药香味道。
耶律尧道:“你戴着它,我能找到你。”
隔着帘幕,看不?到近在咫尺之人?的神态动作。宣榕抽回手时,车外脚步声已逐渐走远。只能隐约看到一截玄色袍角,还有阿望那雪白的长尾。
而不?多时,谢旻也与侍从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