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鎏
凤应歌答:“应歌学到的东西,都是将军教与我的,将军如何不知?”
又一声擂鼓,乍响如惊雷,一下一顿,绑在鼓兵手中鼓槌的红缎挥洒成流虹,鼓点渐渐落得密集,回响天地,激荡人心。凤丹堇站在整座祭台的最高处,脚下百官俯首,天际浮云遮月,一线金刀撕开穹顶,即将拨除乱象,为她呈出浩瀚无边的千里江山。
鼓停时,内侍走至祭鼎前,祭文递到凤丹堇余光。
凤应歌在刹那的寂静中,对今安道:“三子脱爵,四子性莽,五子平庸,七子懦弱,九子年幼。若无夷狄刺杀一出,父皇本是春秋正盛,而她,该是坐在那一顶和亲轿子上,去往夷狄境内。”
鼓声一停,全场突兀而空旷地静下来,今安听得再清晰不过。视线投往千百人瞩目处,摄政王正从内侍手上接过祭文纸卷,大风猎猎刮起她的大袖,袖口的金线暗纹在翻卷中显光。
拿起的祭文纸卷遮挡住凤丹堇视线。
风止袖落,杀机突现——
一炳锋芒刺破夜色,刺破挡在中间的这片袖子,刺啦一下裂帛声,雪亮的刀锋扎出破口,直逼凤丹堇紧缩的瞳孔。
刺杀来势汹汹,天时地利,谁也阻挡不及。
这一场祭祀意义重大,禀禄在内外各项排查、尤其是查缴出入兵器一项下了苦功,又遣禁军驻守在祭台边缘,将场地围得固若金汤。谁成想,千防万防仍有缝隙,贼子顶替了递呈祭文的内侍,抑或早有细作,在众目睽睽之下,拼死刺杀!
祭天之际,祭鼎旁以凤丹堇为中心的数丈地界皆是无人,离得最近的王公显贵与禁军,只看见内侍骤然靠近摄政王,姿态不恭之极。而刺破摄政王袖口的那抹锋芒在被众人看清之时,便如惊雷,雷声落,定局成。救驾二字尚未冲出喉咙,训练有素的禁军欲持抢上前——
但已晚了。
值此良机,在被赶来的禁军长枪毙命当场之前,已足够刺客将利器捅入面前人脖子,先拉下一个万人之上的摄政王赴地府陪葬。
利器先是刺破布料,受阻一顿,继而以破竹之势直刺向凤丹堇脖间!
王侯制衣精工繁复的布料尚且如此不堪一击,何况人皮。凤丹堇双手受制于捧着的祭文,羸弱身躯退也不及,眼睁睁见着索命的白光带起耳边轰鸣,瞬息贴上脖子,冰冷刺骨!
千钧一发之际,祭台上狂风浩荡行过。
所有人扑涌而来的祭鼎前,那寸冰冷已经顶上凤丹堇脖子,将柔韧的皮肤顶入一个微陷的小坑,只要再进一厘,就能刺破屏障,让里头鲜红滚烫的血液淌下来。
但是这微不足道的一厘如何用力也推不进去,有人迅疾已至,扣住刺客的肘部,止停了凶器的去势。
凤丹堇惊魂未定,视线跌撞地顺着近在咫尺的刀锋看去,看清身着靛青内侍服的刺客身后,神情冰冷的定栾王。
片刻前祭鼎焚香,站在远处旁观的这人,转瞬来到眼前,拦住了收割她性命的死亡镰刀。今安看也未看她,扣紧刺客力量蓬张的筋骨,轻声一句:“好大的胆子。”
下一瞬,只见今安五指成爪,咯一声令人牙酸的异响,竟是硬生生捏碎了刺客的肘骨。
明是阎王刀,反成刀下魂。
快如鬼魅般,死亡的威压陡然罩至刺客头顶,他知晓任务难成,自身难保。
一个呼吸之间的僵持,凶器当啷落地,刺客逞出破釜沉舟的狠绝,另一手怒张袭去凤丹堇面门。今安一手推开凤丹堇,同时一手擒住刺客后颈死穴急急后撤,猛地弓步下压,劲风振起层层叠叠的蟒袍下摆、在她脚边掀动波澜,今安将七尺高的刺客整个脸朝下狠狠掼去地面!
骨头与地砖硬碰硬,轰然一声。
身后,救驾的禁军呼拥而至,一半上前押住刺客,一半将凤丹堇重重护卫起来,甲胄凛凛顷刻将祭鼎周遭围了个水泄不通。
观棋者不可擅入,当局者不可逃出。
今安松开手,缓缓站起来。
张扬翻飞的袍裾随她起身收敛,一并收敛起惊鸿一现的杀机。
从刺客出手到被抓,从头到尾,不过是禁军极速奔来的数丈距离,用片刻来形容都是太长。
阶道底下,文武百官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惊慌失措往上望,呼声此起彼伏。而后离得近的,是面色各异的诸侯,或置身事外的冷漠,或伪装慌乱,或隐藏不住窃喜。人群中,卫莽与严淮皆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关切,燕故一目光镇定,向今安颔一颔首。
金光撕破穹顶洒下,巍巍山影崭露狰狞。
祭台喧哗人声纷沓的最前首,凤应歌长身直立,目光不偏不倚与今安撞上,中间隔着重重禁军与林立的长枪荆棘。
--------------------
写得慢,建议完结再看。
第131章 開局棋(二)
山穹辽阔,春寒料峭。冷风往在场所有人的袖口心口直灌。
一场刺杀未果,摄政王伤势未明,刺客被五花大绑押下择日审问。以祭台上禁军圈围起的阵仗为中心,枪尖折起的冷光震慑诸侯群臣。
可是刺客突破严密查检直上祭台,中间层层审查的环节便已出现纰漏,或有同谋,或有主使,藏在祭台上下千百张神色各异的面孔里,谁也不可信,谁也脱不了干系,连同刀向外背朝里将凤丹堇护在风暴中心的禁军。
唯有眼前,着赤红蟒袍的高挑身影挡在凤丹堇面前,如同不可逾越的高山,拦住方才刺向她的刀锋,拦在她与禁军中间,未持刀剑,以身做盾,将所有不可预知的危险摈除在外。
凤丹堇亲历刀锋之险,心绪杂乱,手脚受控不住地生颤。她不得不停在今安身后,偷得一会半刻喘息时间,平复死亡爬上她喉颈的惊痛。可惜破开大口的袖子如何整理也恢复不了体面,一如撕破宁静的这场大典。
千百人声俱寂,凤应歌上前,作揖朗声道:“摄政王受惊,还请保重贵体,回殿中召太医才是要紧。”
这一声掀起万重浪,底下百官仰头齐声,“恭请摄政王回殿。”
多事之秋,这一场预示重大的祭祀尚且未开幕,便已要潦草收场。
所有人都如此认为。
却见台上禁军长枪一退,摄政王挥开左右兵戈,越众而出。生死之争后,那卷祭文仍好端端地被她拿在手中,在爬上山巅的晨曦中被举至对众人头顶,凤丹堇目光环顾,道:“本宫无碍,祭祀关乎国本,时辰不得有误,一切照常。”
凤应歌不依不挠,再作一揖:“摄政王衣冠有损,为表尊肃,还请回殿更衣。”
目光自台下的一应附和者转回,凤丹堇看一看几丈外这位她的手足,勾一勾唇角,“表象何须看,本宫于性命危难之际献上祭礼,想来天地先祖在上,也能怜我一腔赤诚。”
晨曦薄,山峦重。值清明雨来,细细密密地浇得众人衣领襟前半湿不湿,口鼻窒潮。顶着沉甸甸的水汽抬头望,称王的贼人站上高台,禀呈圣意,敬告天地。
雾霭风雨,凡人沐泽,避无可避。江山改主,也是定局。
祭台上的生死一线仿佛也勒着卢洗脖子,他半天语不成句,等到祭祀如常礼毕,群臣有序散场,他急匆匆跟在虞兰时身后,紧追几步,低声问:“兰时兄,你因祭文一事去过定栾王几遭,如何?”
听到要紧字眼,虞兰时捏紧袖口,反问:“什么如何?”
“少装傻充愣,定栾王是不是真如他们所说——”说到这里,卢洗语声里隐隐压不住的兴奋,“不对,今日我已亲眼见到,定栾王好生神武,一己之力抓住刺客,适时其他人谁也没反应过来。我在入华台宫前已听说她的威名,可后来也有人说她恃权行事嚣张,今天亲见,才知不可谁的话都听……”
卢洗一说起便止不住,听得人烦躁。怎生忘了,这人也曾说过相似的话,口口声声说要成为定栾王麾下幕僚,说是毕生夙愿。
果不其然,卢洗再次问起:“如何才能去到定栾王麾下?”
“痴心妄想。”
有人替虞兰时答了,循声看去,是蔺知方正从旁边走过来。
同为新科三甲,他二人进了翰林院做编修,蔺知方却是进了实打实干实事的六部之一,近来手头又连着接下几桩旧案。其他人视为烫手山芋的旧案,蔺知方接得干脆,为翻查线索四处奔走,不认死理,听说为此还开罪了几位朝中官员。
卢洗是和蔺知方一道从陈州来的,入朝后虽少些往来,仍颇有些微末之时的情谊。痴心妄想四字一砸下来,耿直如卢洗,也有些小小的不快,待走到人少处,便问蔺知方是什么意思。
蔺知方很是坦诚,直言:“莫说日前刑部结党营私一罪已在朝中激起不少波澜,时至今日仍有人被拉下水,脱不开干系。便问问你身边这个人,祭文一事令他大出风头,不少人称定栾王又收下一条走狗,明里暗里给他使绊子,是何滋味?”
卢洗摇头:“祭文一事不过是翰林大学士布下的任务,兰时兄于结党一道并无心思,知方兄不要听信他人流言,胡乱编排。”
虞兰时找了片屋檐躲雨,掸一掸袖上水珠,心想也不全是流言。
蔺知方冷哼一声:“他如何自证?”
卢洗道:“莫须有之事,何必自证?”
两厢对峙。
蔺知方蓦地抬手一指置身事外的虞兰时,目光淬冰,道:“我问你,你当真无半点攀附之心吗?”
虞兰时点头:“有。”
这回答实在太过出人意料,不仅蔺知方,连卢洗都吃惊得愣住了。
蔺知方说果然如此,冷笑着:“厮人狼子野心,怎么到现在反而不藏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慕强亦是。我何必藏?”
卢洗缓过神来,连连点头:“有道理!定栾王何许人也,合该有许多人仰慕钦佩,就论翰林中,十人里也有七八个。只是兰时兄平日里十分清心寡欲,竟不知也藏了与我一样的心思,半个字也不露,真是见外!”
蔺知方真恨卢洗死撬不开的榆木脑袋,咬牙道:“他已然是借门路与定栾王结上关系,朋党干系重大,你还有心思谈笑这些。”
卢洗被唬了一大跳,连忙四处看看有无人在旁听到,压着嗓问:“不过是写篇祭文,如何与朋党二字扯上关系?”
敢情前头说的那些他是丁点也不过脑。
蔺知方闭眼缓了缓气,说:“现下不是他有没有,而是外头传他有。言官传他有,六部上下传他有,传来传去,传到摄政王面前,只你一人说他没有,谁信?”
卢洗倒吸一口冷气。
清冷雨飘的屋下一角,祭台上的鼓声早歇了,官员们陆续避雨去了前头,剩下三人站在此处。卢洗看看蔺知方,又看看神色全无触动的虞兰时。
“若说有攀附之心的便是朋党,那么不单我一个小小的翰林编修,举凡一个路过侯门官府前的担菜人,都要背上这大逆不道的罪名了。”虞兰时总算开了口,很是诧异的模样,“人人羡权贵,人人都有罪,岂不可笑?”
“是可笑。”蔺知方接话道,“可笑你还装作不知。祭文一事牵连多少,翰林大学士交托你手时你不会不知,朝中保皇与革新两派早是水火之势,轮得到你来写这篇祭文?既是轮到你,两派的矛头便也指向你,怎么,定栾王指点你写文章之时,竟没指点你其中要害吗?”
剑拔弩张。
卢洗忙忙上前两边和稀泥,“且慢且慢,都是猜测。知方兄明明一番好意,不要说得这般不留情面……”
蔺知方不应这话,一把攘开挡在前头的人,只去看虞兰时,“上位者的把戏,要你当枚棋。本是与我不相干,但你曾说是非分明,嫉恶如仇,原也是你拿到功名就抛去脑后的把戏吗?”
不知他看出了什么或者知道了什么,但他所说句句都有深意,打谜语打得人胆战心惊。
虞兰时有些费解:“什么是恶?”
“结党是恶,攀附是恶,视而不见是恶。”蔺知方脱口而出,理所当然。很快,他反应过来这些训诫只为他个人自省,说不得旁人定要遵从。
蔺知方脸色滞住片刻,慢慢平下心气,“王侯势力部属众多,哪里看得上区区一个你?看你一无所知,涉足泥地尚且算早,此时抽身还来得及。”
——
一扇扇朱红大门在身后重重关闭,禀禄急行,停在殿前。
随行祭坛的太医正从殿中鱼贯而出,抬眼见着这位心狠手辣的掌事大太监,纷纷止步低头。
禀禄看了看紧闭的殿门,看不见里头情状,心头焦灼,问众人:“如何?”
“……未伤及殿下千金之躯,殿下受了惊,今日冒雨又遇寒凉,臣下已拿了药让下头人去煎……”
殿中点着静心的香,珠帘摇晃,四处门窗透着外头已见颓阳的天色,凤丹堇坐在案前。
她换下蟒袍,穿着常服,脖颈上被刀剑戳出的红痕还在,差一点点见血,没有皮外伤便没上药,露在领口上头。
禀禄跪在案前丈外,叩地有声,“奴才罪该万死。”
“不要说这种没用的东西。”一天事务折腾下来,凤丹堇有些乏,“你将幕后主使查出,本宫便当你将功折罪。”
禀禄应是。
一日狱房审问下来,他的声音磨得有些哑了,凤丹堇令他抬起头,看一看他,“怎么你看着,反倒像是遇刺的那个人?”
这句本是取笑话,想让她这位掌事官松一松脸色,原就长得一张生人勿近的冷脸,现下寸寸绷紧,愈发教人看着害怕。