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雕弦暮偶
一灯小师父欲言又止,似是在想要怎么?比划,但自家师父都快拐过长道?了,他只能合掌行了两礼,急忙跟了上?去。
耶律尧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微松一口?气。
又听见宣榕无奈笑道?:“邱明大师就是这副性情,你……”
耶律尧轻轻打断她:“藏月?要还给你吗?”
宣榕行走间裙角摆曳,是个轻快弧度,她笑将起来?:“你听他们瞎说。年幼多?静少?动,自然体?弱多?病,后?来?出京走动得多?了,真?的没有再怎么?病过。和这些说法无关的。”
耶律尧不置可否:“但我也确实不需要那把刀了。”
宣榕侧头看他:“嗯?”
“在北疆,我这个人比藏月管用。”耶律尧仍旧直视前方逐渐拥挤起来?的人潮,侧脸凌厉分明,映着焚香炉前的光,似有所感垂眸与她对视,他想了想道?,“走之前还给你吧。”
“什么?时候离京?”
“最迟下月月末。若是可能,温先生说带我去鬼谷静养一段时日。”
宣榕慢吞吞地“喔”了一声,许久之后?,才轻轻道?:“有点舍不得阿望。”
有种热闹即将散去的落空感,她有点迷茫地立在香火鼎盛的禅寺中心?,众生错身相过——有阖家齐来?的老老少?少?,有结发恩爱的男男女女,但更多?的人,心?事难求。
所以在人力不及时,才叩首佛前有所求。
她下意识回头看去,能看到耶律尧似是随口?一说:“想养的话?送你就是了。反正它?不挑嘴,好养。而且若让它?在你我之间挑一人为?主,它?肯定叛变选你。”
宣榕先是心?动,又有纠结:“雪狼性野,需要奔驰,恐怕不适合圈养在院里吧?而且你舍得吗?”
耶律尧笑了笑:“每日清晨门开一开,它?知?道?自己找地儿撒欢。阿望可是个叼着食盆就能讨食的。至于我么?,我嫌它?烦。”
宣榕:“……”
耶律尧问道?:“如何?”
要么?同意,要么?拒绝。一只雪狼而已,公主府不缺这一口?吃食,也不缺空地搭建兽窝。
应当很好决断。
但不知?为?何,宣榕却有些难下决心?,像是在逃避着什么?,犹豫片刻,终究是道?:“再议吧。”
*
谢旻今秋便是十八。
按理来?说,太子婚事早该被摆上?明面,可奈何他推三阻四,一到谈婚论嫁,要么?打太极,要么?当聋子。
帝王子嗣里,太子殿下地位无人可及,又有个代表地方世家的母舅褚家。臣子也不敢使?计逼迫。
于是这几年京城上?下,不知?多?少?人紧盯着空悬的太子妃位抓心?挠肺。
直到三月初春,天机部尚书闻环之女,要被选为?太子侧妃的消息传来?。望都勋贵圈子终于炸开了锅。
宣榕也是一懵。
谁?闻环不是因?为?天机部地道?之事,看管不力,暂时革职停办了吗?
侧妃?哪有先娶侧妃的道?理?怪不得礼部没动静。
原来?是没有先例,不知?如何处理,还在疯狂商议。
那岂不是不关顾楠的事?
不对。
若是如此,阿旻要求那支签文?作甚?
宣榕越想越匪夷所思,急匆匆入了东宫要抓人问个清楚。
春雨细密如雾,天金阙也笼罩在蒙蒙水汽里。滴答的水声漫过斗拱檐角,侍卫想要阻拦的声音也隐隐绰绰不真?切:“殿下有令……今日不见外客……”
宣榕身后?跟来?的太监瞪了那个小侍卫一眼:“刚来?当值的吧?没点眼力见的,昭平郡主能是外客吗?快快快,让郡主进去。”
又对宣榕唉声叹气:“哎哟郡主诶!您就算再匆忙出来?,也得带几个随侍,让人带把伞啊,淋湿了还不自个儿遭罪!奴婢去找皇后?娘娘讨几件衣物,您在殿里先歇着。”
宣榕摆了摆手,刚想入内,那个侍卫却一板一眼阻拦了过来?:“真?不行,您担待,臣等?也是奉命行事。或者您稍等?,臣去通报一二?”
身后?太监急道?:“哎你……!”
宣榕算是明白谢旻为?何说,东宫都是他的人了。不以为?忤,温和道?:“好,快去吧。”
又对太监道?:“烦请苏公公去坤宁宫跑一趟了。”
打发走苏公公,宣榕耐心?等?了片刻,等?到侍卫复命回来?,恭敬地把她请了进去。只是还没走进殿中,就看到一道?身影夺门而出,没入雨雾,向侧院而去。
那是个二八少?女,娇俏灵动,却紧抿了唇瓣,是一副惊慌失措的神色。宣榕无法用语言形容那种神色,似痛苦,似慌乱,似纠结,似挣扎。
似绝望。
身后?宫女随侍慌忙要拦,没拦住。
他们还想追上?去,被谢旻叫住了:“都回来?。由她去。”想了想,不放心?补了句:“让人待会送点姜汤过去。”
宣榕脚步一顿,迈入殿中时候,温声问道?:“怎么?了?楠楠反应怎么?这么?大?”
太子坐在案前,桌案上?是近百册内务奏折,部分已经?批阅,供他参习,部分没有批阅,让他练手。
看得出来?,今日属于他的政务处理了大半,那些奏折基本都落了批红。谢旻神色也有些倦怠:“不怎么?,我也不知?道?她发哪门子疯。我脑子有点乱,再看会禀奏,姐你先喝茶吃点心?,待会你想问什么?我再答你。”
宣榕:“……”
将剩余奏折处理完毕,谢旻冷静了,也端起一旁侍从新沏来?的茶,抿了一口?:“你问吧。”
“……”宣榕默然片刻,问道?,“怎么?突然要娶妃?”
谢旻叹了口?气:“说来?话?长,本来?母后?就一直逼我立妃了。但最近这般突兀,是因?为?楠楠说想嫁给我。榕姐姐,我都打算放她离开了,但她说想嫁给我,哪怕是为?妾——她都这样说了,你觉得,我真?的会让她作妾吗?”
宣榕微微一愣。飞快想通了前因?后?果。
一件事成与不成,无非是各方平衡,各有得益。闻环本就是太子心?腹,嫁女能让他官复原职,即使?为?侧妃,也是先行成婚,给足了脸面,自然愿意。
尚书品阶不低,对于这个儿媳,皇后?能勉强入眼。也不会大张旗鼓反对,再磨一磨,便能同意。但对于顾楠……
宣榕惊疑不定:“舅母怎么?同意楠楠的?”
谢旻犹豫片刻,还是道?:“两位舅舅在太原犯过旧事,我稍加利用了一番。但具体?怎么?同她交涉的么?……”和母亲撕破脸的滋味并不好受,他神色厌倦:“这段不想再赘述了,表姐见谅。”
宣榕眉间微蹙:“你打算过上?一阵再册立正妃?”
谢旻站起身,走到门前看雨落,半晌道?:“嗯,一前一后?,几乎同时吧。闻氏贤良,不会为?难她,正室为?尊,也没有谁敢压在她头上?——哪怕、哪怕真?的有一天,就如表姐你所说,年少?情谊恐会磨灭,废后?大事我也得掂量掂量。”
他听着淅沥沥的雨声,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近自言自语:“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办法了。可她还是反应很大,说她只需要一场父皇母后?都到场的婚仪而已。”
宣榕轻叹了口?气。为?君者,当考虑平衡之道?。
永远像是有万千丝线束缚,牵一发动全身。若是不想当个随心?所欲的亡国之君,确实不是什么?好差事。
她很冷静地思考片刻,正巧,苏公公从皇后?宫里捧来?了干净的新衣,便让先放一边,沉吟问道?:“最近舅母宫中是不是守卫森严?”
谢旻似是惊讶于她怎么?转了话?头,微微一怔:“是。暗卫日夜不离身。”
宣榕又问:“她有说过在学堂接触过些什么?人么??”
谢旻迟疑道?:“未曾。开始的时候还会和我
说些有意思的事情,后?来?……”他想了想:“我忙,她也忙,碰面时日不多?,估计她也累,没怎么?说过了。”
而另一边,顾楠面对温热的姜汤。
缓慢而僵硬地拿起汤勺。没拿稳,汤勺摔落碎了一地。
侍从上?完姜汤就屏息退下了,她也不想唤人再拿勺子,便干脆端起碗仰头喝尽。喝完后?,端着空碗发呆,过了片刻,发现碗中似是还有汁水,无意识地端起,凑到唇边。
咸的。
是眼泪。
屋外雨声如珠,顾楠再也忍不住痛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叩门,她慌忙擦干眼泪。
宣榕立在门外,见没人回应,若有所思地又轻叩三下:“是我,楠楠,你还好吗?”
其实方才一瞥之间,顾楠已经?看到了她,想了想,还是道?:“我没事的。我和阿旻都没事的……郡主,您请回吧。”
宣榕轻声道?:“不是来?作谢旻说客的。我身上?淋湿了,可能借你的地方,换身衣服?若是不方便就……”
话?音未落。门打开了。
第70章 关系
帘外雨潺潺, 风拂栏杆。窗前芭蕉叶上盛满雨水,不堪承受重量,整个叶面?倾斜折转, 水珠滚落。
“啪嗒”一声。
顾楠给?炉子添了炭火,翻了半天?, 只找到一套穿过的衣物?, 她紧张道:“郡主这身不是新的, 但洗净熏蒸了, 只能委屈你……”
“这有什么委屈的。”宣榕没提已从皇后那边取了新衣,温声道了谢,到隔间换衣。她慢慢地披衣系带, 再将湿透的旧衣叠好。
宫人被屏退,一时?静谧, 唯有雨声聒噪。
最终却是谢楠打破了沉默, 她像是不安, 没话找话:“郡主新戴了手饰?”
宣榕正散了发,拿布巾擦拭, 闻言手掌一顿,笑道:“这个吗?本来是忘了摘。但里面?这些镇神安眠的草药还挺管用, 索性就没有取了。”
宣榕左手是一条沉香佛珠。一百零八颗珠子绕腕三匝, 来自?举国一百零八座禅寺, 颗颗都在?佛前供奉至少三年。是有价无市的珍宝。
在?顾楠印象里,除了这串佛珠, 当真没见过昭平郡主腕上?有任何装饰。更别提鲜艳的红。
顾楠一时?好奇, 俯下身在?她腕上?嗅了嗅, 承认道:“是很独特?的味道——有合欢皮、茯苓,别的闻不出来了。配置此物?之人, 应该对安神养性颇有研究。”
“……应该还有百合、首乌藤。”宣榕默然片刻,转了话头:“在?南彝广为种植,前年途径滇泽,看到当地农户家家门前都有此物?。你还记得吗?给?你带的《十八秘术风云志》就是在?那边偶得的,当时?我不是抱了一堆卷轴入宫么,匀了一些孤本给?你,没料到你最喜欢那本。”
顾楠情绪不高,勉强笑道:“看过风土人情,全当也去玩过了。也多亏郡主当时?常往宫中跑,我有人可以相谈……”
宣榕笑道:“说来惭愧,其实?我那时?候嘛,主要还是来找舅舅的,记了一堆各地贪官污吏、欺压百姓的摘录,把世家的联姻、占地、势力、朝中弟子多少人在?何部门捋清,若是要打压从何入手,如何徐徐图之——没给?阿旻看,因为觉得怪对不住他?的。但他?有次凑巧撞见,没说什么,反而和我撒娇,央我下次也给?他?准备一份各地民情。”
顾楠意识到了她想?说什么,唇齿微颤:“郡主我……”
宣榕轻轻道:“有的事情我们在?徐徐图之,需要足够的耐心和时?日。一蹴而就的后果注定激烈,要全身而退,不要两败俱伤。”她很认真地看着顾楠:“楠楠,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但你必须要自?保无虞。”
最坏的结果,无非是顾楠知晓如舒公之事,在?纠集旧识布局,可能前面?一连串的事情,也有他?们的手笔,如今又在?想?要刺杀皇后。
但此事若成真,假借婚仪行刺,别说是宣榕了,就算帝王有意相护,也有心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